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人间失格》X 陶德.菲利普斯《小丑》:笑,是一种体制

藍玉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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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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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子其实就已经看过那时上映的《小丑》了,当时看了一直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写一些东西。但除了一些要事耽搁,所以导致现在才动笔外,最主要却是因为我理解到:如果不去重新理解太宰治在《人间失格》和《小丑之花》里所写的「笑」,我大概也无法面对电影中小丑暴力、残酷背后的苦。

「人类一直让我害怕地颤抖。作为人类的一员,我对自己的言行没有一点自信,只能将自己的懊恼和不安深藏在胸中的秘密小盒里。就这样把精神上的忧郁和不安隐藏起来,假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派,最终使自己彻底变成一个畸形人……」 — — 太宰治《人间失格》

「是我想太多,还是这个世界变得更疯狂?」 — — 《小丑》

「只要能让别人笑,我什么都愿意做……」 — — 太宰治《人间失格》

「我只希望我的死,比我的人生更有价值。」 — — 《小丑》

我们会发现两部作品中的主角,想法、精神其实很类似。他们都发现自己很难融入世界、社会,觉得「正常」是一种和自己彻底异质的事物。而为了弥补自己与群体的距离,他们都选择成为「小丑」,因为通过引人发笑,他们可以暂时忘却自己与他人间的隔阂,忘却世界对自己人生所加诸的悲苦与沈闷。

反派与喜剧的关系

不过要注意的是,很显然地,《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 — 至少在生活里的表演中— — 是个比较「成功」的小丑,因为人们的确觉得他的话语与扮演确实好笑,觉得他是个幽默的人。但从此大庭叶藏失去了自我,成为了「失格」者,变成像是幽魂般的人间傀儡,没有活着的感觉。 《小丑》中的亚瑟,刚好相反,他不是要把自己伪装成幽默的人,而是想要成为一个能够在台上带给人们欢笑的小丑,但他的笑话没有一个让人觉得好笑,反过来倒是他自己成为了最大的笑话。而最后,《人间失格》的叶藏选择自我毁灭,一去而不复返。说出:「我只希望我的死,比我的人生更有价值。」的小丑没有选择照原本的计画拿枪砰死自己,却成为了所谓的「反派」。

小丑的笑声其实从来不是他的笑声,而更像是他的哭声;大庭叶藏一生不停扮演、刻意为之的「喜剧」,从来就不是喜剧,而正是他的悲剧。

有趣的是,小丑讲了相反的话:「我本来以为我的人生是一场悲剧,可我现在发现他其实是一场喜剧!」

小丑的「发现」是什么?他怎么发现的?因为难道他的一生不正像是《人间失格》中的叶藏一样是一场悲剧吗?

我们可以说,正是这个「发现」使《小丑》比《人间失格》还有意思!也使他的微笑更为尖锐!并把《人间失格》中对「笑」的探讨往前大大地跨越了,走到让人战憟、恐慌的边界与极限。

这个发现就是「反派」的诞生。

或者让我们反过来讲这句话,只有透过反派,我们才能明白这个「发现」,因为正是反派发现了他自己。

反派是怎样的人?小丑告诉了我们最明确的定义:所谓的反派,或者,最真实的反派就是指那些能够完全把自己的悲剧当成喜剧的人们。因为只有透过喜剧的力量与想像、接纳,人们才能使自己免疫于道德、良知的拷打,并让自己对暴力、杀戮感到无动于衷。这种力量透过《小丑》被正式地揭开了,特别是透过脱口秀的形式,观众发现喜剧、「笑」底下一直暗藏、却经常被观众忽略、甚至压抑的力量。

反派的发现就是:其实— — 笑从来就不是一件单纯的事情。笑不是只是情绪的表达,而是相反地,笑具有一种体制,并暗示、代表一种价值观。而也正是这项发现,使许多「反派」选择成为反派。

可是究竟为什么人会笑呢?笑对人、社会又有怎样的涵义?

笑与喜剧的关系

这个问题,一个写哲学专著写到竟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哲学家— — 亨利.柏格森,曾在他的一本小书《论笑》里有过细致的探讨,其洞见十分深刻。

这本小书分成三个章节,第一章是对笑的泛论,第二章是探讨和笑有关的情境与语言的滑稽。最后柏格森在第三章讨论性格上的滑稽。

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如果去追溯古希腊或中世纪、现代的戏剧史,我们会发现悲剧似乎总是比喜剧还来得有名,或者好像悲剧的研究价值比大多数的喜剧都来得高。我们知道古希腊有三大悲剧诗人:埃斯库里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但并没有所谓的三大喜剧诗人,唯一较有名的只有亚里斯多芬。

这并不是表示喜剧的价值不高,而是表示喜剧和悲剧再表现自己时,有重大的差别。这个重大的差别,在于喜剧的内容— — 特别是越好笑的地方— — 越难以以文字的形式来表现。因为喜剧往往诉诸重复或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来引人发笑,如果你没在现场,而只是把剧本拿来翻阅、研究,喜剧的效果是大大降低的。

柏格森在第一章就很直接的告诉我们,笑和人看见自己身体中的一种僵硬与机械性有关,特别当我们越想展现自己却被身体突如其来的变化拖下水时,越让人觉得好笑。一个人从我们眼前跑过,突然在道路上跌倒,坐了下来,而周边的行人看了便笑了出来。为什么?柏格森这么说:「引人发笑的并不是他姿态的突然改变,而是这个改变的不由自主,来自于一种笨拙。」这种笨拙反映了我们的身体的「僵硬或是惯性的作用」。就像听一个滔滔不绝的演讲者演讲不会让我们笑,除非他突然讲到兴头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或是一个大大的响屁。

这也是为何喜剧常常使用不停重复的动作或是语句来引人发笑,因为重复也暗示了身体的僵化,仿佛台上的演员像一种呆板的机器人一样。 「演说家的姿势,其中任何一个的本身都不好笑,但一旦不停重复却立刻引人发笑」。让我们来想想希特勒的演讲。你会发现如果我们把声音关掉,或者对根本听不懂德文的观众来说,希特勒在不同地方疯狂挥舞、叫嚣的姿势真的会让人觉得十分滑稽,好像就像在观赏一个白痴的表演一样。再举一个例子:为何在卓别林的喜剧,卓别林总是穿一样的装扮?然后去遇上各种倒霉事?

喜剧与一种样板性的表现有关,因此常常使用重复和「夸张」的技巧来表现角色,因为「夸张」就是让角色消除自己的个体性,去刻意、完全地展现彻底的刻板印象。换言之,就是去特别表现一种我们可预期的社会「类型」。这也是为何比起许多悲剧以主角的名字来命名,例如:《哈姆雷特》、《马克白》等。喜剧的命名却是常以人物的类型来命名,例如莫里哀的《可笑的女才子》、《伪君子》、《吝啬鬼》等等。同时,我们也可以注意到,同样的样板性也会通过场景、事件来展现。如果今天你想演一出在大学课堂间发生的喜剧,你大概会演一幕老师一直发问,却一直没有同学要理会他的剧情,因为这正是大学课堂里最常发生的事情,可以快速获得观众的共鸣。

「模仿生命的机械动作,这就是滑稽……凡是一个人给我们以他是一个物的印象时,我们就要发笑。这就像当桑丘.潘沙被人扔在一条毯子里,像皮球似的被抛到空中时,我们就想笑一样……滑稽与其说是丑,不如说是僵。」

这也是为何表现愚蠢、白痴常常是喜剧的主题,甚至到现在卡提诺狂新闻、老天鹅娱乐等Youtube频道也常常播放马路三宝、笨手笨脚、无头无脑的窃贼犯案被抓的影片来提升他的订阅率。

笑的另外一个特色是,「他要求我们的感情一时麻痹……要求一种心不在焉」马路三宝、窃贼笨手笨脚、失足滑落的影片的确很好笑,但不可否认地,影片中的情境事实上都很可怕、甚至危险,我们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是里面的「角色」。但笑让我们忽略这些认知、情感,甚至让我们把里面的人转换成一种角色,仿佛那只是人在舞台上扮演的人物,而非那个人本身。

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何人会在恐惧的时候先露出笑的表情,因为这可以缓解恐惧的冲击。或者,在兴奋的时候人会笑一样,因为这同样可以让他们暂时不用在意平常的规范,进而专注在自己当下想做的兴奋的事情里。或者,他让我们在一些时刻里松懈平时累积的压力和自我约束的力量,表达快乐的情绪。

笑是僵化的惩罚,是社会的姿态

「让我们现在就说清楚,笑必须适应共同生活的某些要求。笑具有社会意义。」柏格森话锋一转,突然告诉我们笑其实是社会化学习的开端,甚至,「笑就是种社会的制裁手段。」这个制裁手段不像法律会直接给出一个惩罚,相反地,笑比法律的惩罚还更幽微、更无意识,因为他是想透过笑,也让原本被笑的人慢慢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一样面容微笑的人。就像面对尴尬时,而展现不失礼的微笑一样,在笑的过程里,笑偷偷要求我们改善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所谓笑能『惩罚不良风尚』,正是这个意思。笑使我们立即摆出我们应有的模样,结果我们有朝一日也就成了这一副模样。」换言之,「笑是一种社会姿态……笑不是单纯、纯粹的乐趣,因为他总是掺杂着一种弦外之音— — 也就是纠正人与附和人的秘密意图。」每个人都该学习。

亚瑟和莫瑞在脱口秀的对话里,我们最可以看到这个现象。在脱口秀上莫瑞会不停嘲讽亚瑟他的笑话不好笑,以及透过自己讲话引发观众大笑的方式来暗示亚瑟怎么样的东西才具备好笑的价值,而什么样的东西则一点都不好笑,除非讲这个东西的人本身被世人嘲笑。

「社会用笑来回报这些无礼,而笑却是一种更大的无礼。」因为对社会来讲,人们笨手笨脚、无意义的重复举止,除了是柏格森所认为的身体上的「僵化」,也正是一个个体对当下环境、社会的不适应。而莫瑞等观众们非常开心他们能在亚瑟身上看到这么多夸张的不适应。

「喜剧是主观的感受,莫瑞。大家不都是这么说的吗?……但这个社会体制让你们决定是非对错,也让你们决定什么是好笑或不好笑。」

「笑是对僵化的惩罚。」柏格森对笑的定义,像是社会打在小丑身上的烙印。他一直以为笑是带来欢乐的,笑是人们主观发出的感受,并帮助人们互相交流。却到后来才发现其实笑,哪怕是很主观的,也具有一种体制。更多的时候,就像脱口秀的主持人莫瑞一样,笑是人们的装扮,用来掩盖自己背后的目的、背后不愿同理、关心的心思,甚至透过笑去冠冕堂皇地增加对立、增加剥削。而他则是被不停地利用,因为他本身便是最好笑的笑话,帮助原本的体制变得更为麻木、更为残酷。

如果「笑是对僵化的惩罚」,那么反派便是透过鼓吹僵化反过来形成对笑的讽刺。让「笑」大惊失色。这也是为何反派必须是冷血的原因,因为对反派而言,冷血就是他们平常所面对的笑底下潜藏的本质,这种本质其实也是一种僵化,因为他麻痹人某一部份的心思与感受,让笑的人学会对被嘲笑的人感到心不在焉,但他却拥有一个较为高尚的面具。因此,后来的「小丑们」学会如何以不同的方式演出新的喜剧(实际上那就是自己最悲惨的人生),那就是透过对暴力、杀戮、生活的希望行使彻底僵化的冷漠,结合自己生活的愤懑来达到高潮,成就自己对「笑」的复仇。这种对「笑」的复仇,是对作为虚伪、作为体制的「笑」的嘲笑。而对反派而言,要将笑从一种体制、虚伪的面具里解放,只有让自己变得疯狂。因为只有在疯狂中诞生的笑靥仿佛才是彻底属于自己的。

结语:回到「小丑们」的诞生与笑的体制

《小丑》会让人觉得尖锐,或许正是因为它让所有的观众意识到,其实我们都是在无意识中用笑来装扮自己的小丑,而要我们承认这件事,是十分残酷的。一方面尽管疯狂是异类的,但我们暗地里,或许也常常渴望能够一两次被这样的疯狂迷醉。另一方面,我们又认知到自己需要这项技巧来帮助我们适应复杂的生活,并依赖这样的生活。依赖到我们甚至早就忘了笑其实常常是自己的装扮,是对自己真实情感的暂时麻痹。很多时候之所以笑,不过是为了表示自己具有正常的社交能力。所以一当被揭露,我们会像电影中的人们板起脸孔说:「住嘴!这一点都不好笑!」却只能接受亚瑟的打脸:「你不会懂这个笑话的。」因为我们要理解这个笑话,只能卸下平时自己适应好的角色与装扮。

在《人间失格》里,人与人之间的微笑代表一种无法沟通的状态。正如太宰治写的:「相互欺骗,却又神奇地不受到任何伤害,就好像没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地。这种明显的、问心无愧而又豁达地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比比皆是。」但透过微笑,人们让这种不适渐渐成为社会的常态,甚至,成为一种礼仪。也因此你会注意到,在太宰治的所有作品里,人与人真正发生交流的时刻只产生在一场场静默的凝视或单方沉默的倾听里。至于任何引发笑声的场景,我们只会看到主角们背后的寂寞与无助。

为什么大庭叶藏最后没有像小丑一样成为反派?除了是因为他胆怯懦弱、不敢揭开真相的性格外,更是因为其实— — 小丑后来的发现他早就知道了,并早就以此来妆扮懦弱、不敢表达意见的自己。也就是说,两人的悲剧刚好是相反的类型。叶藏的悲剧在于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社会、人心潜藏着虚伪的一面。而这种状况,即便他很会逗人笑,也无法改变。但小丑亚瑟的悲剧,则是他从小就天真地以为笑是一种单纯代表人真诚、坦率的性格,进而让自己的表达和社会互动沦落成一种笑话。

叶藏选择成为好笑、很会表演的小丑;亚瑟则选择成为反派的小丑。一个选择彻底屈服、逢迎笑的体制;一个则选择彻底反叛笑的体制。但最后,他们都没能融入,也没能改变笑的体制。而是皆走向自我毁灭的旅途。

但不论是叶藏还是亚瑟,他们都只想要一个东西,那就是有一天能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微笑。这个微笑不是对他人的嘲笑或讽刺,也不是单纯为了合群、假扮,而是反过来成为对自己的释怀。尽管柏格森再三告诉我们:笑的社会意义是对僵化的惩罚,然而柏格森并不因此认为笑是负面的,虽然不可否认笑有那样一个层面。但他认为当我们在人身上看见到一种僵化、不适应的滑稽时,我们同时也可发现人的自由和丰沛的生命冲动。因为我们在明白人是一种有限的生命时,同时也会更珍惜人类的精神创造与强烈的生命力。笑,在这个时候将转变成对生命的肯定,而且是透过接纳自己和他人不完美的部分来促发自己对生活意义的思考。

是的,如果要翻转笑的体制,唯一能做的便是先去接纳可能一开始就和社会扞格的自己或他人,才可能不会落入笑的陷阱里,成为另一种疯狂。在互动的过程里,学习理解、表达彼此内心的悲伤,再以笑肯定各自的努力,而不是假装快乐。如此,笑才可能增加人与人之间的同理,并回归展现情感的初衷。

同理,并回归展现情感的初衷。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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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玉雍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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