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日記(三)

Clo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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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oudyF 陰天相會2024年08月18日20:06

很快就沒時間寫這些流水帳了,因為我快開學了,生活本身的精彩遠超於我是如何講述它的。就算生活不夠精彩,在生活中找到解決方法也比記流水帳重要。生活在網路上的呈現,完全由敘述者的想法來決定,所以我可以把它寫得好像很精彩,也可以把它說得非常無聊。如果有人妄圖從這些不連續的敘述中了解世界真實的樣子,那個人一定沒有一顆屬於自己的腦。


下週,我的日程表從週一到週五被排得滿滿噹噹,我需要在一系列新生歡迎與介紹活動、和教授們的見面會中見縫插針地完成自己的日常,包括閱讀、寫作、語言學習和運動。需要適應習慣管理自己的議程與外部的議程。




第一天,我下飛機和優步站在檀香山島市區的十字路口,必須觀察美國的交通號誌燈。人行道的指示,美國用白色行人圖案表示綠燈通行,橘色的手掌表示禁止通行。


可是,我發現有時當橘色手掌圖案出現,旁邊竟然同時顯現倒數的數字,那這個時候到底在倒數的是可以通行的秒數,還是禁止通行的秒數?我挺懵的,只能觀察其他的行人怎麼走,好在夏威夷從來不是一塊人跡罕至的冷清之地,有很多行人在對面,他們的行動可以提示我。


後來根據經驗,我猜手掌+倒數的情況是可以走的。這不複雜,這件事有點類似我過去描述的對於計量單位的困惑。國男抖機靈地提醒我用chatgpt解決,說得好像用AI查詢、用搜尋引擎是一件少數聰明人才知道的事情。


不是你在所有遇到問題的時候都是坐在房間裡、吹著空調、然後上網查資料解決所有問題的狀況。很多時候狀況是不一樣的,至少摸出手機查gpt不是一個最佳方案。就像那時候:我剛下飛機,手機沒電;人已經站在十字路口,接下來十秒就要做出到底過還是不過馬路的決定;太陽曬得你睜不開眼、完全看不清手機螢幕… 你就是有那麼一瞬間的心情受到對所處地區不夠了解的影響,儘管問題很快可以被解決。




說到手機網絡,希望讀到這的未來美國留學生電話卡千萬別選tello,避雷tello!


去美國之前對電話卡問題,我花了很長時間做research,一個電話卡而已,要選一個合適的居然這麼不容易,時間上的沉沒成本讓我光火。我後來得出的結論是tello是最佳窮鬼套餐,比較適合我的經濟狀況,所以一番調研之後我選擇了它,畢竟$25每月不限流量的價格非常吸引人。但我只用了十天,因為我家還沒辦好wifi,在八月十號的時候,我的35G高速流量就用完了,這時候我才知道,說是無限流量,實際上是它只給你35G,超過這個數,你就會喜得2G網絡,你無法用手機查看任何在線圖片、商品鏈接,更別說視頻了,連發個微信消息都得轉圈一分鐘,最後,我額外充值的錢完全夠選一個更好的運營商,並且為了節省流量,我現在只能每天去學校連wifi看網課視頻以及看購物網站下單商品,非常極其特別不方便,我決定以後一有空就把它換了。




Orientation那天,第一個活動是參觀最重要的三棟建築:圖書館、科技大樓和部門專用教學大樓。每棟建築都有不同的學校員工負責講解,和我在社會中與人溝通不同的是,學校裡所有人都講的是不帶口音的標準美式英語,要聽懂他們的話沒有任何困難。


透過這些講解,我們了解到了學校的藏書歷史以及獲取它們的方式,了解到不同功能不同風景的學習空間如何預定和使用,還參觀了一些特別奇特的場所,在那些地方,有一些我從來沒接觸過的新型科技設備,視覺的、聽覺的,用來進行藝術創作。


在參觀藝術創作多功能實驗室的時候,其中一間,當時正有一個黑人女性對著電腦埋頭工作。講解老師和她說話,然後由她對我們解釋了這間實驗室的組成、如何使用。她的聲音不大,但是聽起來很有力,那種音色專屬於她們的種族,語調方面,那不是一種標準的屬於白人的英音美音,但是異常好聽。她的手看起來很薄,黑色的手背皮膚和掌心的淺色形成一種秩序,就像其他的黑人一樣。


那一刻我感覺她是我見過所有的黑人中最酷的一個,我在A城見過了很多黑人,她們通常有厚厚的嘴唇向前凸出來,她的嘴大致也是那樣的,但是她的唇型看起來好像有點特別,說不上更薄,但就是和其他人形態不一樣。在此之前,黑人的一切,他們的外表他們的聲音、行為和性格,似乎離我都是那麼遙遠,我好像很難欣賞他們,這是我第一次被一個人真實地打動了。跟我自己對世界對人的美感連結起來。而不只是那種對於書上畫報人物的感受。我好像看到我未來有那樣一個朋友,我摟著她的肩膀,她有深色的皮膚… 在很近的地方對我說話。


那時她戴著眼鏡,我有點記不清她具體長什麼樣子了,我只記得她說話的語氣,還有她坐在那裡的樣子。然後我們走了,繼續參觀下一站,在離開這個教室之前,我忍不住低聲對她說:You are so cooool! 還沒離開教室的人中,所有聽到我的話的人都笑了,她也笑了。給我們講解只是一個插曲,她很快就繼續投入了手中的工作。我好奇地問老師,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老師說也許是的,所以她只是偶然出現在那裡,偶然碰到了我們。


然後,下一項活動是把我們學院的所有新生分成很多組,每個小組會得到一張地址清單,清單上列出了學校各種各樣的設施,例如充電寶租借處、打印處、電影院、餐廳、高年級學生自習室、醫務室、某老師的辦公室、鐘樓…. 等等地方,我們需要做的是在每個地方的門口拍一張合照,證明找到了這個地方。然後,找到最多設施的小組,每個成員可以獲得一份新生紀念品禮包。


後來翻看那天照片的時候,我想起我已經很久沒跟別人合照了。我好像現在稍微比過去學會了一點兒如何對著攝影機真誠地笑。我發現我的眉眼距有些近,如果我真的在笑,我的臉上靠外側的肌肉會出現一種平常沒有的弧度。而過去我拍照的時候,那塊肌肉從來沒有動過。這些特徵屬於真正的我,我從小就是這樣的,我不應該掩飾這些特徵,不管在社會價值中它們被認為好看或不好看。


我發現過去我受中國審美綁架的時候,就像很多其她女性一樣,我嘗試過作出各種努力來讓自己顯得眼睛更大,嘗試讓自己眉眼以及兩隻眼睛互相之間的間距符合標準審美規範,以及永遠不希望自己露出過於誇張的表情,恐懼整張臉出現一種無法受控的狀態。


但如果有一天,你在乎自己的感受多過了臉在其他人眼裡的呈現,你突然發現有些東西是你不能抹去的。你不能抹去你的臉部特徵去向某種規範靠攏,你會在這個過程中自我迷失,你陷入一種盲目的自卑,追逐一種完全沒必要追逐的東西,那些審美規範不能帶給你任何,如果說能帶給你某種肯定,某種自信心,來自於那個文化脈絡下。那這種肯定必然來自於男權,必定將你推向深淵。


如今我仍然在嘗試找到我與鏡頭之間的關係。當我看到鏡頭時,腦中不應浮現任何人的樣子。包括那些正在努力拋棄所有亞洲特徵的女性,或大部分亞女— —在鏡頭前因過於擔心自己而無法作出自我表達。我相信照片作為一種記錄方式,我可以在其中顯得如此不起眼和克制,但它一定要代表我當時真實的狀態。




下一項議程是學校不同部門為我們講解各類生活指南,例如學生福利部門,告訴我們保險要怎麼開通、公共交通優惠要怎麼領取、學術會議旅行津貼的發放… 學術部門,講解不及格和作弊的應對措施,安全部門,講解遇到安全問題要如何聯繫學校和警方、遇到心理壓力該找誰… 這些事情加起來好像有些複雜,信息多到頭都大了,有那麼多要記住的事情,那麼多需要記住的人。這時候你覺得成為一個新生並不容易,但這些資訊還是挺有作用的,大部分都可以在學生入口網站裡查到。


為了更形象化地解釋這些問題,安全部門的負責人隨機邀請同學們上去示範一些危機發生的例子。其中一個黑人女學生配合的時候看起來很靦腆,她緩慢地移動,緩慢地說話,她的樣子讓我聯想到了中學時期的中國同學。好像人們會在觀眾面前做出一些獨自一人時候絕對不會做的行為。她,還有另一個男同學,他們看起來好像都不太沉浸當時的場面,知道這是演習,知道自己很安全,所以一邊靦腆地配合,一邊笑著。


然後,不同專業的學生被分開了,作為博士生,我們找到指導我們的那名教授,跟隨他七拐八拐進入了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教室。我們經過的時候,路上聽見另一個黑人老師愉快地對其他同學說:看哪,這是今年錄取的博士生們,他們現在走過啦。


教授說,你們以後會對這裡變得非常熟悉,你們會來這裡很多次,在這裡上很多堂課。


我還沒有在學校裡看到那種我過去所熟悉的大型階梯教室,因為我們系的人似乎沒有那麼多。今年的博士生一共不到10人,我們坐在一個剛好容納我們的小教室裡面,好奇地看著彼此。我們的年齡從二十出頭到三四十不等。


教授說,恭喜你們!我們今年收到了很多申請資料,很高興今天在這裡見到你們,這意味著你們通過了一場異常激烈的競爭,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雖然我們看過了你們每個人的資料,但你們並沒有互相看過彼此的履歷…


我們被要求挨個自我介紹,簡單講述自己的人生經歷、來這所學校的原因,自己的興趣、未來打算在這座城市做的事情。因為接下來的四年裡,我們這幾個人,會一起度過很多時光,我們會一起上很多課,會一起討論問題、做同樣的作業、合作發論文… 我們的種族包括了黑人白人和亞洲人。大部分人都來自美國,是這座城市的本地人,或者離這裡很近,他們對這裡非常熟悉,甚至讀博的同時有一份全職工作。有的人工作了超過十年,有的人有好幾個孩子。而我和其他的中國人在其中顯得非常不一樣,我們剛來,沒有本地的家人,誰也不認識,不熟悉一切,總是犯錯,所有的收入都來自於微薄的博士工資…


然後,我見到了我的導師。我沒有預料過這一刻,但此前我對我導師的印象非常好,我們面試聊得非常好,她像我一樣留著寸頭。她見到我的第一刻就認出了我,擁抱我,對我說,我很期待以後能和你的合作!這是我到達A城和美國以來得到的第一個擁抱,這讓我感覺非常好,非常重要。


先前的幾分鐘,部門裡其他老師問著我的名字,你能看出她們非常努力地想要說好這個中文名,並告訴我,未來我需要反覆告訴她們這個名字如何拼讀。她說,我的指導教授研究過我,能比她更好地拼讀這個名字。


這是因為我們總共不到十人,所以所有人都需要認識我們、知道我們每個人叫什麼,這讓你感覺自己非常重要,因為如果不是在學校裡面,沒人會努力地拼對你的中文名字,沒人會試著記住它。那些銀行和政府工作人員不會試圖拼對你的名字。


這種感覺非常好,在於讓你覺得這才是你來美國的原因。去別的地方、遇見其他所有事情,都不重要、都是附屬品,包括辦銀行卡、採購、烹飪,你在那些過程中遇到的人事物、挑戰,都不重要。你來學校上學才是重要的,只有這裡才有一個屬於你的位置。


你在世界上一切其他的身份都被抹去了,一個中國公司不再有你的名字,作為一名員工;你不再是一個需要去居委會登記的市民。你不需要再交一份美國以外的房租。其他地區已經將你這個人除名了。而我已經在社會中飄蕩太久,說不出我此刻正在務什麼業了。但從今天開始,我成為了一所學校的學生,我在這裡有了一個新身份,這裡所有的人都會認識我。




我的同學之一是來自紐約的編輯,她工作的時間比我長很多。那天她orientation來晚了,從參觀圖書館那一站加入我們。和她談話非常容易,我成為了我們中認識她的第一個人。就還挺巧的,因為我可能未來會有和她合作的機會,她談到她的研究也和性別有關。


但這場orientation真是太長了,我一開始對它的預期只有兩個小時,沒想到居然有一整天的流程,包含那麼多活動。以至於參加到後來,我疲憊到腦中不剩別的,只能設想自己癱在床上睡覺的樣子。而下週的每一天,我都還要參加由各種不同的部門、組織舉辦的其他orientation。


為了再吃兩塊極難吃的披薩填飽肚子,下午四點半orientation結束後,我又去到了先前送午餐的臨時餐桌。然後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英文名,哦,那是高年級的印度博士生,他們今天講解了學生組織的事。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學校旁邊的酒吧,我看著他旁邊其他幾個人,都是我的同學,然後點頭同意了。


我的導師也在那兒,她對我們說enjoy,然後have a good weekend。的確,今天是星期五,週末的開始。我的時間表很久不這麼運作了,對我來說平常和週末差別不大。


作為高年級的博士生,他們顯然對這所學校和城市都知道更多,我們去了學校裡面的一家酒吧,就在圖書館背後。在去酒吧的路上,印度同學問我中文名叫什麼,然後我驚訝地發現他可以準確地讀出那個名字。在加拿大和澳大利亞,你能在每個地方見到中國人和印度人,因為那是兩個最容易移民的地方,這和A城是不同的。在某些場合,你會有那種見到印度人都萌生親切感和熟悉感的體驗。


我去圖書館的時候其實常常經過那裡,但是從來沒進去過,也不知道那是一家酒吧,那不是我會主動想去探索的地方,但看上去似乎還不錯。我點了一杯以學校名字命名的雞尾酒,我不得不說它很好喝,比我喝過的大部分雞尾酒都好。


我們聊很多學生之間的八卦話題,例如哪個教授好,哪個教授不好,哪門課有趣又無聊,學校有哪些地方值得去… 這些話題在有老師在的場合不會談論的。然後,出乎我意料的是,所有人都告訴我我的導師有多好,她有多樂於傾聽學生、多麼耐心、多麼nice… 甚至連一同入學的博士新生都告訴我,她透過朋友的同學知道我的導師,她的名聲在外… 而我根本不知道其他人的導師是誰。


我緊張地問坐我旁邊的高年級同學,助教工作困難嗎?我從來沒有做過這個。他說,這沒什麼好擔心的,你不需要為它花費太多功夫,專注你自己的課程就行了。他幫我看了看我要教的兩門課,就在前兩天,我被暫時重新分配了。但他說那是很有趣的兩門課,說我很幸運。從課程名字看上去的確是我會感興趣的,但比起課程本身,我更不確定的是上這門課的學生,那是一群二十歲剛上本科的美國年輕人,我對他們的流行語、流行文化一無所知,我對他們知道的太少,不確定他們會和我之間發生一些什麼樣的互動、對我提一些什麼樣的問題。也許我會在一學期之後寫到這方面的感受。


酒吧里,巴西的同學說她住在中國城。我很疑惑,為什麼身為一個巴西人要選擇住在唐人街這樣的地方?唐人街離我們學校不近。她說因為她要和另一所學校的朋友合租,所以選擇了一個對兩人來說都通勤方便的地方,我問,那為什麼一定要和那個人合租呢?她說,因為這樣他們就可以在家說巴西的語言,因為她一整天都會在外講英語,她不想要回家之後還仍然講英語。


但是你的英文很好,我說。我看不出英語是你的第二語言。


她說,oh thank you, this is because I was an English teacher。我說,你可以告訴我更多和巴西有關的事嗎?你喜歡那裡嗎?我從來沒去過,但我手臂上有一個有關墨爾本的紋身,我記得那個紋身師來自巴西。巴西離墨爾本很遠,所以你在澳洲不會見到太多他們的人,但這裡是美國,這裡有太多來自南美洲的人,所以對我來說我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機會,從各種場合了解他們的文明、他們的地區以及他們對世界的看法。我可以從他們嘴裡,了解過去讀過的那麼多南美洲的作家們生活的地方。




教授說,我知道你們當中的有些人,英語不是你們的第一語言。使用第二語言完成日常溝通以及學術寫作一定非常不容易,I can't imagine how hard it is。我看了看一旁的其他中國學生,我覺得我非常理解她們如今的狀態。


對我來說,我在前面所描述的所有語言上的挑戰,放在中國留學生中,可以說已經算是非常微不足道了。對中國留學生來說,除了語言,像在這樣一個場合中,好像很難大聲表達自己的感受,尤其是痛苦的感受。這不僅只是語言問題,但語言是很大的問題。


這次我拒絕了在orientation中使用中文和其他的中國學生談話,很簡單因為我不是第一次留學,我知道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麼,我看見她們互相講話,走在一起,其他人完全無法加入,她們也不知道如何加入其他人,中文會形成一個堅固的舒適區,讓你困在裡面,不願再出去。語言的作用在這樣的場合是巨大的。掌握第二語言是一種優勢,它應該是你俯瞰各種文明的交通工具,而不是成為限制你、束縛你的牢籠。我有這樣的經驗,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所以我不願意因為語言加入這樣一個文化小團體,儘管中文一向令我驕傲。


如果我們使用中文對話,談論微信好友關係,我們會比其他所有同學都更快熟起來,看上去就像認識了很久,好像我們之間更容易互相理解,但不是這樣的,我們之間沒有看上去那麼互相理解,語言不完全等同於文明。至少對我來說,雖然我使用這門語言,但我非常反感現今中文社會中的流行文化。




自從公眾號讓創作者看見讀者劃線的內容之後我就發現,我的讀者總是劃線一些在我看來根本無關緊要的句子,至少那些句子不是我的論述重點。例如某句單獨看上去會顯得特別打雞血的漂亮話,好像這句話就能給你力量讓你突破自我;比如一些說政治不好、或者說階層、或潤的必要性的話。這些事對我來說,早就不是我目前的人生主題了,也許我過去花了很長時間思考它們、找到方法,但我現在每次提到它們,僅僅只是提到而已,而不是強調,我只是不經意地流露出某種價值,而它之所以會對一些讀者來說那麼重要,是因為她們還沒想清楚這個問題,或者正在經歷這個挑戰,這說明我們處於不同的人生階段,你根本沒辦法理解我真正要表達的內容。還好態度尖銳的情況下,大部分時候沒人問你那些你不想解釋的問題了,除了一些實在不長腦子的男性。我想說的是,如果你對某些話感覺共鳴了,感覺觸及到你的困惑、和你自己的生活有關了,這不代表你理解我在寫什麼,不代表我們有一樣的感受,我們遠得很,文字遠遠不能說明真實生活的冰山一角,所以不要理所應當地覺得我會對你說的話感興趣。


當你在網路上發一些內容之後,你就會累積一些經驗,讓你知道什麼話題是讀者關心的,什麼是他們沒興趣的;什麼是受市場歡迎的,什麼是無人問津的。你會發現讀者永遠關心一些在他們看來接地氣的問題,能和自己的生活連結。例如這種極度現實的生活日記,而不是那種遙遠的虛構性主題,說真的,在我看來這是一種無法超越自我生活看待抽象問題的表現,這樣的人永遠只會是讀者、觀眾,而不具備自我表達能力。自詡女權主義者的大部分人也是這樣的,我越來越發現,她們就只對女權這一個關鍵字敏感,所以如果你踩中某個關鍵字,你就會擁有熱度,你的標題首先就決定了哪些人會點進來,她們在點進來之前已經有了今天洗完澡睡前要花十分鐘讀點什麼內容來鼓勵自己的預期。


前面說到中國留學生,我還想起了之前在中文媒體上看到的一次吵架,發生在兩個中國男性之間,能體現一種階層矛盾,但作為我、作為女性來說,我只覺得關我屁事,我並不共情其中的任何一個角色。


那個爭執是這樣的,一個小鎮做題家出身的男留學生說了一些話,這些話在鄙視美國學生的算術、做題技能不行,且對自己的做題能力很得意。


一個顯然​​更有錢的美本男開始品嚐了:


人都出國了還那麼在乎中國那點兒做題能力,你除了做題還會什麼?誰會因為你做題而搭理你?像你這種人,肯定是在美國和五、六人合租、過著那種消費不起任何必需品以外的娛樂活動的生活。你會做題目很光榮麼?你這套,在中國有人說你厲害,但你在美國就是個垃圾。


說實話這種因立場和身份不同而導致的吵架網上到處都是,挺無聊的,但你沒法避免在上網過程中一次也不見到這種事。因為到處都有人在吵架。你總會在搜尋一些技術性問題的時候見到這類場面。


那個被稱為小鎮做題家的用戶被懟得一聲不吭,似乎的確因為自己的經濟狀況而羞恥,正中美本男的下懷。


而他為什麼會以這種方式在語言上落敗呢?是因為雖然他和另一個男的在吵架,但他們的價值觀本質上是一樣的:即貧窮羞恥,富裕光榮。是因為他們都是男性,都認同社會中逞強文化,認同陽剛之氣。


如果他懂得示弱和以退為進,也許這個情景就會出現一種解法,也許道理和氣勢都會站在他這一邊。因為,他其實根本不必順著別人的話頭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合租以及真的無法奢侈消費以此為恥,他可以合理猜測一下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在說出那麼一番高高在上的話的時候,他是什麼樣的?


沒錯,我的確只會做題,做題的能力也許不重要,但至少它是屬於我的,它也許不能證明我的智力,但至少證明我為了我的目標付出了時間和辛苦,這種付出不值得尊重嗎?而你又有什麼?你有什麼屬於你的東西嗎?你今天能站在這裡義正嚴辭地指責我、鄙視我,難道不是具有相當的隨機性?如果你的好運落在別人頭上,你今天也會淪為一種被鄙視的命運,你能消費那些昂貴的東西,而它們又帶給你了什麼?從你的話語看起來,錢並沒有讓你更聰明,反而讓你被困在裡面,成為了一個愚蠢又自大的人。你說的對,我的確在合租,這有什麼值得可恥的嗎?還是說全世界正在合租的人都沒有資格在網路上表達自己的看法?最重要的是我不因自己的經濟狀況而羞恥,而像你這種人,一切意外情況都會讓你痛苦到無法承受,你只能憑藉著一種好運活下去。你說的對,沒人會因為你會做題而搭理你,也許有人會因為富有而搭理你,所以這證明你享受這種感覺,你享受有人因為你的錢而靠近你,哦,你的快樂真是高級!錢本身並不令人羞恥,但是錢帶給你的這種感受,你把它明晃晃地以一副頤指氣使地樣子寫出來,真是太令人羞恥了!



我誰都不站,只是切開其中一個小問題。之所以想說這個,是因為我在這次博士留學的旅程中,也見到一些讓我想起小鎮做題家這個詞的中國留學生,她們從中國的頂尖985畢業,第一次出國留學。語言不好、性格拘謹、對一切都不夠適應…… 或許她們此時還不知道,來自中國的另一個群體,到達更早的那個群體,對這種狀態是多鄙視。


我覺得在中國那種地方,能通過那種變態考試進入985的學生,要么是很有天賦很聰明很快學會知識(顯然我本人完全不屬於這一種),要么是非常有自己的計劃、花了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做一些重複的痛苦的事情。無論屬於哪一種,至少他是有資格接受高級教育、去獲得更多思考和自我改變的機會的。


所以,她們就算small talk英語再不流利,在自我介紹的時候,還是能像所有英語母語者一樣流利自如地介紹自己,就好像完全沒有語言障礙。


那時候我真的非常感動。我受到觸動了。她們讓我看到,她們為留學做好了準備。我知道她們面臨很多困難,語言上還有很長路要走。她們說英語的口吻讓我想起了我大一第一次學術英語口說考試。但她們來自中國的985,所以她們過去的人生中經歷過很多這樣的時刻— —花很長時間對一件事做好準備。


今天我坐在這裡,我的身分是一個澳洲畢業生,originally from China。我早就過了語言關,也了解一些英文世界的規則。我不能成為她們,我們身分不同,我不和她們面臨一樣的挑戰,但我完全能明白她們的處境是什麼樣的,這是她們第一次來一個英語國家生活。哦,我們之間還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就是在所有其他皮膚的人說自己在這裡學習的原因是離家近、喜歡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們就像背書一樣說出每場面試中我們不約而同的標準答案:因為這所學校有一個和我研究方向非常契合的faculty。


來這裡之前,這座城市只是地圖上一個遙遠的座標,為了來這個地方,我們要坐幾十小時飛機、轉機、翻山越嶺。長途旅行令人坐立難安,我今天看到有人說她甚至有一刻難受到想從飛機上跳下去。而這些經歷這些體會,是座其他同學不會有的。我們中的一個人,她說她有三個孩子,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幾十年,所以對城市裡的一切都很熟悉,她說,如果其他人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問她。


我們這些剛來美國的中國學生,和她的人生狀態就像站在兩個極端,我們只能默默明白這一點,而不可能真的抓住遇到的某個人當作生活的救命稻草。也許某天我們也會變得非常熟悉這座城市,但不是坐在這裡的今天。但是要靠自己,走過很多彎路、累積很多經驗。沒有別人能拯救你的生活。


很多事情也許我沒法認同坐在一張桌子的她們,例如我不相信那種明顯融入中國美學文化、剛從中國學校畢業的人能夠在學術中提出多麼深刻重要的性別觀點。但這不是全部,我認可她們為自己的人生作出努力的方式,她們今天能走到這裡,能通過語言考試,必定至少是一個為了自己的目標有計劃且能執行計劃的人,這是你在學校裡會遇到的人和網路上隨便一個人的差別。


所以雖然我沒法以一種友善隨和的方式加入她們的中文談話,但我提醒她們,我知道她們是真的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我知道她們並不會因此感謝我。




我有兩次去學校都走到半路就下雨,走到一半,我心想如果現在開始跑起來也一樣已經淋濕了,不如就這麼走下去。然後我發現我接受了一種被淋濕的狀態,這在我人生很久裡都是不被接受的。


雨落下滴在人的身上,多正常。


我突然想起之前在中國公司工作的時候,總是著急地推進這個、對齊那個。我現在好像不再有那麼多著急的事情了。當時讓你覺得特別著急的事,其實一點也不重要,在世界上不會產生任何影響,唯一的影響就是那些事把你塑造成了一個習慣焦慮的人。


這就是我現在和過去留學的差別。我有一個絕對不想回去的地方,我知道自己需要怎麼做、需要避免成為什麼樣的人。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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