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统治的艺术——大理的数位游民聚落
「几乎所有人都在聊「出去」。已经基本成型的团队,创始团队基本年底前都会出去。刚起步的团队,都在筹备出去。没有人抱有幻想。留下已经不再是一条路。 」
这是在大理一场数位游民的Web3主题聚会被叫停之后,一位观察者的笔记。
近两年,不少中国的Web3项目方与开发者们在逐渐紧缩的政策压力、与逐渐升高的疫情封控风险之下,从北京、上海、杭州一路向西南迁徙,到大理停留下来,在云南边陲古城渐渐形成一个数位游民聚落。这些来自五湖四海、已经不再适应固定办公室、一天中有多半时间都在元宇宙生活和工作的年轻人,也在大理发展出多种型态的线下自治生活社群,用他们的话说,过上了「分布式生活」。
在很长一段时间,大理被称为「润」与「躺」之外的另一种生活可能。
大理
在逃避统治的艺术这件事上,大理不是第一次成为避秦圣地了。近二三十年,跟随中国的政治环境周期,几乎每一个行当里不太听话的艺术家、体制外的边缘人士,都曾在相对开放时跑到北京、上海,在政治紧缩期则一路南下,最后往往落脚在大理,从体制里尽量脱离、逃逸地生活。
所谓「从体制里逃逸」,指的是在生活的各个层面,脱离一个自上而下的统治系统,包括在大理流行的在家教学、永续农业、生态住宅、数位游民……在大理,这常常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到了这里的人,在闲散的生活状态里,会进入这样一种文化氛围,自给、自足、自治、放下过强的目的,同时自下而上地与人连结,不带功利地交朋友。这些听来在很自然的事,在高度竞争的现代社会并不容易,在面对体制挤压的旅行作家许嵩因此戏称大理为「大理福尼亚」,中国嬉皮士的大本营。后来这个说法在海内外广为流传,「大理福尼亚」甚至成了一个拼音输入法默认会推荐的词组。许嵩说,「大理闲散的生活状态使得许多人可以尝试一下以前没机会做的事......居民们自发成立了机车小组、登山小组、读书小组、帆船小组、滑翔伞小组、夕阳红篮球小组、烘培小组、以及生娃小组、打毛线小组、观鸟小组等等。」许多人将它类比为60年代美国的嬉皮士运动,用在乡村社区扎根或流浪的生活方式来反对越战和民族主义。
被大理福利亚爱好者广泛讨论的一本书,也是本文借用的标题——《逃避统治的艺术》(书名直译为「不被统治的艺术」更准确)中,作者、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詹姆士·斯科特引用许多例子论证:东南亚高地有一块多山、多丛林、区域居住人口约为8000万到1亿的区域,在这里,在外人看起来穷困潦倒的山地居民可能另有追求:「和他们有关的一切:谋生手段、社会组织、意识形态,甚至颇有争议的口头传承文化,都可以被认为是精心设计来远离国家的控制。」云南大理就属于这一块高地区域。斯科特说,由于横断山系的存在,这里曾是全世界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一块生活在国家结构之外的「法外之地」,这文化多元与包容异端的传统延续下来,对于许多被污名化、被主流排斥的人来说,「恰恰代表了可以自治、流动和免税的政治空间」。
在大理,向国家结构之外的逃逸数年来有一波一波的潮流。
大理古城外的高档小区,在2010年后就陆续有作家从北方搬来,比如野夫的好几部重要作品都是在定居大理时写成。小区聚集的北京作家、艺术家太多,一度还有「北京村」之称。独立纪录片的导演、影展与独立音乐的乐队们,也有类似的从北往南,最后停留在大理的轨迹。还有政治异见人士,社会运动者,大理也是他们从大城市天罗地网的监控镜头与国保国安系统之下逃出,在苍山、洱海与大自然之间获得些许喘息空间的栖息地。当然,并不存在真正的「法外之地」。大理却给人一种不存在故乡的乡愁。
Web3
最新这一波南下逃到大理的,不是不听话的艺术家或是穷兮兮的作家,而是软体工程师们。
这个职业在过去二十年的中国,常常是「年轻多金」的代名词。他们要付出「996」甚至更久的工作时间,牺牲健康,同时也投身于整个产业的快速、高额增长,分享到过去20年中国互联网创业浪潮的红利。但现在,中国互联网进入「国进民退」通道,整体经济下行,管制禁令又层出不穷,工程师们失业风险陡增,收入福利下降,却依然被996工作体制蚕食。于是,一些人开始想要选择新的生活方式——或者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疫情加剧了这一冲动。疫情之后,在大理开始零星出现全远程办公就可以应对工作的数位游民聚落,2020年,三位矽谷工程师与在地组织706共同创办了706大理空间,更有目标地透过co-living空间的经营,聚集起「数位游民」部落。
组织者引用日立半导体前CEO、索尼前CTO牧村次夫(Tsugio Makimoto)在1997 年《Digital Nomad》书中对「数位游民」的定义:「未来的人类社会,高速的无线网络和强大的移动设备会打破职业和地理区域之间的界限,成千上万的人会卖掉他们的房子,去拥抱一种在依靠互联网创造收入的同时周游世界的全新生活方式,这些人通过互联网赚取第一世界水平的收入,却选择生活在那些发展中国家物价水平的地方,他们被称作Digital Nomad(数位游民)。这种生活方式让他们彻底脱离了朝九晚五,办公室格挡和令人烦恼的通勤。」
对台湾读者来说,这样的co-living空间并不陌生,年轻人可以在这里共享公共空间,同时以租住的方式共居生活。发起人称这是「一场生活实验」,目标是面对急剧崛起的「数位游民」一代,组建线上和线下混搭的可持续社群,「建立一个基于数字游民社群基础的分布式生活网络」,让「空间和人群共同进化」,帮助每个来到这里的人「找到属于自己的大理福尼亚新生活。」
深受政策冲击的加密货币及区块链领域的创业团队和工程师们,成了这一波大理数位游民的新住民。
中国在2020年推出「数位人民币」,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由中央银行发行的、实名制的法定数位货币」,又在多份国家级、部委级和省市级的规划报告中,明确表示大力支持区块链、元宇宙等Web3技术用于产业升级和数位转型。
但同时,中国严格声明「虚拟货币相关业务活动属于非法金融活动」,明令禁止所有个人数位货币交易行为,也对私人的挖矿业施以惩罚性电价。 2021年9月15日,中国人民银行、中央网信办、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工业和资讯化部、公安部、市场监管总局、银保监会、证监会、外汇局联合发布《关于进一步防范和处置虚拟货币交易炒作风险的通知》。在2018年8月,已经全面关闭境内173家虚拟货币交易所和海外的124家交易平台之后,到了2021年,即便伺服器在海外,但凡向中国国内居民提供相关业务活动皆属于违法。
在这种政策情形下,区块链与加密货币创业团队或者离开中国,或者蜗居在西南的昆明、大理。大理甚至逐渐成为中国的Web3,尤其是DAO社区的中心之一。
逃避统治的生活
706大理空间作为其中一个这样的物理据点,抓住机会,希望办一次「东八区最有趣/自由/浪漫的Web3活动」,要召唤这些流浪异乡的年轻人们,一起分享「对技术的热枕、对DAO的治理与自组织精神的探索、对公共物品的思考和对社区与Web3未来的畅想」。
这场大聚会的1500张门票,开售之后秒杀。活动开始前一周,就有千人陆续涌入大理古城。而最终,活动开始之前,以疫情为由被当地警方要求取消。
有趣的是,活动虽然取消,但似乎也发挥了Web3去中心化的某种特性:在大理的酒吧、草坪、海边甚至是街头冒出了各种衍生的、临时的活动。
其中一位参与者留言:「几天时间里,我好像忘了主办方存在了,因为只要是你感兴趣的议题都是主会场,确实是去中心化了。」另一位参与者说:「逃避统治在别处是艺术,在这里是生活。」
但如果连大理的空间都无法延续,不愿彻底躺平的年轻人,就只能「润」了。这就是文章开头这段在中国互联网圈流传甚广的感慨所说的。作者也记下这样的说法:「Web1和Web2的时代我们可以copy to china,守着国内这片士地厮杀,现在不行了。国内市场没了,我们只能出去,在世界舞台上和其他国家的团队硬碰硬,刺刀见红的抢地盘,回大航海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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