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第七章 — 平安夜的少女颂歌
夜里,友岚念着学校里的琐碎事,累了便挨在轩岚身旁睡着了。床本来就很狭小,还要挤两个人,轩岚整晚都没睡好。天未亮,她就被母亲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吵醒。
直至听见母亲离家的关门声,她才小心翼翼跨过妹妹的身子,拿起枕边的书,蹑手蹑足的步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怕自己梳洗的声音吵到熟睡的妹妹。
寂静无人的小客厅里,她坐在饭桌旁继续看书。
果然,程蝶衣的故事往悲剧方向发展。段小楼待他的手足之情,即使再深,亦无法满足他对爱情的渴求。从他爱上这个不可能回应他的对象开始,就注定他要堕进无止境的失落和嫉妒之中… …
她偶然想起何惠雯,那也是一个不可能回应自己的对象吧。但她对何惠雯的情感,比程蝶衣自幼对段小楼的依赖和爱恋,实在微不足道。对于程蝶衣的悲剧,她只会是个旁观者,不可能投入其中。
昨天教她懊恼不已的事,在读完文化大革命的悲歌之后,她又觉得不足挂齿了。
她身边的朋友,都不过是远距离的过客罢。随着时间流逝,环境转变,他们总会淡出舞台的。升小三的暑假,她搬家转校,之前交情要好的邻居玩伴就没连系。升中时也一样,小学较熟络的朋友,约她出门数次之后,便没有再找她。
她从来不会主动连络别人,因为她不认为有人会期待与她再见。
实在不可能有人会与她亲近得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何惠雯,该也不例外。半年后文理分科,她们就会分道扬镳。实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大家姐…?」俊霖搓着眼步出睡房。
「起床了?」其实已差不多八点了。轩岚合起手上书本:「吃早餐吗?牛奶麦皮好不好?」
「嗯,谢谢。」说罢,他窝在沙发上,遥控开了电视,正播映着「香港早晨」。
轩岚烧了开水,才想起自己只顾看书,连早餐都忘了没吃。她只得在沸水中再添些冷水,才够准备两人份的麦皮。等待之间,她又回到饭厅多翻两页书。一瞥弟弟,他早已转移阵地,在玩电脑游戏。
她不明白,电脑游戏有什么好玩;俊霖也不明白,姊姊怎么能终日在念书。
两人都亳无意欲说服对方,算是和而不同地共处一室吧。
「嗳,吃咯。」片刻,轩岚忙把热烘烘的两碗麦皮端出来。
俊霖打开冰箱,把炼奶瓶拿出来,往自己碗里使劲灌了很多。
「你吃这么甜。」
「甜才好吃嘛,姊你要不要?」
「不。」
「真奇怪,你怎吃得下这淡而无味的东西…」
轩岚笑笑,没有答话。其实她也觉得麦皮略甜才好吃,她却一点炼奶都不会下。
她怕习惯了甜的味道之后,会愈下愈多,像她弟弟一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口哨声。弟弟二话不说,便高兴地跑去开门。
口哨是他们的暗语。
吹口哨的人曾经说过,门铃是访客按的。主人回家,叫家人开门,应该用另一种方式才成。
「我回来了!」门外,那个子高大、身披大衣、风尘仆仆的男人笑意盈盈,溺爱地把么子拥个满怀,像孩子般兴奋地叫道。
「爸爸!」
「哗,俊俊长高了不少喔!」他摸摸儿子的头,又抬头看看大女儿:「轩轩也是喔,快要比我高了!」
「谢友岚起床没有?爸爸赶着要洗澡哩!」母亲把丈夫的行李箱放在一旁,就急急把丈夫推进浴室。
「Yoyo呢?还在睡觉吗… …」Yoyo是谢友岚的乳名。
「是啊是啊,洗完澡再说!」说着,母亲也走进浴室,关上了门。
轩岚望着二人快乐的背影,不期然笑了。平时冷若冰霜的母亲,只有父亲在的时候,才会如此雀跃。
她总算又尝到,久违了的,「家」的感觉。
共浴之后,母亲忙着收拾父亲从澳洲带回来的物事,父亲倒跑到睡房去逗二女儿起床。
「爸爸回家了啊… …」友岚见到父亲,便睡眼惺忪地靠到他臂弯里:「真好呢。」她撒娇道,却完全没有起床的迹象。
「你多睡一会,我跟大家姐出去聊天。」他温柔地抚抚二女儿的前额,正想起身,却被她拉着:「很快就起床啦,三分钟… … 」父亲跟站在门边的轩岚,不禁相视苦笑。
「轩轩… …」
「嗯?」
几近半年没见,父亲尝试打开话匣子:「这个学期过得怎样?」
轩岚想了想:「还不错啊。」论学业成绩,的确没有值得父亲担心的。
「爸你还用问啊,大家姐总是考前三名的…」
「那我当然知道… …」
「二月才发成绩表,现在还说不定。」轩岚赶忙补充。
「没关系,我知道你一定行。」父亲要问他比较关心的事:「那和班上的同学好么?」
大女儿自小就异于其他孩子,出奇地沉默寡言。他总觉得她未必与同辈相处得来。
「还好吧… 」她想想班里的同学,也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何惠雯这个朋友,不知怎的,她完全不想向家人提起。
「大家姐很受欢迎啊,同学找她演舞台剧呢…」友岚又搭嘴道。
父亲颇感意外:「真的吗?」
轩岚忙纠正道:「那只是闹着玩的。」
「什么戏剧?」
「中史科人物角色扮演…」这些事儿,要不是何惠雯把她牵涉在内,她本身就不想沾边。为了应付爸爸,她随口撒了个谎:「是为交功课才做的,没什么特别啦。」
见轩岚无意欲多说,感觉像是被逼,他就没再追问。
似乎大女儿还是老样子… …
此时弟弟走进睡房,一屁股坐到爸爸膝头上,问:「爸爸,今晚我们去哪里?」
「嗯…」坐了一整晚飞机,他委实累了,都没有主意:「你们想呢?」
妹妹却已抢先一步:「我想去尖沙咀看灯饰。」
「轩轩呢?」父亲问道。
轩岚想,平安夜,尖沙咀肯定人多,要父亲舟车劳顿后陪自己上街跟人挤,未免太不体贴了。
但想起答应了何惠雯「可以的话,一定」会去海旁捧场,还是答了一句:「… …也好。」
「好难得啊,你第一次赞成我的提议!」友岚立即清醒了一半。
「你这么说话的?大家姐什么时候不迁就你?」
「她永远只讲『没所谓』啊,从来都不会说『好』。」计较完之后,友岚又好奇道:「大家姐,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想去吗?」
「好像… 几年没有到过海旁了吧。」轩岚说了又觉得自己过份:「呃,但如果怕挤人就别去了。」
「哇,不是吧!」友岚下巴快要掉下来:「往时最怕挤人的不是你吗?我还以为你赞成去尖沙咀,是为了去商务买书呢。」
(注:当年,香港最大型的商务印书馆在尖沙咀。)
「呃…」轩岚心虚道:「 我猜你想去,才提议的啊。」
「真的吗… …?」友岚半信半疑,但既然有人支持,她才不会放过:「爸,既然大家姐都说好,我们今晚就到海旁去吧!」
.
傍晚,他们一家到了何文田广场一间酒楼吃火锅。友岚跟俊霖肆意地点了一碟又一碟肥牛,结帐时桌上空碟堆满了桌──上一次这样外出消费,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饭后,五口子挤上计程车,到尖沙咀天星码头去。
下车后,只见街上行人无不穿得深沉厚实的,接踵摩肩,在人海中缓慢地走着。纵然周围如此吵闹,轩岚仍听得见雪糕车传来的「蓝色多瑙河」清脆的旋律。好些小孩牵着父母的手,无惧严寒,嚷着要买雪糕。在五支旗杆旁边,有几个中学生在拉小提琴献技。他们脚前两个张开了的琴盒,里面夹杂着紫色和青绿色的纸币。
轩岚仔细地望了四周一遍──那个人,大概无处可寻吧。
「我们脚步还是快点吧,再晚一点人太多,就挤不进去了!」友岚一手抓住轩岚的手臂,一手揽着俊霖的肩膊催促道。
好不容易挤进了海滨花园,人也就更密集了,幸好人流还是在前进的,未至于水泄不通的地步。道路两旁满是五光十色的摊子,卖着形形式式亮眼的圣诞饰物。叫卖的人手腕颈上都缠着萤光棒扭成的环,脸容在萤光之下,都沉没于黑幕之中。
「路上四四方方的这些,是什么?」俊霖指着地问道:「我沿路见好几个了。」
「听说是用来刻明星手印的。」友岚回答。
「但上面什么都没有啊。」
「星光大道明年才开幕嘛… …」
弟妹的对话,轩岚都没听进去。她漫不经心地走着,视线在无数行人的背影中来来回回。
不知怎的,当你想碰见一个人的时候,周围的背影总会令你充满幻想,幻想她就是你心上的那人,偶尔回眸,与你眼波相遇一笑… … 当然,这种期待是会不断落空的。在那些不相干的人转身之后,她们的背影又重新变得陌生。
「爸爸,过去看看… …」俊霖好像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回头拉着爸妈到一个有帐蓬的摊位去──那里正有一个小孩把手从一盘塑胶浆里抽回,待胶浆干了之后,店员就小心翼翼把小孩的手从塑胶模型里掏出来,一个小手模型就完成了。
「好像很好玩哩,我也去弄一个好不好?」俊霖雀跃道:「V字手势的!」
「你要弄就弄个特别一点的吧…」
爸妈笑笑,就跟在他后面,由他自己跟店员说。俊霖要把手泡进胶浆里时,突然顽皮地把食指收起了,友岚见了,连忙制止:「你怎么举中指!」
「又是你说要特别一点,V字很普通啊!」
「爸爸,弟弟做粗口手势!」
轩岚看他们二人扭打着,无奈地笑笑 — — 为何人总想为自己的存在留下痕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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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不远处传来女孩子的诗咏,路中心的人群亦闻声逐渐往两边退开:
「Long lay the world in sin and error piningTill he appear'd and the soul felt its worth…」
她下意识往人墙走前了几步,从人头间的空隙望出去。
「A thrill of hope the weary world rejoicesFor yonder breaks a new and glorious morn!Fall on your kneesOh hear the angel voices…Oh night divine…」
(注:这首圣诗名叫O Holy Night,笔者在Youtube找到Celtic Woman演绎的版本)
「天使的声音」。
十数个打扮别致的少女,一双一对地手牵着手,另一手提着雪白光亮的烛台,整齐地排成直线,带着一脸甜美的笑容献唱着。她们几乎清一色留着长发,柔顺贴服地搁在胸前,脸上的洁白清纯淡妆恰到好处。
「oh, night when Christ was born…」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把视线搁在哪一个人身上,这都是赏心悦目的一幕。
然而,只有那天使般的面容,才能不消一刹那,攫住轩岚的视线。
最后一段副歌,少女齐声歌唱(unison)的声线,错开成为不同的声部。轩岚就在人群之中,安然地、陶醉地欣赏着那天使般的少女──她投入得闭起了双眼,以突出而浑圆的声线,在同伴的和音之上唱出最高音的solo:
「Oh, night divine, oh, night…」
少女缓缓地睁开眼,巧合地一下子与轩岚的视线对上了。轩岚心头一热,视线像桌球般被撞开似的,过了一秒才敢重新望向对方,只见对方仍注视着自己,笑意渐浓地完成诗歌最后一句:「Oh night divine.」
路人亳不吝啬掌声。那得天独厚的女高音,更博得不少艳羡的目光。其他少女还在享受众人的赞赏之际,女高音却急不及待拉着她的同伴,试图穿过人墙,往轩岚那方向走去,众人的目光就像一束束细丝被她牵引过来。
轩岚也想往前走,却突然被拉着:「大家姐,你看!」俊霖在她眼前扬了扬他那V型手势的浸塑模型。
「你朝他多神气!这个东西花了一百大元耶!」友岚没好气地在旁嘟嘴道。
轩岚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又被叫着了:「Jacky!」她一抬头,少女已经拉着同伴走到她跟前。
「何… … 」两人独处时才用的称呼,最终没说出口:「Rebecca,Shirley!」Shirley也笑着跟轩岚打招呼。
「那是你的弟妹嘛?你真的带家人来了啊!」
「是啊,来看你们嘛。」
「真的?我们唱得怎样?还好嘛?」
「你说呢?大家停下来,都是为了听你们唱啊。」两个女孩都开心地笑了。
「难得碰见,不如拍张照片吧!Denise是否带了『即影即有』相机?」Shirley点点头。
此时,诗咏队的其他同伴也走过来了:「Rebecca你找谁啊?」
「我『隔离位』(邻座)啰!」
一下子,诗咏队的同学都往轩岚身上盯──不认识轩岚的,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身穿黑色风楼、蓝色牛仔裤,高高瘦瘦的白皙帅哥儿;曾经跟轩岚同班的Denise,对她秋季旅行的中性打扮有点印象,亦愣了一下才喊道: 「… 哦,是Jacky!过来一起拍张照片!」
轩岚不忘吩咐妹妹:「给爸妈说我跟同学拍个照,很快… 」说时迟那时快,何惠雯喜滋滋地一手勾住了轩岚的臂弯,其他女孩也簇拥着她们俩,并瞬间找到可以望见Denise相机镜头的位置,大家几乎脸贴脸的凑在一起。
Denise蹲下身子:「好,准备!一、二…」
「喂Denise,过来!找别人拍,你过来!」大伙儿拍照怎可以遗漏了同伴。
Denise犹豫了一下,女孩们又继续喊她。她正要找个愿意帮忙的路人时,一个高大的男人拍了拍她的肩头:「我替你们拍吧。」
「咦?」那是一个很年轻,肯定不到四十岁的男人。
「我是谢轩岚爸爸。」
Denise呆了半秒,才恍然大悟,咧嘴笑道:「麻烦Uncle!」说罢,把相机交给他,迅速归队。
「准备好了?一、二、三… 笑!」卡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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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大家姐有很多好朋友!」睡在上格床的友岚,把握着三姊弟同房共寝的时光追问:「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下格床的俊霖,亦若有所思地,盯着地板床垫上的轩岚。
「没有啦,不过是同学而已。」轩岚漫不经心道。
「那站你旁边那个呢?」
「只是邻座嘛。」
「她好像很喜欢你耶,一见到你就超开心的!」
「怎么会呢。」
「你们勾着手拍照啊。」友岚接着本想说,这还不够好朋友吗?
怎料俊霖突然奸笑,插一句嘴:「勾着手,好像男女朋友那样!」
「… …」轮到轩岚盯住俊霖。
「谢俊霖你小心说话,现在睡下格床的是你不是我。」友岚提醒道。
俊霖知道大姊有什么招数对付他,只得强忍着笑,但后来还是禁不住:「男朋友、女朋友…」
轩岚二话不说,就跳上俊霖床上给他搔痒:「你想要女朋友?是不是!」逗得俊霖哇一声尖叫起来。但怕吵醒父亲,轩岚友岚又连忙「嘘」他。各人溜回自己的床位装睡,心知妈妈又会前来教训他们一顿。
然而,良久,房门仍没任何动静。轩岚只听见俊霖和友岚规律的呼吸声──他们已经睡了。
她静悄悄从挂在房门柄的风褛口袋里掏出大伙儿的合照。
让父亲释怀、让弟妹羡慕的同窗大合照,不过是一个假象而已──这些同学,平素可能连点头之交也未必称得上?
窗外透进来的街灯灯光,弱得仿佛只能照亮照片上那一张脸。
那一张脸,和模糊的自己,靠得多么近,近得连对方脸颊的温度都能感受得到。伴随脸颊温热的淡淡清香──那仅仅属于她的气息──让谢轩岚有那么一刹那走了神,来不及合照后立即松开手臂。
这个女孩,为了找她,从镁光灯下,退到灯火阑珊处;这个女孩,愿意腾空脑海里宝贵的一小角,装载她的事情──在Denise拉她跟大伙儿吃糖水时,执意叫她珍惜时间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谢轩岚觉得,这个女孩对她的好,教她受宠若惊。
不过那又如何?她之于这个女孩,也许只是擦身而过的路人罢。不难想像,明年文理分科,或者甚至仅在班主任调位之后,她又会淹没于人海之中,在这晚那般遥远却教她心安的距离,欣赏着镁光灯下惊艳的女孩。
她伸手从床下掏出一个小纸盒。盒子装着多年以来收到的小礼物:锁匙扣、生日卡、圣诞卡… 全都是小学同学送的。其中一件较有意思的物事,是小三转校之前,一位同学送的锁匙扣,图案是一只小灰熊抱着「Best Friends」的木牌。小熊左臂的凹凸位,可以跟对方那锁匙扣拼成一对。
她离校的那天,那同学匆匆给她写下了电话号码和地址。然而,她却在搬家的时候,不慎丢失了纸条。自此他们就失去了连络。
她不知道当年对方有没有因为等不到她的电话或者信而感到失望,但事隔多年,昔日的「Best Friends」,充其量也不过是回忆里的一节,甚至连占回忆里的一点空间的没有资格。
她知道只要不反覆重温的话,时间总可以冲淡一切。
她默默地,把今天与她的合照,还有对她不可告人的爱慕,一并藏进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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