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欢乐时光》:将爱情、荣华以及死亡的想像,形塑成一面面虚幻的镜子

藍玉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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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专门来帮助那些注定无法自我完成的人。」死亡能够为我们解除生命的重负,却不能为我们解除我们自己身上的重负,除非我们首先自己活得有价值。 ——普鲁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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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无疑是法国当今以来影响最巨大的小说家,尽管他笔下七册的《追忆似水年华》很少有人真的全部看完,但《追忆似水年华》那种绵密、紧紧缠绕内心的文字仍然成了一种深沉般的记忆,影响了往后的作家,以及读者对文学的想像。某种程度上,《追忆似水年华》不只让人接触普鲁斯特的生前往事,更重要的,是他让人明白记忆,就像七册巨大的《追忆似水年华》一样,是多么庞大和沈重的存在。

他的《欢乐时光》写在《追忆似水年华》19年前,这中间他没有任何创作,过着荣华的贵族生活,和不同的美男子陷入恋爱。直到1905母亲逝世,迈入40多岁后,才决定写下19年来沉淀在心中的过去。 《欢乐时光》因此也算是普鲁斯特年轻时代的习作,但从中我们已可以发现《追忆似水年华》的影子以及书写风格。但和《追忆似水年华》不同的是,《欢乐时光》不是要以沉重、痛苦去探讨记忆,而是要以沉重、虚无、死亡赋予欢乐新的多层意义。

普鲁斯特《欢乐时光》,截自博客来。

《欢乐时光》由十篇短篇小说组成,第一篇〈席凡尼子爵之死〉刚开场便让读者非常震慑。因为我们会马上发现,普鲁斯特笔下的「欢乐」其实和我们想像的相差非常多。 〈席凡尼子爵之死〉一开始映入眼帘的,就是死亡的压迫感和无穷意象。书中描写一个单身的子爵患上不治之症,即将迈入死亡的过程。在这之中,他想起各种过往的悔恨,他和不同女子之间的爱恋和最后没能继续在一起的缺憾,日日渐渐沉浸在哀愁的回忆里。

但有意思的在于,死亡虽然一方面加深他的忧郁,在另一方面却又赋予他一种新的解脱,甚至一种新的「欢乐」。

他脑中充满着许许多多这个世界的意象,现在却慢慢变淡了,变得美丽又模糊。许久以来,他一直在构思自己死去的场景,而且还不断在进行修改,充满着浓烈的忧郁气息,好像在创作艺术作品那般。想像自己如何跟奥莉薇安娜女公爵告别说再见……

不禁心想,艺术的诞生,是不是就是肇因于人对死亡的想像?在这种想像中,将自己的一生视为艺术作品般,细细地回想、打造,并试图虚构一个完美的结局。沉浸在这种想像中的「欢乐」,是一种很矛盾的情绪。一方面死亡的迫近让人感到恐惧,但另一方面也让人回忆起各种难忘的过去,甚至美化这些记忆在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使其变得益发珍贵与难忘,进而感觉到生命是多么脆弱的事物,而过往是多么虚幻的存在。

死亡像是窥探记忆的滤镜,让人召唤过往的画面一个个套入其中。如同普鲁斯特在书中所说,人们不停地在想像自己死亡时的场景,或者,不停地把死亡当作看待人生各个片刻的背景,希望从中提取新的意义。

继续翻下去,《欢乐时光》虽然叫做「欢乐时光」,但书中所描写的时刻,第一眼看上去都不是会令人感到欢乐的时光,而更像是各种惆怅、彷徨的人生时刻,并且,就如同第一篇小说一样,伴随着死亡的阴影,或是人生并非永恒的感慨。进一步暗示,其实人生所有的欢乐,到头来都不过是虚幻的过往云烟罢了。反过来看,死亡看似是终结一切,却似乎又是复苏一切的时间良药,让人好好地「品味」自己的一生。

他期待第二度的死亡再度降临。一个月之后,原先造成他身体瘫痪的重症又再度复发了,他又慢慢变成和以前的自己一样,没办法自由自在地走路了,病情进展得很慢,让他可以再次慢慢回去适应死亡和品味死亡……这次他不仅可以再度感受生命逐渐脱离的感觉,甚至可以在一旁好好注视着它如何在现实世界中慢慢消逝,好像在注视一幅画那样。心底甚至充满着一种虚荣的感觉,带着愠怒,燃烧着懊恼悔恨,懊恼自己从未去好好品味那种就要死去的乐趣。

虚荣,在接下来的作品中,越来越常出现。某个角度来说,死亡也是普鲁斯特观看书中人物的一面镜子,透过这面镜子,他在同情这些人们的时候,又暗暗地讽刺人们的虚荣,并在这之中,或多或少地看见自己的身影。

在第二篇〈薇奥兰特或世俗生活〉中,普鲁斯特描写一个美丽的女子薇奥兰特,因为一场恋爱的破碎,选择离开父母乡下经营的庄园,来到充满各种豪华宴会及贵族名流的都市生活。刚开始的她对于这些浮华的排场、社交场所,是感到鄙视和厌倦的,虽然参与其中,但心底总是认为这些都是粗俗、肤浅的事物。可随着待在圈子里的时间越来越久,即便仍感到厌烦,她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想离开,觉得没有了这些东西,自己也不知道生活有什么目标。在最后,她嫁给了一个富有的公爵,过着每天参加宴会,和不同名流政商串门子的生活。曾想要回到童年时单纯的乡下生活,但最后总是又转变心意,继续着浮华却虚幻的日子。

她再也没回去过,年轻时她走入世俗世界,努力打造她的优雅,她成功了,年老时,她努力维持她的优雅,却只是徒然,她失去了她的优雅,一直到要死的时候,她还在努力尝试要再获得优雅……

沉迷在豪华的上流生活中,和不同名人攀谈八卦、交流生活并享受美食佳宴的「欢乐」,就和陷入死亡想像中所感受的「欢乐」一样,都是一种很矛盾的情感。一方面他们都知道这种「欢乐」就如同人们对死亡的想像,终究都是虚幻的,但在另一方面,这种「欢乐」的虚幻性却可以让人逃避真实生活的虚无,亦可以短暂填满自我的空洞,并满足一时的欲望。

在〈布罗伊夫人的忧郁夏天〉中,普鲁斯特描写了一位高雅的夫人布罗伊,明明不喜欢某位在宴会上对她产生好感的男士,但却一直期待曾遭到自己拒绝的他对自己展开更强烈的追求,并日日渐渐耽溺在无止尽的幻想里。原本对他排斥的心理,随着被追求的幻想越来越热烈,竟也激发她对男子无法自拔的爱意。尽管后来他们一直没能见面,她也不好意思主动联系他,她仍然没有停止对他们之间「爱情」的想像,并使一一落空的期待变得更像促进剂,扩大她的幻想空间。

她自己大概也喜欢这样苦恼的生活模式。她想像他有一天突然来到杜鲁威尔,来到她面前,跟她说他爱她,她看着他闪闪发亮的双眸,以及他用梦一般的空洞话语和她说话,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他的出现就像在梦中……让她一时之间忘记忧愁,也猛然挑起心中的一股痛苦哀愁,在那无尽的模糊高空中,或在那无边的海平线之外,她瞥见了那形貌不定的她的征服者,两眼闪闪发光,尖锐的目光穿透云层,往她身上射了过来,好比那天他对她所做的那样,对她射出一箭后,带着他的箭袋逃之夭夭。

布罗伊夫人爱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她透过那个男人的眼神中所看见的自己。薇奥兰特著迷的,也不是高贵优雅的荣华生活,而是荣华生活中所幻想的自己。同样地,席凡尼子爵之所以着迷死亡,也是因为想要好好品味死亡中对自己的想像。通过细腻、华美又缠绵不止的文字,普鲁斯特的《欢乐时光》将人们对爱情、荣华以及死亡的想像,形塑成一面面虚幻的镜子,映照出人们沉迷其中的「欢乐」,和进而漫溢起的,无法退去的惆怅与痛苦。直到真正的死亡到来,才从自己造成的痛苦与「欢乐」中成功解脱。就像最后一篇小说〈妒意的终结〉的男主角一样,当他死去时,他才终于不用在背负妒意给他带来的无尽折磨。

普鲁斯特在这本书的作者序里写道:「死亡藏着一个强大力量和神秘,以及生命所没有的『恩典』 」,那个时刻就「像情人要开始恋爱」、「诗人开始要下笔」、「病人开始要生病」的那一瞬间,让我们「最接近自己的灵魂」,并且明白「生命是一团粗糙的东西」,仿佛死亡是一种救赎,生活是无意义的受苦和折磨,只有在解除生命的时候,人们才能获得一股「明亮的温暖」。

对死亡的歌颂,在在表现的,是人对自己的折磨和想像有多么荒谬,以至于到死才能获得解脱。但人对自己的折磨虽然是荒谬的,在许多课题里,这种荒谬却是重要的。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爱情纠缠、作家一生不停书写的欲望和痛苦,都像是一种对自身的折磨,表现着人生来就是有这种必须为自己强加上去的重负,因为他们希望,透过这种重负,人能为自己粗糙的生命赋予某种形体。

 「死亡,专门来帮助那些注定无法自我完成的人。」死亡能够为我们解除生命的重负,却不能为我们解除我们自己身上的重负,除非我们首先自己活得有价值。

《欢乐时光》中出现的人们,大多都是「没能自我完成」的人们。他们没能成功赋予自身形体,而是只能耽溺于虚幻的想像之中,以死亡或是幻想的方式逃避着身上的重负。他们对自身的折磨,无法使自己克服这股重负,而是使这股重负本身以幻想的方式继续维持自己的「欢乐」和痛苦,最后才以死亡终结。乍看之下,普鲁斯特描写的这些「欢乐时光」是在讽刺他们,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像是一种惋惜。他在作者序中就表明,这本书是想献给一位俊美早逝的朋友(这朋友很有可能是他的情人),想以细腻的文字去代替真实的死亡,在虚构之中,悼念他们没能完成的事物,赋予他们一丝明亮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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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玉雍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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