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70:非蠢人合做蠢事
记潘静安文后,有网友留言说,「他上司潘汉年就惨了。他就仲得到邓文钊起番间静安居纪念。」
静安居位于中环伊利近街55号,是一座五层的楼宇,于1975年入伙,现在还有租售盘。它是邓广殷纪念在日治时期营救他父亲邓文钊一家离开香港到内地的中共负责人潘静安而命名的。静安居入伙时潘公仍然在港,我与他常见面,但未见他提起。相信因时在文革期间,他避免与资产阶级置业扯上关系的缘故。
邓文钊1906年生于香港,系出名门,曾祖父是有「打石六」之称的香港开埠初年石业巨子邓元昌,家族当年有很多物业。邓文钊娶何捷书为妻, 何家是香港茶叶地产商,何氏系廖承志之母何香凝的侄女。邓由此结识中共人士,出资支持共产党。抗战开始后,中共中央派廖承志赴港,设八路军办事处,邓文钊腾出自己的进出口庄,做中共联络站,接收侨胞捐赠款物,支援中共。故日占后,邓文钊一家也要撤离。
1949年中共建政后,邓文钊于1951年春,在广州创办第一家公私合营企业,投资广东建多间工厂,在美国禁运期间,亦私运大批军用物资往大陆。他随后投身祖国,一路出任各公职,最高职位是副省长。 1971年文革期间逝世。是否在文革中受到批斗?不得而知。但据文革斗倒所有当权派的情势估计,他恐怕也不能幸免,只是因为他从来都只任副职,不是居实权地位,冲击恐怕也不大。他早期在中国的投资,早已被公私合营去了。一个热心中共革命事业的香港人,不管贡献多大,都会被中共在「使用」中存疑,不可能重用。
他儿子邓广殷一直居港,写过一本关于邓文钊的书,2015年去世。邓家与潘静安关系密切,有报导在1990年代,邓广殷还到北京医院探望病中的潘公。
至于潘在抗战期间的上司潘汉年,那是自1930年就担任中共情报工作的人物。领导地下党组织,代表中共与国民党谈判合作抗日,又奉毛泽东命令与汪精卫谈合作。 1942年,与廖承志一起领导香港撤退大批反日人士的行动,期间是潘静安上司,潘做具体工作。
中共建政后,潘汉年任上海市副市长,1955年被秘密逮捕,1963年最高人民法院以内奸罪名判刑15年。毛泽东批示潘汉年为叛投国民党的人物,应当处决但是不宜处决。中共情报负责人李克农,和负责过情报系统的高层官员包括周恩来、陈毅、罗瑞卿对潘汉年被捕都意外,也提出过反对意见,认为潘所做的所有与「敌人」联络的工作,都是奉命行事,而且也都有汇报。他的情报对中共极为重要,立有很大功绩。但毛一锤定音。 1966年文革开始后潘汉年又重新收监,1976年重审被开除党籍、判处无期徒刑,1977年4月逝世。中共中央1982年对潘汉年平反,追评为「优秀忠诚的共产党员」。 「优秀忠诚的共产党员」在共产党掌权的几十年却过着人生最悲惨的岁月。
1955年,潘汉年曾经说过:「凡是搞情报工作的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中外同行都一样。」
潘静安既是香港人,又被派担任情报工作,在中共极左思潮一直挥之不去的情势下,自然是非常小心。
中共紫荆网在2020年有一篇报导,说在「反英抗暴」期间,出版界的领导人蓝真接到一个任务,要求他把《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送进赤柱监狱,给被监禁的「抗暴战士」学习。蓝与潘公商量,两人又到赤柱监狱附近的山上观察形势,发现每天早上某时辰,赤柱监狱大门打开,几辆房车驶进。于是某日蓝真就坐一辆房车,在赤柱监狱开门之时混入,车停在监狱办公室门口,蓝真下车,捧着《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放在工作人员的办公桌上,并且声言:他是代表三联书店将红宝书送与狱中战友供学习之用。监狱工作人员大为愕然,不明所以,可能也不知道如何分发给囚犯。第二天,香港左派报纸以头版报道此事。
紫荆网简直把这件事当英雄故事了。但把毛着神化的左派人士,也许不知道领袖生活工作的日常与幕后。
据老报人徐铸成告诉我,在文革期间,上海出版局局长罗竹风被批斗,造反派要他认错、投降,要他朗读毛泽东的《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罗竹风觉得很难去读,因为毛的这篇文章其实是内战期间由罗竹风写的,1948年以中原人民解放军司令部名义发表。毛把罗的文章据为己有,收进《毛选》。罗事后对徐说,是我写的文章,我怎么能自己敦促自己投降呢?
我同潘与蓝当年都有很多接触,我不认为他们是蠢人,就人格来说,甚至是值得敬仰的人。但在党性支配和对领袖盲目崇拜之下,合起来就会做蠢事。
(原文发布于10月4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 觉醒,误知,连结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调部与潘静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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