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应承受的媚俗
文|白水
难度:★★★☆☆
歌舞升平
十万人,是一个怎样的概念?香港的红馆看上去已经很大,可以容纳一万二千五百人,而香港大球场则再大点,可以容纳四万名观众。不太科学地算,如果要容纳十万人,大概要九至十个红馆,两到三个左右的香港大球场。这里只用观众席计算,但你也可以心中大概估量十万人有多少。
北韩的阿里郎表演,就是一个十万人的演出。光是表演者已经十万,还未计观众,可想而之,一个能容纳如此多人的地方是多么夸张。如斯大型的歌舞表演,讲述了一幕又一幕的北韩历史、理想中北韩的共产社会。
我虽没有看过这盛事,但一想到鲜艳多彩的人群、齐整一致的舞步和十万人的笑脸,就不禁有点警惕。这场世界级的表演,如此盛大,如此不可能,本应是美事。但在歌舞升平背后,我想到的却是捷克(又或者是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所说的「Kitsch」。在十万人的群体,我们看不到个人,在官方的理想,没有人找得到自身。
媚俗,太媚俗
Kitsch,中文一般翻译为「媚俗」,是十九世纪出现的德文字,起初是用来评论艺术品的贬意词,形容为迎合大众口味、粗制滥造的艺术作品。后来米兰昆德拉扩阔其意,将它应用到政治、美好生活中。
梁文道解释过米兰昆德拉何故把媚俗形容大众的情绪,他说:「『媚俗』无非就是一种情绪的专制。这种专制的重点不在于控制人民的行为,也不在于控制每个人的思想,而在于控制他们的情绪。以正义和正确之名,它要求大家必须在恰当的场合表达出恰当的情绪,哪怕那些表达有点违心或矫揉造作。」
如果根据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所描述的媚俗景像来理解,我们就发现媚俗的确跟情绪有关:
「当某个(按:游行)群体接近检阅台时,即使是最厌世的面孔上也要现出令入迷惑不解的微笑,似乎极力证明他们极其欢欣,更准确地说,是他们完全认同。不仅仅是认同当局的政治,不,更是对生命存在的认同。从无条件认同生命存在的深井里,这种庆典汲取了灵感。没有写出来、没有唱出来的游行口号不是『共产主义万岁!』而是『生活万岁!』这种白痴式的同义反覆(『生活万岁!』),使那些处之漠然的人对当局的论点和游行也发生了兴趣。」——米兰昆德拉着,韩少功、韩刚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页222-223。
媚俗就是指大众情绪经过政权精心安排(例如透过领袖的指示、媒体渲染和自幼的教育),在政权认为适当的时侯,有适当的表现。就如在五一劳动节游行时要感动要高兴,因为那体现了民众认同共产理想,所以在共产政权安排的游行,我们会见到一张又一张兴奋而且激昂的笑脸,这是当局乐见的。
这种情绪的专制跟美感判断、价值判断,是一体三面的。当你看见山脉连绵、壁立千仞而赞叹时,这一来是一种美感判断,你看见了大自然之美,同时你的惊叹亦是一种情绪反应,因为其实你亦肯定了大自然的价值。共产政权要达到的,其实亦是这种一体三面的专制:你表现出政权乐见的情绪时,其实反映了你认同他们所推崇的价值,并且你亦赞美他们的美学。连绵不绝的游行队伍贯穿了城市中心,上千上万人的意志尽收眼下,所有人都在庆祝「劳动」,为共产理想喊万岁,你为此美不胜收的景象还有当中体现出的共产价值而感动,你掩面流泪说,太美好了── 这是一幅当局看来绝美的景象,而你也认同了。
到底为何媚俗会出现呢?米兰昆德拉说:「媚俗起源于无条件地认同生命存在。」他补充:「但生命存在的基础是什么?上帝?人类?斗争?爱情?男人?女人? 由于意见不一,也有各种不同的媚俗:天主教的、新教的、犹太教的、共产主义的、法西斯主义的、民主主义的、女权主义的、欧洲的、美国的、民族的、国际的。」(同上,页229)媚俗作为价值、美感和情绪的集体控制,作用就在于回应生命的意义。共产的理想、宗教的理想都给予了一种对于生命的诠释,各有各的任务和理想,正是有这么的一种重任,生命才不显得那么轻,那么虚无飘渺。
拒绝媚俗
米兰昆德拉反省媚俗的其一深见在于,媚俗的现象也出现于美国这个我们以为是自由开放的国家,他的故事里如此深刻地描述:
(美国)参议员把车停在一个带有人造滑冰场的体育馆前面,四个孩子从车上跳出来,开始在四周宽阔的草坪上跑起来。参议员坐在方向盘后,美美地看着那四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对萨宾娜说:「看看他们吧。」他用手臂划了个圆圈,把运动场、草地以及孩子都划在圈里。 「瞧,这就是我所说的幸福。」……
一瞬间,萨宾娜的脑子中闪现过一个幻影:这位参议员正站在布拉格广场的一个检阅台上。他脸上的微笑,就是那些当权者在高高的检阅台上,对下面带着同样笑容的游行公民发出的笑。 ——同上,页224。
有时,自由民主社会中的成员,总会将自己的理念加诸到所谓落后国家的人民身上:看,自由走动的小朋友多天真澜漫,多幸福。他尝试打动你,使你都同意:对,这个景象不就是梦寐以求的景象吗?
接受某种理想图像有什么问题?我不可以真心认同这片景像吗?米兰昆德拉的洞见在于,他指出媚俗的危险其实在于拒绝了其他可能。自由民主的社会不是应该容许各种美好生活的想像吗?参议员所展示的「自由」景像恰恰不是自由的体现,因为他把美好生活局限成单一理解(草地、自由、和谐快乐),并且希望加诸女主角萨宾娜身上。但实情是,冠以自由之名的追求其实也可以是专政,因为只有某种「自由」被允许,其余一切被排挤,这正正就不是真正的自由。
所以,媚俗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提供了什么「美好生活」的想像(即使这种生活可能值得追求),而在于它只容许一种美好生活的想像,并且这更是集体共同拥有。米兰昆德拉往往将媚俗和极权拉上关系,他说:
我说到极权统治,我的意思是一切侵犯媚俗的东西必将从生活中清除掉:每一种个性的展示(在博爱者微笑的眼里,任何偏离集体的东西均遭藐视);每一种怀疑(任何以怀疑局部始的人,都将以怀疑生活自身而终);所有的嘲讽(在媚俗的王国里,一切都必须严肃对待),以及抛弃了家庭的女人,或者爱男性胜过爱女性的男人。于是,「丰富而且多彩」这样神圣的法令,就成为了疑问。 ——同上,页225。
媚俗排挤的,就是个体的意志、任何对它的反对和质疑,还有所有违反了「美好生活」的东西。这意味媚俗排挤了个体的自由。媚俗在号称最自由的国度也会出现,以「自由」之名压倒真正的自由。
普天之下,莫非媚俗
我们要反对的,不是媚俗本身的价值判断、美感判断和它牵动的情感── 它们都可以是值得追求的。我们要反对的,是它的专制。偏偏它的专制又有时跟前三者密不可分:正因价值、美感和情感对我们深深的影响,以致于我们穷一生之力,为媚俗奉献,并且以它为唯一。
或许我们都媚俗过,我们都曾经以某种美好的愿景钳制自己,又钳制他人,质问他人为什么没有为伟大的理想而感动。共产政权的伟大图像是革命,又或者人民集体劳动,还有党庆、国庆和劳动节等大游行,而对某些香港人而言,占中的万众一心又或者国庆的歌舞升平,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伟大图像。也许这些画面都很美丽,我不反对,我只反对美丽的专制。但愿我们都记得,曾几何时有一张照片,当中所有人都向纳粹敬礼,唯独有一个人没有举起他的手。
白水白木浮流水,白字做個水。見人不如見文,見文不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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