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德侯爵《欧司田,或放荡之灾》:道德是一种勇气,而非规范
简介
萨德的《欧司田,或放荡之灾》讲述的是一个坏心眼的伯爵想要害死自己强暴的女孩— — 艾涅斯婷— — 但最后没有成功的故事。然而,透过这则故事,我们与其说放荡之灾是指伯爵— — 欧司田的放荡与邪恶,不如说,「放荡之灾」,是在指纵欲过度的权力体系所导致的灾害。
这个权力体系,在故事中透过不同的角色— — 他们不断阻挡艾涅斯婷为自己复仇的想法和举止— — 来反映他们的影响。比如说最常出现的,就是他们在一开始都希望艾涅斯婷就这样嫁给玷污自己贞操的伯爵,来挽回所谓的「声誉」。
萨德曾说:「我是一个被摄政王毒害的世纪之子。」这句话反映了十八世纪贵族们的生活有多么的放荡与淫靡,在当时,这样的习性、生活方式甚至被认为是贵族应培养的「嗜好」或「特质」。就像马术一样。而「道德」,则被拿来利用,驯化一般平民百姓,让他们顺服上层人士,甚至不敢对腐败的政权发起革命。
这或许也是为何萨德的很多作品,常常出现反「道德」思想的缘故。在这些作品里,守贞、反对暴力、不愿同流合污的妇女或是人士往往下场悲惨,尊循恶道、作恶枉法之人则处处得势。其中,最能代表的作品便是恶名昭昭的《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和《贞女的厄运》。
这也使得萨德的小说在那个时代被视为是不道德的小说,是败坏风俗的禁书。而在现代,研究萨德的人或许会帮萨德做出一种辩护:萨德之所以写出这样的小说是出于对那一时代一种不得已的反抗,因为在那一时代,事实就是如此。正如萨德的另一句话:「一部最能反映社会风俗的作品,也或许是最引人入胜的作品。」更有什者会认为,萨德的书写正是一种揭露政权虚伪的革命书写。揭发政权、宗教底下各种不义的举止。
然而,《欧司田,或放荡之灾》这出剧本,让我们不得不去重新反思萨德对道德和「恶」的想法。因为这个剧本有太多和萨德其他重要作品完全不同的地方。首先,这个作品没有色情和施虐的描写,和萨德作为一个色情作家的形象有很大的差别,相反地,处处充满了道德的劝谏,因为几乎所有的角色都在劝告伯爵不要继续他的恶行,并歌颂美德的举止。再来,是这部作品中对女性主角的描写与定位,以往,萨德作品中的女性不是卑微、屈服权力而被虐待的女奴,就是和邪恶同流合污,一起作奸犯科的女鸨。但文中的艾涅斯婷不但没有遂了伯爵想要娶她入门的意愿(这同时也是剧中其他角色— — 例如女仆— — 给他的建议),还计画跟伯爵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最后,是这个剧本的结局:放荡子失败被杀,捍卫自己的美德获得胜利。让人完全无法想像这会是萨德所写的作品。
一个最简单的解释方式是:这部作品要问的问题和其他部不一样。如果说萨德的其他本作品是为了讽刺、批判和彰显权力的邪恶以及他们常常散布、宣传的道德教育是多么虚伪,那么这个作品要问的问题便是:如果我们已经知道所谓的道德常常是权力灌输给我们的阴谋(规范),那我们要如何面对发自内心的良知?特别当我们看见身边正发生着许多罪大恶极的事?
道德挣扎与权力的阴谋:罪与罚的不对等
在这出剧本里,所有的角色都在面对道德挣扎。然而,我们要注意到,这种道德挣扎和一般我们在伦理学所看到的电车议题等道德议题不一样,他们不是在比较哪一种行为才是正确,或比较正确的。相反,他们多数早就知道哪一个抉择是符合道德的,只是他们在考虑的是,是否自己要为了良知和权力体系做抗争。
我们可以看到,《欧司田,或放荡之灾》里所描述、定位的道德地位,和萨德其他部批评道德观的作品不同,在这里,道德的认知、想法带领人们反抗权威,而非让人对权力的压迫变得软弱、顺服。这种转变,或许和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有关,因为这场革命除了让萨德能从巴士底监狱重获新生,回到生活。也扳倒了当时腐败的政府。并让他在1790–1791间写出这出戏剧。
不过,有意思的是,《欧司田,或放荡之灾》的原著小说— — 《艾涅斯婷》,是萨德在被关在巴士底监狱时写出来的。两者在剧情虽然有相似的角色结构跟情节,但整体而言,两者的差异十分巨大,小说不但细节复杂,牵涉到不同的时空背景,最重要的结局更是完全颠覆我们对改编戏剧和萨德本人的想像。
在《艾涅斯婷》里,女主角没有复仇成功,相反地,欧司田的诡计得逞,让艾涅斯婷的情人赫曼不但被设计成功,判处死刑身亡,自己也被自己的上校父亲误杀。成了一场彻底的人伦悲剧。至于这位伯爵,虽然诡计得逞,但仍然被送上法庭判处流放。虽然悲惨,不过事情发展成这样,倒还符合我们对萨德在其他作品的印象,但更吊诡的就是这部小说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在流放了好几年后,艾涅斯婷的父亲竟然选择原谅、宽恕这位伯爵的罪过,帮他跟国王要到了赦免状,还他自由之身。至于为什么,上校这样说:「一个人蹲监狱,就弥补得了他给社会造成的损害?假如想让他补偿,就应该给他自由,而不要他永远生活在囹圄之中……你走吧!你自由了……先生,你用不着感激,这样做只是为了我自己。」
上校甚至说了这样的话:「『唉,美德呀!』他有时叫道:『也许所有这些事情发生,正是为了欧司田回归你的圣殿所需!真是这样的话,我也得到了安慰,因为此人的罪刑只是给我痛苦,而他的善行却给予所有众人。』」。
为什么上校会认为监狱的关押不能弥补伯爵的罪过?理由大概有两个。其一,是因为萨德关押在巴士底监狱的漫漫长日,让他彻底见识到国家底下更巨大的黑暗和邪恶。因为在监狱里,狱卒们对待囚犯的方式,就像萨德的许多作品中所描写到的虐待。加上那个地方环境极差,充满了耗子和恶心、早已过期、腐坏的伙食。狱卒甚至会用他们的伙食或是否帮忙寄信件的服务来威胁囚犯,命令他们做出逗弄人的举止等等。更恐怖的是狱卒可能不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是他们的死刑日期,让他们每天皆活在庞大的恐惧里,不知哪一天自己即将面临死期。所以萨德曾经说:「监狱不但没有让我变好,反而让我变坏了千百倍。」因为一但你进入了里面,承受完各种巨大的精神压迫,出来后,除了不时涌现的痛苦回忆,你也可能严重丧失你对他人和社会的信赖。
萨德反对监狱第二个理由,是因为监狱乍看虽然是惩罚罪犯罪行的所在与刑责,但实际上,监狱扮演的功用恰恰是藉由把所谓的「罪恶」转化成一种交易,透过关押的惩罚去抵销过去的罪行,进而让罪犯不用好好省视自己的行为,只需要接受惩罚就好。也就是说,对萨德而言,监狱透过不停强加的惩罚,剥夺了人去和自己的恶思辨的权利。甚至让人不用真的认真看待与背负自己过去所做出的恶行。
这种感觉类似很多人求学时被老师罚写的经验吧。只要把罚写的项目赶快写完,就没事了。至于自己当时到底做了什么事被老师惩罚,恐怕早就不在意了,反正已经被罚写了。
这样的想法让人联想到另外一个人所写的另外一本小说。是十九世纪的俄国作家,叫做杜斯妥也夫斯基,他写的那本小说则叫做《罪与罚》。这本小说的主角叫做拉斯科尔尼科夫,是一个贫困休学的学生,由于缴不出房租,他在愤恨之下杀了一直以来他十分厌恶的经营当铺的老妇人和她不小心目击事件的女儿。事发之后,警察抓了一些嫌疑犯,不过并没有抓到拉斯科尔尼科夫,这让他觉得奇怪,因为在那桩犯罪里,他并没有周全地事先做好任何防护措施,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很快就会被抓到,导致他还没被警方面谈前就紧张万分。但更荒谬的事情来了,在被警方抓到的嫌疑犯里,竟然有人自称、自白那件案子是他犯下的。你可能会以为对主角来说,这难道不是美事一桩吗?但事实恰恰相反,这个消息不但没有让主角开心、松了一口气,甚至让他面临更大的恐惧跟不安。除了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己不但杀了两个女人,又害到一个无辜的人去顶替自己的罪罚让他良心不安,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一直在害怕、担心这个消息其实是警方所策划的阴谋,他们早就锁定他了,并派人监视他,观察他是否有良心不安的举止,例如他有多少个晚上睡不安稳,或是有多少次他食欲不振?并测量他需要经过多久的时间才选择自首,进而决定他的刑责有多重。这些由自己所想像出来的「监视」日夜不停地折磨我们的主角,让他不停地在街上失魂地游荡,去想自己做这件事情,究竟是否真的是自己的罪恶?还是是社会环境的压迫让他不得不如此?这些事情的思索与思辨将决定他是否要去自首。
这个故事的内容,或许过于夸张了。不过他除了让我们注意到一种犯罪的心理和思维外,也让我们看见道德真正同时也是最可怕的力量:自我监视的体制。另外一方面,这则故事的内容揭示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终其一生都在探讨的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个矛盾:为何有人犯法了,虽然愿意接受惩罚,却不认为自己有罪?而有人即便没有犯法,却产生极大的罪恶感?换言之,为何「罪」与「罚」的关系,在人的内心里能这么地不对等?
欲望与道德的关系:权力
如果我们回过头来看《欧司田,或放荡之灾》这出戏剧,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其实— — 真正的道德之所以产生并得以运作,关键便是「罪」与「罚」不对等的关系,因为只有这里面的角色每个都深深感受到心中的「罪」与外在的「罚」无法取得平衡的矛盾感受时,他们的道德意识才能被唤醒和激发。可以说只有在经历这种矛盾的时候,人们才会思考道德对他们而言的意义。
「罪」与「罚」的不对等,反映的其实是一个权力不对等的问题。在这出戏剧中,尽管做恶事不对的,但没有人会因为同流合污而受到惩罚,相反的,还可能跟着伯爵享受到不少好处;但若是为了心中的道义反抗伯爵的意志,除了可能得承受无法反抗成功的风险,还可能受到朝廷、社会阶级等权力单位的压迫,流落更惨的境地。这也是为什么艾涅斯停在结局的时候必须策划一场对等的决斗。
这一场权力对等的决斗,其实是一个勇气的考验。可是我们要注意,他考验的不是只是艾涅斯婷的决心,同时对欧司田而言,也是一个机会提供给他去面对他对爱涅斯婷的情感。因为从其中一场独白戏中,可以发现即使是扮演压迫者的伯爵,本身其实也是一个被权力压迫甚至监锢的人。他的诡计多端反映的与其说是一种邪恶的心思,不如说是因为对爱感到胆小和缺乏勇气,而只好仰赖权势的手段来强暴与逃避他对艾涅斯婷的情感,并干脆将自己定义成所谓的恶人,这样就不用进行可怕的道德挣扎,不用对自己冲动的行为感到后悔。
对萨德而言,人一直存在着一种为恶的本能,这种本能可以说是人的欲望里含有的一种成分。就是想要获得权力,或者想要依赖权力的倾向。这样的倾向即便透过理性、启蒙、科学仍然难以根除,甚至有时还反过来被这个倾向利用,仗势欺人,进行更庞大的屠杀与独裁统治。而这种倾向也正是剧中所有的角色都在抵抗、挣扎的。
或许,在萨德的想法里,真正的道德只会诞生在反抗权力的勇气中。他之所以在许多小说或论述里批评道德,并不是因为他反对道德或是善,而是因为他讨厌那些把道德看作规范、看作一种为了顺服命运的处世态度的想法。因为对那一个受到宗教影响的时代来说,「道德」常常最后是要人们逆来顺受,假装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是世界运行的法则,或者让人们认为所有的不幸都是为了死后上天堂的修炼。却不教导人应该要学会为自己反抗,去学会在批判中认同自己。
道德是一种勇气,而非规范。这并不是在说,人不应该用道德来规范自己。而是在说,人不能把道德的规范当作死硬遵守的规则。因为一旦道德成为一种规则,便有可能被权力的欲望、本能拿来利用,阻碍人们对自己的认同,甚至无法对自己的遭遇形成反思。使道德沦为邪恶的酬庸。
笔者以前上完课回大学宿舍房间休息时,常常遇到一个问题。他总是很难明白为何他的室友总是要把他搭电梯的行为(房间在四楼)视为一种懒惰的象征。只要电梯不是刚好在一楼,室友就会选择走楼梯,至于他则在一楼慢慢地等电梯(哪怕电梯要从十楼下来)。并接受室友开的玩笑:「你很懒诶~这点路都懒得走!」「明明就你们懒得等!!!」他总是这么回应。搭完电梯回到房间后,早就在房间的室友又会继续开玩笑:「搭什么电梯!你看我用走的都比你快!」,「嘛~搭电梯是省力气又不是省时间嘛~又不赶时间。」
日子慢慢久了,就开始好奇:为何人们判断懒惰的标准是透过走多少路、用多少力的劳动,和达到目标的速度来决定的呢?而不是看一个人愿意花多少时间来等待,甚至品味一件事呢?这个疑问,直到看了米歇尔.傅柯的一本书才得到一些些解释。
米歇尔.傅柯在《惩罚的社会》(或者另一本比较有名的书:《规训与惩罚》)里写到,在工业革命以前,人们对懒惰的观念和现在大有不同。在还是农业生产为主的时代里,人的作息是配合作物生长的作息,也因此,一个人如果被认为是懒惰的,那么大概是因为他从事农作的时间并不符合作物生长的作息。这样的想法后来对开设工厂的资本家造成了困扰,因为如果人们当时对「工作」的想法是如此,那要如何说服他们在以前不是工作的时段里留在工厂里工作呢?
傅柯在研究这些历史资料时发现,恰好就是在工业革命,工厂开始林立的时候,诞生了接近现代体制的教育体制和学校。这些学校不完全是政府办的,甚至有很多是资本家主动赞助和兴办的。同时,傅柯也注意到,也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学校和人们开始教导、传播和现代较为相像的道德价值,其中包含懒惰、节俭等等。而定义懒惰的方式,便是测量一个人完成事情的速度与效率。
从这点来看,欲望和道德的关系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复杂,一般来说,我们总是以为道德的产生是为了规范人的欲望,但实际上,有时,道德反过来是被欲望所产生、所运用的。而且我们会发现,在不同时代,一当人们对可欲望的事物有新的见解时,道德的体制也会跟着翻天地覆。
道德中的暴力与暴力中的道德
《欧司田,或放荡之灾》的原著小说《艾涅斯婷》在刚出版的时候,曾经遭到批判,认为他写的这本小说不道德。过没几天后,萨德就在报纸上回应这样的批判,他首先说:「我从没写过不道德的小说,今后也不会写……」,接着他谈论到他对小说的想法:「要能够让小说、悲剧引人入胜,不必总是设法使美德高奏凯歌……相反,只有当美德受到侮辱、遭到不幸,美德才更加吸引人,更加美丽。……韦勒泰尔克(在报纸上批评萨德作品的人)大概是个不讲道德的人,所以才不懂得人们是怎样崇拜美德的。」
只有愿意认识人类罪恶的一面,并承认人的欲望对自我的建立、生存有重要、不可抹灭的作用,才有可能激发一种真正对道德的渴求。这样的说法相对于一种假的道德,这种假的道德就像一种蛮横的权力一样,要求人们只能根据他的内容去形塑的自己的认同、自己的渴望,并否定越「权」的思考。他批判韦勒泰尔克的地方就在于,韦勒泰尔克把道德当作一种理想生活的形象来遵从的想法,而不是把道德视为一种观点,回来认识自己进而批判社会的方式。
最后一个在这出戏中可以讨论的主题,是暴力。
如果我们认同艾涅斯婷想要以决斗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反抗,或者剧终赫曼对欧司田执行「正义」的私刑,这会碰触一个疑虑,也就是暴力这个议题。因为直到今天我们都认为,使用暴力是不对的。那么我们可以说爱涅斯婷的决定— — 哪怕是具有勇气的— — 仍会是道德的吗?
罗洛.梅写过一本书叫做《权力与无知》,这本书表面上谈的是权力,和人们的无知,实际上他真正要谈的,是关于副标题的内容:为什么人会有暴力。也就是暴力在人身上的根源是什么?
罗洛.梅的想法是,暴力的某些要素是人不可或缺的,因为暴力的产生和人想要获得认同的心理有关。也就是,当一个权力体制不认同某些群体、或是某些个人的时候,一当人的忍受力达到一个极限后,暴力就会产生。
「只要人们不受重视,就会有暴力的动乱。每个人都会有受重视的需要,如果社会不能实现此一可能,那么人们就会透过破坏的方式取得。」
另外一个萨德反对道德作为一种规范的原因,或许也在于此。他并不是讨厌道德的理想,而是反对道德里将暴力视为不道德或非人性的想法。对他而言,暴力并非不道德,相反,暴力是人性中非常重要的一种表现。或者,就算暴力是不道德的,他也是人生而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人性,但许多道德思想的灌输,都试图要人们忽略、漠视甚至否定自己内在的暴力经验、暴力想法,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只有知道自己拥有多可怕、多深层的暴力潜能,你才能知道你— — 作为一个人类— — 可以拥有多大的自由和可能性,以及可以拥有多大的权利去决定自己的生活和帮助他人。
辩证:真正的恶/真正的善
甚至,我们可以说,对萨德而言,其实世界上最不道德的事情,就是以道德的名义去要求所有的人在所有的情况下都应该保持理性、保持善良的规范。因此萨德才会说上帝其实是真正的恶魔— — 也就是一个蛮横的独裁者。原著小说《艾涅斯婷》的结尾,上校说他的宽恕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伯爵,是因为真正被上校宽恕的并不是伯爵的罪恶,而是上校认为人不应该产生暴力、邪念的想法和认知。而所谓的罪恶,相反地,没有被赦免,而是被还给犯罪的人,这意思在于:只有犯下罪行的人才能对自己做出真正的惩罚,因为只有如此,一个罪人的悔悟才能把自己心中对自己罪恶的不停谴责,转化成不停行善的惩罚。
真正的道德将行善作为人的惩罚,作为和恶相处的方式,而不是远离恶的途径。这种想法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中也看得到,他们都认为只有人在明白、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是完善、完美的物种,且也知道不论行多少善事也永远到不了那种境界的时后,他们才会知道什么才是行善的意义,并愿意持续下去这种能够被真正称为「信仰」和「人的尊严」的事物。
所谓的恶是人作为生物的自然本能吗?也许是,至少在萨德的书写里,恶的本质常常和他所称呼的「自然」有着密切的相关。也因此对他而言,文明和各种启蒙哲学家所认为潜藏在野性中的罪恶,是一种一直被误解的力量。这种力量在平常的时候帮助人们生存,甚至帮助人们发展自己的欲求和野心,但一当陷入困境就就只能化身成罪恶的样貌。
要说这样的东西是罪恶的,萨德或许无法有意见。但他看不下去的是,人们把这种误解当成真正的道德知识来理解,甚至藉由曲解,想办法让人认为出现哪些行为的人就是恶魔、就是不是人。因为所有被称为罪恶的事物,源头都在人们共有的自然本能里,只是有没有被唤醒而已。而就像断头台、监狱、机枪、导弹、核子弹的发明一样,「社会实际上只是在用更大的恶去对付恶」,却以国家、法庭等机构宣称这是正义。萨德由此认为,这种假装自己根本不邪恶、不野蛮的道德认知,才是真正最恐怖的邪恶,因为他背后常常就是所谓腐败的权力和彻底无知、装单纯的伪善。
有一个亲戚,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人会有忧郁症。因为对他而言,人只要放下执念,不要有那么多欲求,就不会有过多的烦恼。简单过日子,以「单纯的心」,全心信仰上帝,并学习乐观就能过好日子。这样的「善」正是萨德厌恶的。因为这样的善要求人们假装恶(也就是各种对人生负面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只要「单纯」、不要在意自己的渴求,一切就会消散。以为人之所以有各种烦恼,都是因为欲望太多、不够单纯。
「生命是善恶的混合;没有纯粹的善这回事;因为如果没有恶的潜能,也就没有善的潜能。这就是人的经验之所在。人生不是脱离恶,才成就善,而是虽然有恶,依然为善。」
在这儿,罗洛.梅对善恶的想法,或许过于正向。但似乎可以和萨德有些呼应。因为对萨德而言,人对道德的追求,并不是完善自己,而是透过道德的探寻,回来面对、认识和理解自己内在难以被控制、同理、想割舍又无法割舍的部分。进一步说,追求道德,就是去理解所谓的恶,所谓被人们认为负面的事物,而不是假装远离他。因为事实上如果道德和一种勇气、反抗相关,那么他必然需要一种「恶」的潜能。
(原文刊载于部落格:文学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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