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福楼拜《庸见词典》(上):一本“人类愚蠢的百科全书” ,一座指向现代主义的路标
不要被它的标题吓退,这是一本很特别、很有趣的小书,总共一百多页,里面都是词条,但读起来相当容易、一点不累,很多还让人忍俊不禁。所以如果有时间,我建议大家读这篇文章之前,可以先去翻翻这本书感受一下。
一般人翻完这本书,通常不外乎两种感觉:第一种感觉是,这真的是本词典吗?第二种感觉是,这样的词典,貌似我也能写啊。这两种感觉都不仅很正常、很普遍,而且它正是我们这期节目想要讨论的最重要的两个话题。
我们先来看看这本小书的作者,以及这本小书曲折有趣的身世。然后我们再来谈谈,为何我们要来读这本小书,或者说,“小词典”,它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它让人感觉这么accessible?它跟我们的生活有怎样的关系?
✍🏼|作者福楼拜|✍🏼
小书《庸见词典》的作者,是19世纪的法国文豪福楼拜。福楼拜是一个“有点奇怪的”作家,虽说在世界文坛算是“鼎鼎大名”,其代表作《包法利夫人》可谓“家喻户晓”——至少书名吧,是家喻户晓的。这个月早些时候,网上才刚刚轰轰烈烈地庆祝了福楼拜的200岁冥诞。但我不知道各位有多少人从头到尾读过他的作品,又有多少人真正喜欢或者不喜欢这位作家——换句话说就是,到底有多少人会对这个名字产生任何情感上的反应呢?我猜答案恐怕不会有太多惊喜。
在普通人心目中,比起雨果、巴尔扎克、大小仲马这些法国文坛的天皇巨星,以及无数青年成长道路上的偶像来说,福楼拜肯定不算多么走红。前面诸位作家的小说,充满了戏剧的张力和惊人的激情,非常适合一颗年轻的心,甚至会影响一个青年一生的事业和情感。但福楼拜的小说呢,即使是他的代表作,他情节性最强的一部小说《包法利夫人》,也没有感人肺腑的英雄主人公,没有多少外在的戏剧冲突,大量的戏剧冲突基本都发生在人物的内心,没有波谲云诡的大时代,没有传奇惊险的情节,没有回肠荡气的爱情,只是生活本身,只是真实:it is what it is.
对少年时期的我们而言,《包法利夫人》实在太难让人兴奋了,如果不说是乏味的话。至少对年少的我来说是这样的。遇到每一个作家和作品,都和遇到一个人一样,不单要有相似的性格,还要有一个最好的timing。这就像不同的作物,就该有不同的播种和收获的时间。遇见福楼拜最好的时间,显然不在青少年时期。但如果我们成年之后,尤其是阅历增多、个性成熟之后,再来读福楼拜,所感到的趣味和领悟就多得多。因为我们终于发现,那时觉得的无聊,不过是真实;那时觉得的庸俗,不过是日常而已。
我们简单说几句福楼拜的生平。
福楼拜的一生其实相当简单平常,甚至可以说是太平常了,但又跟普通人很不一样。
他1821年出生在鲁昂一个医生家庭。在父亲的安排下本来是去巴黎念法科,但没读下来,身体也不好,就放弃了学业,回到鲁昂父母家中。父亲死后继承了一笔不小的遗产,从此他就没有从事过任何社会职业,陪伴母亲住在祖屋,专心文学创作。 1880年,他因为突然中风,非常意外地过世了,不到60岁。他一生很少离开家乡鲁昂,偶尔去巴黎或者出外旅行,也多半是为了搜集写作素材。他一生无业,专心致志搞文学创作,虽然有过几位情妇,但一生未婚,也无子女后代。
很明显,他的生活跟我们前面提过的诸位明星作家不同,跟他们活跃于巴黎文学圈,酬酢往来,很多时候还需要写文谋生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跟我们熟悉的法国沙龙文学家、咖啡馆文学家,都不相同。而福楼拜的这种“独与天地相往来”的生活经历,在他的作品里打下了极深的烙印。
如果我们不理解这种贯穿了他一生的不事生产、乡居写作的生活方式,就无法了解他为什么是世界文学中最讲究语言和文法修辞的大宗师,对于各种文体形式和语言的创新那么狂热,到了不让同一个词两次出现在同一页里的地步;也无法理解为何他如此喜欢揭示愚蠢和庸俗,从《包法利夫人》到我们今天要讲的《庸见词典》,小说里的人物多半是一些愚蠢无知、不三不四的小角色,自己却具有人间罕见的道德力量,认真到偏执和不近人情的程度。
总之,他这样的生活方式,造成了他的“奇怪”,或者说与世界“格格不入”之处。他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一套自己的思想、行为和审美规范,它完全不同于外部世界的流行观念,也无法用当时的流行话语来表达。他的作品在很多方面超前了他所在的时代,而跟我们20和21世纪的人类心灵息息相通。
说到这里我想多说两句,我们在之前的「读立日」节目中就说过,读书要知人论世,因为读书不是读字,而是读人。我们不能将文学作品当作财务报表来看,我们必须去看书后面的人,去了解他的个性、喜好、家庭,他所生活的历史时代是怎样的,他的生活环境是怎样的,身边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靠什么谋生,他有多少时间投入写作,他是怎么写作的,他怎么看待自己和其他人的作品,等等,这样书才能读通。
在这之外,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我们如何在作家和思想家的众多生平经历和性格里抓住最有决定性的方面,最能够塑造作家和思想家个性与灵魂的东西。因为只有这些,才能真正帮助我们理解他们的作品,而不会沦为对作家生活细节、流言八卦的捕捉,也不会搞成文学理论那点机械因果论的套用。比如在福楼拜这里,他一生乡间独居、职业写作的生活方式,就是决定他写作中最重要的那些个人特色的东西。
Anyway,我们话说回来。虽然在普通人那里,福楼拜算不上妇孺皆知的当红明星,但在文艺圈子内,福楼拜绝对是广受尊敬的,拥有不少重磅粉丝。屠格涅夫、左拉都是他的挚友,莫泊桑是他的爱徒,乔治·桑是他的忘年交,他的作品和书信,长年都是纪德的枕边书,尼采也曾认真阅读和研究福楼拜。我们都熟悉的木心先生,他的艺术观和生活方式都受福楼拜影响很深,年轻时他曾将福楼拜的话写在自己墙壁上: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在不管什么版本的文学史上,福楼拜也是无论如何都略不过去的关键人物。尤其
对于生活在20世纪和21世纪的后人来说,他代表着文学话语范式的历史性的转向,是从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和文学,向标志着我们时代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小说和文学转变的里程碑。
这里说“里程碑”,决不是什么历史书里的套话,而是当我们回头观察这段历史时,你一定能看到,他是仅有的几座肉眼可见的路标之一。
📕|关于《庸见词典》|📕
那么《庸见词典》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庸见词典》这部书有点特殊,它既是一本独立的书,又不是一本独立的书。什么意思呢? 《庸见词典》早在1850年代已经完成,跟《包法利夫人》其实是差不多同时的,算是福楼拜较早的著作,但一直未出版,直到他去世后才在遗稿中找到和出版。在遗稿中同时发现的出版计画里,福楼拜本来打算将这本小书作为他的遗作——长篇小说《布瓦尔和佩库谢》的一部分放进去。
那么,这部长篇小说又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呢?它构思于1872年,因为福楼拜1880年5月的突然逝世,没有最后完成。这部小说以两位男主人公布瓦尔和佩库谢的名字命名,讲述了这两个朋友的故事:他们本来都是在巴黎生活不如意的抄写员,后来佩居谢获得了一大笔遗产,两人便辞去工作,退隐乡下,并开始用这笔钱自学各种知识,尝试不同事业,涉及学科之广,包括了农业、园艺、解剖、考古、历史、文学、招魂术、水疗法、体操、教育学、兽医、哲学和宗教等等各个方面。然而他们所有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最后重新做起了抄写的营生。
全书情节讲起来非常简单,因为可以说并没有什么情节。每一章都是差不多,一开头两人突然迷上了某一门科学,在家如痴如醉地各种阅读、研究、了解各种各样的理论,在家里或者村子里做实验,然后就是接二连三的失败,然后他们对这门科学失去兴趣。但是,很快地,他们又从中产生了对另一门科学的兴趣,这样就进入下一章。如此周而复始,将物理、化学、生物、医学、考古⋯⋯几乎所有现代学科巡礼一过。可以想见,这是一部读起来多么不引人入胜的小说。
虽然作为小说阅读趣味未必很大,前面我们说《包法利夫人》对很多年轻人来说已经近乎乏味了,这本小说在“乏味”程度上恐怕更是登峰造极;但这其实是福楼拜一生野心最大的一部作品,他亲自为这部小说拟定了一个副标题,叫做
“人类愚蠢的百科全书”。
为了写作这部小说,福楼拜在长达10年的写作期间阅读了1500本书:两个主人公所做的每一个关于物理、化学、生物、医学、考古的实验及其发表的言论,作者都认真地查阅相关书籍、记录下所涉及的词汇,以求达到最大程度的“精准”。可以这么说,它的的确确就是一部当时所有学科知识的简明百科全书,只是给它装上了一个小说的形式罢了。
福楼拜将一部小说当作“百科全书”来完成的野心,在他给这部著作增加的第二部分——所谓的“文献部分”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你们见过后面带有参考文献的小说吗?没有吧。我也没有。福楼拜的这部小说,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小说正文后面,正儿八经地放上了“文献部分”。
他不仅放上了“文献部分”,而且这部分篇幅浩大,重要程度绝不亚于正文。我们这里说的《庸见词典》,就是他打算放进这个“文献部分”的第一个作品,其他尚未完成但他已经记录下题目的有:《名人蠢话录》(Sottisier)、《侯爵夫人画册》(L'Album de la Marquise)和《经典观念一览》(Le Catalogue des idées chics)。光从题目我们就看得出来,这些作品虽然跟《庸见词典》形式不同,但内容恐怕大同小异。
根据福楼拜的安排,如果整部著作能够得以完成,第二部分,即“文献部分”将超过第一部分,即小说部分,成为全书的高潮和重点,因为前面的小说部分展现的是布瓦尔和佩库谢多方学习研究、搜集材料、积极实践的过程,而文献部分对词典和文献的编纂,正是这个过程的结果,也是两人愚蠢的高峰。所以福楼拜自己说过,小说《布瓦尔和佩库谢》,其实应该看作《庸见词典》的前言。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会有一点疑问:如果这部小说并不具备多少文学的趣味和可读性,或者说,并不以“文学性”见长,我们为什么还要读它?难道仅仅就因为作者对它所倾注的野心?
也是也不是。我们选择不读福楼拜更有名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而选择读《庸见词典》,除了后者符合我们“读立日”讲小书的传统之外,主要是因为,虽然它是福楼拜著作中最不为人所知的一本,但它其实比任何一部福楼拜的著作都更能让我们接近福楼拜的独特个性和思想,也比任何一部他的著作都更具有“文学性”——至于为什么,我们后面会详细谈到。更不用说,《庸见词典》这部小书本身具有最丰富的超越时代的现代性因素,对于我们所有想真正了解现代主义以来的文学和艺术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来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捷径。
🙋♀️|什么是“庸见”? |🙋🏻
书名为“庸见词典”,所以我们首先要回答的问题就是:什么是庸见?其实就是问,这本“词典”是关于什么的词典呢?比如,我们有拉丁文词典、有现代英语词典、现代法语词典、有俗语词典、成语词典、计算机专用术语词典等等,我们一看标题,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内容。那么《庸见词典》记录的究竟是什么呢?什么就算是庸见?什么就不是?在讨论福楼拜所说的“庸见”之前,我们不妨先在心里问一下自己:说到庸见,最先蹦到你脑子里的是哪些呢?
我想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吧。现实生活中的例子实在太多啦,比如拜金是庸见,文艺腔是庸见,市侩的想法是庸见,人云亦云的价值观是庸见,健身狂热是庸见,高分低能是庸见,唯985论是庸见、催婚催生是庸见,轻视女性是庸见,炫富是庸见,仇富也是庸见,有时候,太爱猫或者太爱狗也是庸见…⋯只要你递过话筒去,我估计每个人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好几个钟,尤其是“愤怒的”青年们,能连续讲上三天三夜不停口都不一定。
的确如此。在我们生活的网络时代,在朋友圈、在社交媒体、在新闻报纸、在电影电视……在所有地方,说我们每天不得不生活在庸见的海洋之中,一点都不过分吧。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介绍这本书的时候,我们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觉:这样的书我也能写啊,因为素材比比皆是嘛。原因在此。
那么福楼拜想记录的是什么庸见呢?题目的字面意义是idées reçues (received ideas),就是被广泛接受的观念,换句话说,可以理解为大众(普遍)观念、陈词滥调、无聊之见等。前面我们说过,福楼拜在这部著作里想记录的是人类的愚蠢,所以这里的“庸见”,大致说来就是指大众的愚见。
那么,福楼拜谈到了哪些种类的庸见呢?主要有以下几种:
第一,可以用于社交活动的陈词滥调。比如,
天气。永恒的话题。各种疾病的普遍原因。总要抱怨它。
警察。总是错的。
泛神论。猛烈抨击之,荒谬。
家庭。讲到它时总是怀着敬意。
忧郁。心灵脱俗和精神高尚的标记。
马基雅弗利。没有读过他的著作,但认为他是个大恶人。
第二,在大众中被广泛接受的集体想像,往往都是靠不住的、以偏概全,但又脍炙人口的。比如,
日本。那里一切都是瓷做的。
旅馆。只在瑞士有好的。
印度寺院舞女:所有东方女人都在寺院里表演舞蹈。
鸭子:全都来自鲁昂。
第三,文学世界里的陈词滥调。
吻。要说“拥抱”,这更得体。美妙的窃物。吻落在少女的额头,母亲的脸颊,漂亮女人的手上,儿童的脖子上,情妇的唇际。
树林。树林引人遐想。宜于作诗。秋天散步时,应该说:“林中落叶满地”云云。
贴身女仆。比她们的女主人漂亮。知道女主人所有的秘密,而且泄露。总是被少爷奸污。
书简体。专供女人运用的文体。
家庭女教师。总是出身于遭遇不幸的良好家庭。给主人家带来危险——勾引当丈夫的。
第四,比较纯粹的语言游戏。
明暗对比;昏暗的光线。不知道它指什么。
祝贺。总是衷心的、热情的、诚挚的,等等。
假设。往往是危险的,总是大胆的。
第五,(直接的)讽刺。
令人恐怖、恶心、厌恶的事情。谈到淫辞浪语,要说:恶心死了!可做但不可说。故事发生在一个恐怖的夜深时分。
天才。仰慕它没有用,那是“一种神经病”!
粗野的。古代的和粗野的。
礼仪,排场。带来威望。激发民众的想像。 “要讲排场,一定要讲!”
我们知道,无论哪个种类的庸见,最后都指向讽刺。但如果停在这里,我们就会失去理解福楼拜的最好机会。这里的“讽刺”只是我们一贯理解的那么简单吗?福楼拜在这里所用的讽刺,和他之前的文学讽刺大家伏尔泰、巴尔扎克、狄更斯等人的讽刺没有任何区别吗?
所谓“讽刺”,自然就有讽刺者和被讽刺者。比如伏尔泰的小说对教会和贵族的不客气的讽刺,巴尔扎克、狄更斯的小说里,对资产阶级、小资产者和知识份子的吝啬、虚伪和冷酷进行了讽刺,等等。不论被讽刺的对象和特质是什么,在讽刺者和被讽刺者之间有一个明确的界线,而这个界线向来是毫无疑问的。意思就是,当时的作家、思想家,和从前的教会、贵族一样,是理所当然地站在讽刺者的一端来审视和嘲笑被讽刺者的,他们天然地占有一个更高的位置,不论对被讽刺者还是读者来说。没有人质疑过这种权力等级结构,没有人质疑过它是否是不言自明的。
福楼拜是最先对此提出质疑的作家。而《庸见词典》,正是他集中提出这种质疑的作品。我们看,这本词典被设定为是布瓦尔和佩库谢这两位愚蠢无知的抄书匠编纂的。同时,他们作为小资产者和小知识份子的身分、地位又恰恰表明,他们正是这些词汇的典型使用者,当时的所谓“大众”的典型代表。换句话说,他们既是这些庸见的创造者和使用者,又是试图批评和讽刺庸见的人。而在这两位主人公背后操纵一切的作者福楼拜呢?他也并不像之前的作家和思想家们那样,享有“庸见豁免权”,可以尽情讽刺愚蠢而不沾染分毫愚蠢,可以游离于被讽刺的对象之外,做一个纯粹的批评者和讽刺者。不,福楼拜不是这样一个上帝式的作家。
请看福楼拜本人在书信里的告白:“布瓦尔和佩居谢渐渐侵袭了我的精神,以至于我变成了他们!他们的愚蠢成了我的,这使我筋疲力尽。”
什么意思呢?福楼拜认为,自己已经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创造者和judge,他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愚蠢无知,一样没有方向。他并不高于他们,也不高于任何人。
这一点,不像看上去那样难理解。我们自己在一个词条一个词条读这本词典、感到好笑的同时,心里有没有闪过一丝恐惧:我们自己其实也说过、想过、做过其中被讽刺的事情?不论是出于无奈还是主动,我们是不是也是或者曾经是这些想法的使用者、贡献者?有些话我们自己也说过,有些事我们自己也做过,有些想法我们自己也有过。
这就像我们可能都会去批判嘲笑所谓的“凡尔赛文体”,但并不妨碍很多人还是会悄悄去买一本或者借几本《红酒词典》、《奢侈品词典》、《社交法语词典》、《上流社会流行语词典》来翻一翻、看一看,以及学习一点新的词汇、术语,不论是为了社交谈话,还是网络生活。人人都在抱怨social的痛苦,抱怨虚假做作而又无比累心的social场合,讨厌和笑话那些场合里的陈词俗套,但我们到了那里,还是该说什么说什么。我们也许会取笑每天运动、跑步打卡的人,但并不妨碍我们自己依然去健身、跑步、晒图、晒步数。我们会取笑让相机先吃的人,但我们自己发图的时候,也会忍不住精心设计、精心p图。更不用说,每过一段时间网上就会遍地开花的“流行语”或者“流行概念”,像“内卷”啊、“打工人”啊、“爷青回”啊,等等,不管其概念本身庸不庸俗、合不合适,但我们很多人都一边嘲讽,一边使用。
c'est la vie .我们谁也不是上帝,我们每个人都被裹挟在这生活的网里,没有一个人是超然世外的,没有一个人是有天赋的权力去理直气壮批判别人的。
所以,福楼拜拒绝做像他的前辈和同辈那样的上帝式的作家这一点,不仅将他和以前的作家区分开来,而且是一个文学范式上的决裂,从他以后,文学也渐渐和之前的文学,艺术渐渐和之前的艺术,以同样的方式区分开来了。
福楼拜身后,20世纪以来的文学和艺术家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了这种权力关系的可疑,于是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自嘲式的作品,近些年来,大众文化里这样的作品也比比皆是。例子太多,我们随便举一个典型的吧,不知道大家看过一部叫Portlandia的美剧没有,这是两个白人自编自演的专门取笑白人中产阶级lifestyle的喜剧片,将中产阶级的流行信念、兴趣喜好、语言习惯、社交滥调、文艺腔等漫画化,毫不留情地加以奚落和嘲笑。不用说,这两位编导兼主演自身,正是这中产大军中的一员,不论他们是多么富有自省精神的一员吧,都切切实实是其中一分子。这整部剧完全可以说是一本激进版、电视版的《庸见词典》了。大家有空大可以去看看,非常好笑,也非常尖刻。
但自省和自嘲就能帮助我们消解庸见,撇清自己和庸见之间的关系吗?不能。从福楼拜的《庸见词典》,一直到今天这些像Portlandia一样工于自嘲的高分剧,谁都做不到。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自嘲只是为了避免被嘲笑而先下手为强罢了,如果我们不去追究这种自嘲里所隐含的智力上的优越感的话。不仅是自嘲的内容,连自嘲这种行为本身,也不过是一种大家抱团的“庸见”罢了。不夸张地说,庸见不是什么某些人特有的愚蠢、庸俗、无知的人格,而是人之为人每日必需的食粮,是人之为人为了生活于群体和社会之中的每日必需。换句话说,我们都是它的创造者、贡献者、使用者和传播者,同时也是它的批评者、嘲笑者、讽刺者,我们每分每秒地生活在庸见之中,正如我们每分每秒地生活在空气之中。
所以我们是找不到“庸见”的反义词的。并不存在什么跟庸见相反的东西。这就像为了攻击“拜金者”,我们刻意对钱避之不及,甚至极端到《世说新语》故事中那种口不言金钱,只言“阿堵物”的程度,但结果是什么?就是躲避金,躲过利,不过是掉入了名。同样都是逐利之心,不过一个叫名,一个叫钱,殊途同归而已。
就好像一张牌,正面和背面图像不同。我们翻过正面看反面,是,的确是一张新图像,但它们仍然不过是同一张牌而已。而且,经过一段时间,反面会再次变为正面,成为旧的——成为我们这里所说的“庸见”。文化就是这样,翻来翻去而已;庸见亦是一样,左手转给右手。
《庸见词典》虽然名义上是在嘲笑“愚蠢”,但绝不等于说这是聪明人对蠢人的嘲笑。比起愚蠢来,其实福楼拜更讨厌的是“机智”的人,嘲笑的也是人们无聊虚伪的“机智”。我们看到,词典里的“庸见”没有一条是因为智力的低下、愚笨而好笑,相反,它们都是充满社交诙谐、机智俏皮和人间机巧的话语。另一方面,它名义上讽刺的是“大众”,实际上枪口对准了所有的人,包括自己。可见,福楼拜这里所针对的“愚蠢”,根本不是指某些人先天的智力缺失,而是全人类都无法避免的劣根性。在这个意义上人和人之间没有什么差别,都一样是愚蠢的。没人能够独善其身。在写《包法利夫人》时福楼拜就不止一次地感叹过:“我就是包法利夫人……”,而在写作《布瓦尔和佩库谢》时,他又一次次喊道,他们两人的愚蠢,也就是我的愚蠢。
老子《道德经》是这样谈论智慧和愚蠢的——“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这句著名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朴拙若愚其实是真正的大智慧,是道;而人类的那些智巧、机智、创造,才是真正的愚蠢。这种智巧、机智,小到人的小聪明、小狡猾、互相的算计、欺骗和争斗,大到人类社会一切制度、思想、法律、道德伦理的发明和使用,都是老子和道家思想认为的真的愚蠢。这些看上去很聪明、而且不断在“进步”的制度,只是小的、假的、次等的智,哪怕它们在人间暂时享尽尊荣,被视为人类历史的经典,被勒石、镀金、立碑、永久流传,也改变不了在天地宇宙之间、自然大道之中,它们都不过是愚见、“庸见”。因为它们都破坏了最高的“道”,即道家最尊崇的天地万物自然运行之理。真正的道是朴拙、是愚蠢、是木讷、是无为。这个“道”,早在远古时代就渐渐在世间散佚了,能够得到真谛的人凤毛麟角。所有的人,无往而不生活在这大道崩坏之后的人间社会里,这种看上去充满了智力和文化,其实正是充满了愚见和庸见的人类社会里。
福楼拜的《庸见词典》,这本“人类愚蠢的百科全书”所面对的人类的“愚蠢”和困境,跟老子和道家所描绘的其实是一致的。不论道家所崇尚的大道究竟是不是存在——哪怕是在极其遥远的上古时代,但有一点是改变不了的,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这个似智实愚的人类社会里,而且我们还在不断用我们的“智巧”得意洋洋地加速这个世界的愚化。庸见就是我们生活其中的空气。除非我们真的跑入深林,与鸟兽为伍,否则
这人性中固有的“愚蠢”,固有的劣根性,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承担它的一份;因为作为人,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必须承担自己的一份人性。
福楼拜就是在这里走上了与之前所有作家不同的道路。在他之前,讽刺是一种不言自明的权力,作家和哲人永远是批判和讽刺的主体,并享有和上帝一样的豁免权。这种“道德特权”,从启蒙运动时代甚至文艺复兴时代起,就与人文主义思想如影随形,它是从神和贵族的手上逐渐转交到知识份子和资产者手中的。也就是说,他们不过是用“大写的人”来填补了刚刚被打倒的“大写的神”的空位。从神到人,占据这个位置的主人换了,但这个位置和大众的位置之间的高低等级、权力等级,丝毫没有变化。写作被看作是一项启蒙的伟大事业,是一项自上而下的教育事业,是一项铲除“庸见”、引人向上的事业,不论这个启蒙者是神还是人。
福楼拜第一个站出来说,不,我并不比包法利夫人好,我也并不比布瓦尔和佩库谢好,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愚蠢,一样的呼吸庸见的空气。作家和批判对象一样,和读者一样,都是人,都一样承担着人性,也就必然一样承担着人的劣根性——庸见。批判庸俗的人一样承担着庸俗,批判虚伪的人一样承担着虚伪,批判愚蠢的人一样承担着愚蠢。
从任何一个意义上讲,这在当时都是一场超越时代而又极其激烈的革命,是整个文学的含义和角色的巨大转向。 20世纪后,文学和艺术沿着这条新的道路绝尘而去。从福楼拜开始,这也造成了在旧的和新的文学权力范式之间的挣扎斗争,成为20世纪以来的现代作家,尤其是他们中间最优秀的那一小部分人常见的痛苦和困境。
【以鲁迅为例】
鲁迅先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1918年到20年代初,为《新青年》、为文学革命而前驱时,也就是在写作《呐喊》中的大部分小说时,鲁迅先生还是非常相信文人士大夫对社会、对大众的批评和教育地位的。他相信作为社会的知识阶层,我们是能够“救救孩子”、能够启蒙青年一代,能够将黑暗中的人们带入光明的,而且这也正是知识阶层应有的使命。所以他明显采取了自上而下地批评、教育的启蒙者的语气。
但到了他写《彷徨》里的大部分小说,也就是20年代后半期时,我们明显看得出他的信念、态度和自我认识上的挣扎和转变。我们应该都还记得,小说《祝福》里,他对祥林嫂躲躲闪闪、含糊其辞的态度,因为他突然发现,真实的自己并不能与祥林嫂心中对他的期待相符,不像她所期待的那样是高高在上的、无所不知的以及能够帮助她的。不,虽然他明显受到了比祥林嫂多得多的教育,拥有高得多的社会地位,但他并不能帮助到她什么,甚至比她还要无能和怯懦。
另一篇《在酒楼上》,他发现多年前比自己还热心文学和政治革命的故友,到了中年,变得和当年猛烈抨击的庸众毫无区别,自己虽然心感厌恶和失落,但更加明白,自己未必就比故友好出多少,其实是一样的颓唐,一样的懦弱。还有那篇著名的、也是鲁迅先生唯一的爱情小说《伤逝》,用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悲剧故事所讨论的,还是这样一种挣扎。当时的青年知识阶层曾经满腔热血、投身革命,但走入社会以后,在残酷灰冷的现实面前,纷纷跌落到自己批判过的庸众之阵里,不能自拔,除了悔恨、除了自责、除了歌哭,什么也做不到,改变不了现实,改变不了爱人,也改变不了自己,更不用说像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去改造庸众、改造整个民族。曾经那么骄傲的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而已。
那种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知识份子优越感,那种因为对知识的占有而享有的引领大众的更高的社会地位,都在渐渐深入的现实生活中很快粉碎,变为了幻觉和负累,形成了巨大的精神世界的危机。这个危机,也正是福楼拜叫喊着“我就是包法利夫人!”时所感受到的危机。知识份子和大众、启蒙者和被启蒙者之间这条原本非常分明的界线变得非常模糊,鲁迅和福楼拜一样,都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人的一员,自己和笔下的人物一样,和小说的读者一样,一样的好、一样的恶、一样的愚蠢、一样的虚伪、一样的怯懦。庸见不再是大众的专属品,不再是无庸置疑的批判对象,而是弥漫在我们周围的、我们每个人都要承担一份的人类的劣根性。
如果说,知识阶层在这个问题上尚有任何意义上的优越性的话,那么就是他们中的极少数优秀者——这里我是指福楼拜、鲁迅——能够直面自己的生命体验,直面自己的脆弱和无能,承认它、揭示它、反省它,让它昭然如日月,并尽自己一切努力持续不断地克服它(即便最终未必完全做到)。这样的知识份子之所以伟大,绝不是依赖于树立自己的权威——不论这个权威是知识上还是道德上的——恰恰相反,他们伟大的源泉乃在于他们敢于承认自己的“一无是处”,敢于承认自己和每一个人平等的地位和责任,敢于承认自己的脆弱、无用,敢于承认自己是被批判、被揭露的世界的一分子而不是它高高在上的上帝、它的教育者、它的改造者。
说到这里,我们可能多少会感觉到有点奇怪,这似乎和我们惯常心目中的“知识份子”形象很有些不同啊?而且,不仅传统的知识阶层看上去一幅羽扇纶巾、高不可攀的教育者和启蒙者形象,今时今日,各种媒介上的启蒙者、领读者、专家学者、人生导师层不出穷,又有谁不是表现出漂亮的自信、高雅、博学、高级,总之,一幅通天地究古今、运筹帷幄的形象?那么以后,我们应该时刻问问自己:他们到底发出的是什么样的声音?他们为什么发出这样的声音?他们又是用什么方式来发出声音的?他们如何谈论别人,又如何谈论自己?他们的话究竟是否有价值?这种价值是他们自己的学识和人格力量挣来的、还是假借各种各样的权威——不论是学历、教授或者专家的职称、教育和媒体平台、资本、甚至政治——赋予他的?他们自己到处高声宣扬的事情,他们自己做到了吗?他们做得到、并且真心想做吗?
因为真正伟大的知识阶层、真正伟大的社会批判者,从来不会站在神坛上说话,他们和每个人一样,日复一日在漆黑的生活中探索,希望放进来一点点光明,他们永不疲倦地怀疑和批判自我,远比怀疑和批判其他人还要多,他们是和我们并肩前行的同路人,是和我们一样一点一点解决现实困境的同路人,而不是开口闭口只会谈什么“庸众”、“人民”、“群众”、“大众”、“知识份子”、“精英阶层”、“伟大传统”、“启蒙救亡”、“政治哲学”、“思想史”、“东西文明”之类的人,不是那些死死霸占着旗帜的“伟大旗手”、以及死死霸占着镜头和话筒的“伟大演说家”们。
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总而言之,用所谓知识阶层的“洞见”去批评大众的“愚见”行不通了,因为它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庸见,我们不能用庸见去批判庸见,就像我们永远不可能用回骂去战胜辱骂一样。必须寻找新的路径。于是,问题的重心变了,
不再在于我们说了什么(what) ,而在于我们怎么说(in what way) 。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转变,这是整个权力结构、权力话语(discourse)的转变。话语(discourse)这个概念我们在尼采那一集里讲过,它是知识和权力达成的共谋力量,是无所不包的规定社会各项制度、组织、法律、道德等的权力话语。在这里,正是话语规定了批判者和被批判者的不平等的语言和权力结构。
明天「读立日」会为大家带来“读福楼拜《庸见词典》”中篇。谈了“庸见”,下次定要谈谈“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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