大家疯日旅却可能不知道的日旅史| 北海道篇(三):黄遵宪到底有没有去过北海道?
1870年代,日清两国签订修好条约,揭开双方外交关系正常化的序幕。清国初代驻日公使团,在1877年抵达东京驻节。除了担任正副公使的何如璋、张斯桂之外,驻日外交官群体中,最受瞩目者,莫过于当时任职参赞,也就是公使馆书记官的黄遵宪。
黄遵宪是谁?他是晚清维新派知识人、「诗界革命」的先锋,拥有派驻日美的外交官资历。日清战后,台湾成为日本帝国治下的新领土,黄氏以乐府诗格律所写下的〈台湾行〉中,流露了自身对清帝国败战割台的悲愤,也对台人从激烈抵抗日本到成为顺民,表露了无法认同的情绪。
近日无意间在图书馆翻阅,由中国的环球人物杂志社所编著的《大国士:忧患中国命运的大师们》一书,所收录的文章中,曾提及黄遵宪的日旅足迹:
在日期间,黄遵宪一人独行,走本州,过北海道,在镰仓的江之岛,与伊豆的热海先后停留半月……….
上文应该是根据1880年7月与10月,黄遵宪写给与王韬两封信,也就是〈致王韬书〉所剪裁诠释出来的叙述。王韬是晚清著名的改革思想家,1879年曾受重野成斋与栗本锄云之邀,赴日访问与游历数月,那年王黄二人交游甚密,王韬离日之后,两人亦有多封书信往返。
在7月的那封〈致王韬书〉里,黄遵宪的原文是这样说的:
弟近日归自箱根……居箱根山中凡二旬……随后尚欲游日光,走上州,过北海,抵箱馆,他日归途,更由陆达西京,经南海诸国,访熊本城,问鹿儿岛而后返….
上面这段书信若渣翻为不精确的白话,则是:
我才刚结束箱根为期二十天的旅行,之后还想去到日光玩玩,接着再往北去群马(上州),然后渡海去北海道(北海),抵达函馆,回程则想走陆路去京都,再南下造访九州的熊本城与鹿儿岛,然后再回东京。
至于10月的〈致王韬书〉,原文则是长这样:
弟自箱根归后,游兴勃发,旋复仆被独行,镰仓江之岛,豆州之热海,皆勾留半月而后归。归席未暖,又于富冈观制丝场,于甲斐观造酒所,于王子村观抄纸部。
从这两封〈致王韬书〉的线索来看,黄遵宪很明显的说到箱根旅后,自己还「想去」日光、上州(群马)、北海道、京都与九州等地的意愿,而实际上他在箱根之后的旅行目的地,则是先后去了镰仓江之岛,与伊豆热海,各有半月之久,接着又说自己屁股还没坐热,又跑去富冈(即「上州」,今群马县)、甲斐(今山梨县),跟东京的王子村,参观丝厂、酒厂与制纸工厂。
总之,黄遵宪当年的旅行,最远就是富冈与甲斐。
问题来了,那黄遵宪究竟有没有去过北海道旅行?直接讲我很委婉的结论,答案是:可能性非常低。
先从黄遵宪派驻日本的起迄时间来看,1877年12月21日,他随使抵达东京,至1882年1月18日从横滨启程,赴旧金山担任总领事职务。抵日之年,千头万绪,离日之年,忙款行李,头尾的两年,恐怕很难有什么日本时间,特地老远跑去北海道。
至于中间四年整的任期,黄遵宪主要的活动大致交错着使馆公务;以东京为中心,与清、日、朝鲜知识人间,频繁的笔谈与诗文社交,以及《日本国志》的编纂作业。
朝鲜在江华条约之后的局势发展,与琉球归属,是初代驻日公使团任内,清日间交涉的重中之重。尤其日本着手进行所谓「第二次琉球处分」,大动作的斩断清琉过往的宗藩关系,并随着1879年的废藩置县政策,将琉球改设为冲绳县。黄遵宪作为驻日参赞,不消说承担繁忙的外馆公务。
自清国公使团成员驻节东京开始,就成为拥有汉字与汉学背景的日韩知识人争相拜访的对象,像是源辉声、冈千仞、重野成斋、宫岛诚一郎、金弘集等人,都是现已出版的笔谈史料中,常出现的名字。外馆公务之暇,黄遵宪与诸多拥有官民身分的东亚知识人,多有利用笔谈,相互交流学问、时局、诗词酬酢的社交活动,当然也有揪团游赏、饮宴的场合。
笔者曾撰写过的日旅史樱花篇,曾提及黄遵宪与公使团成员,在墨江(隅田川)畔参与赏樱、饮宴与诗文唱和的情景。此外,上野不忍池、小石川后乐园等名所,也是黄遵宪与日籍友人曾经造访的景点。查阅黄遵宪年谱,1879年王韬访日,王黄二人在5月至8月末的游览宴饮行程,几无虚日。
1878年,黄遵宪公余之际,开始在日籍友人的协助下收集文献,投入日本史的研究与编纂,《日本杂事诗》就是编纂《日本国志》的前置写作基础。前述黄遵宪的箱根、镰仓、热海之旅,与制丝、酒造等实业的考察,自然有通过旅行田调,辅助编纂《日本国志》的用意。不过,卷帙浩繁的《日本国志》,在编写的过程中多有史料采辑、编纂作业与校订的困难,像是黄遵宪不谙日文史料,诸多日本史的专门用语皆须有人协助汉译与校订,加上驻日任期与纂修的时间有限,也使他难以从事更长途的实地考察。
难以从事长途考察之旅的现实,也可以从黄遵宪写给友人的书序与信件中,看到一些蛛丝马迹。
例如1878年,他为书画家生田水竹的《畿道巡回日记》作序,盛赞其在全日本几乎跑透透之外,也表达自己好想跟着生田冲一发,来个日本大纵走之旅,但碍于他难以「摒弃百事」,所以只能残念。接着在1880年,他写给汉学家冈千仞的信中,也提到使馆公务「万事劳形」,公余要酬酢社交,写作则排在两件事之后,导致《日本国志》曾经有一个月都未动笔。
到了1881年中,黄遵宪已经知道自己的驻日生涯即将结束,在给王韬的另一封书信中,表示已大抵谢绝友人游览宴饮的邀约,与公使何如璋日夜讨论《日本国志》的编纂事宜,想要在离任之前完成这项工作。四十卷《日本国志》面临完稿压力测试的状态下,北海岸(?)可能都很难抽空去一趟,更别说是北海道。
考察黄遵宪的作品,不乏有对北海道的诗文书写。
例如收录在《日本杂事诗》的〈虾夷〉这首诗的注释里,就曾描述维新以来北海道成为日本版图后,设开拓使治理。或是在《日本国志》的「地理志」中,提到历代和人政权对虾夷地的经营概况。
在黄遵宪笔下,北海道是「土壤肥沃,而产业未开。风俗鄙朴,言语衣服皆异内地」的边陲;而浑身毛发浓密的阿伊努人,被黄遵宪描述为与台湾生番无异的人种,蠢如猪或鹿,如今北海道成为日本领土的一部分,对阿伊努人来说有机会脱离蒙昧,走入文明,他觉得实在是太棒了!
上述的北海道认识,恐怕并非来自他黄遵宪旅行见闻,而是来自日籍友人的资讯,与撰写《日本国志》收集的材料,所重新诠释而来。 1881年,黄遵宪曾帮甫由北海道回京的冈千仞,所写的《北游诗草》作序,序言中曾表示冈千仞所描写北海道景物风土,让他读之仿佛有身游其地,目击其状之感。冈千仞的诗作,或许提供了对黄遵宪书写北海道的部分线索。
所以,黄遵宪曾去过北海道旅行,是个很难成立的说法。
附带一提,在黄遵宪诗文中,对台湾人不想再努力反抗,反而成为日本帝国的顺民,表示悲痛与失望;以及边陲之地的北海道阿伊努人,将逐渐广被日本的文明开化的认识;他也曾建议建议清政府废朝鲜为郡县,比照蒙藏,在朝鲜设立办事大臣,主持其内政外交。不得不说,黄遵宪对这些清日边陲与藩属的观看视角,基本上不脱「帝国凝视」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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