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小丑之花》书评:关于……人们微笑背后的寂寞
太宰治的《小丑之花》是一个书写风格特别的作品。同时,在剧情的氛围上,这篇短篇小说也让人很难忘怀。
《小丑之花》的主角和太宰治的另一本名著 — — 《人间失格》里的主角同名,都叫做大庭叶藏。也因此有人说这本小说是《人间失格》的雏形或是写作原点。故事主要讲述叶藏和一女子殉情跳海却被救上附近的疗养院后,和来探望的朋友、同学与一个护士在疗养期间所发生的事情。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小丑之花》并不像《人间失格》有着那么沉重、负面的氛围,反而整篇小说常常流露轻松、自然快活的气息。
但是在这些流畅、自然甚至让人好笑的描述里,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各种隐密、潜藏的阴影,转徊在这些人物的内心与动作的细节里。
一个会让我们觉得这篇小说读来快活、轻松的原因在于,《小丑之花》并不全然只是在描述一个故事,而是时常夹杂「作者」对人物的插叙、评语。而这些中途突然插入的话语多半是对人物的嘲讽,或是对自己文笔的自嘲、或是在描写这段时,「作者」的所思所感。其中用了不少啊、哎、唷等等极为直白、口语的感叹词。让人读了很有亲近感。同时,这种插叙对于认识书中的人物、剧情来说也是重要的描写,因为事实上这种叙事的方式弥补了很多人物无法在对话中直白表露的思绪,也就是上一段中我们提到的「阴影」。插叙的手法遂成了一种揭露的分析。除了揭露作者自己,也揭露舞台上的人物和布景。其中更不乏警醒的字句。
「朋友全都远离我,以悲伤的眼神望着我。吾友啊,与我说话,嘲笑我吧……啊啊,友人空虚地撇开脸……只是以悲伤的眼神望着我。」这是《小丑之花》的开头,也是大庭叶藏坐在床上,望着茫茫的海面时,内心怅然的感受。这个时候的他虽然被救醒了,但生命并没有因此获得救赎,只是陷入更加寂寞的情绪。
和他殉情的女人已经死去了。他的朋友、亲人得知这样的消息后,不知对他会有什么想法……
如果要选一个词来作为《小丑之花》的主题,我想就是「寂寞」或是「孤独」吧。
这种寂寞来源于:不管自己和朋友的感情有多好(或有多少);不管和亲人有多深的血缘关系,这世界上似乎永远没有人能够体会自己内心的痛苦。对叶藏来说,朋友表示悲伤的眼神,并不是同理,而只是怜悯。他们的鼓励和刻意的微笑,说穿了只是一种礼貌的敷衍。
叶藏的朋友有两个,在得知他殉情被救上疗养院,纷纷赶来看望他。然而,在太宰的描述下,这些看望的场景并不温馨,反而充满尴尬。为了安抚叶藏,想要让他振作,或者,为了打发和抚平看望的尴尬。叶藏的朋友们讲了各种趣事,例如拈造自己和美女搭讪的失败经历、鬼故事和艺术理念等等对叶藏来说早已空洞的事物来试图和叶藏打成一片,让病房看起来很和乐。当然叶藏也笑了,也和他们正常对谈,但这些举止都只是假扮的,就像舞台上写好剧本的戏一样,尽量不要走错位,说错对白,避免造成大家气氛上的麻烦与尴尬。
「他们无法打从心底欢笑。即便笑弯了腰,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姿势。」、「叶藏还在笑。他坐在床上两脚悬空晃来晃去,一边顾忌自己脸颊上的纱布。小菅的故事真的有那么好笑吗?」、「他们知道很多敷衍之词。就连一个否定,起码都有十种不同的使用方式。还没开始议论,已经先交换妥协的眼色。一边笑着握手,一边暗自低估:猪脑袋!」、「他们的议论,与其说是彼此交换思想,其实只是为了当下觉得舒服。没有说出半句真话。」
这些对人世的想法十分负面,同时,他们在小说里的表现让我们也觉得很是滑稽。就像好几个小丑在舞台上表演一样。不过只要我们认真省思就会察觉,这种滑稽、荒谬的描述、情节,反映的是这些人物背后庞大的空虚和没有目标、成就的日常生活。而且有时,的确让我们想到自己和人相处的一些经验。
太宰治一向很会描写人心细细藏匿的缺口,但他描写的方式,往往不是直接切开他,来让我们看见。而是简单、直了地特写、描写人物外在的动作和言语上所表现的意图,进而使人能够感受内心那些庞大、难以承受的心情。其中,他特别重视动作的姿势,就像在《人间失格》里,「作者」之所以发现主角叶藏在照片的笑都是假装的,主要并不是因为笑容给他的感觉(当然,为了小说的完整性,太宰还是有简单地描写笑容给人的感觉),而是主角在每张照片中都在握拳的姿势(你可以试着在镜子面前一边握拳一边试着微笑,看看会是怎样的笑容)。换言之,比起使用奥妙的形容,太宰更重视动作与话语中的细节,再举一例就是《人间失格》中,为了表现叶藏心中对人的恐惧与孤单的压迫,他只选择让主角讲这么一句话:「只要能让人们笑,我什么都愿意做……」便使人对这人物感到很大的颤憟。
《小丑之花》中,太宰所埋下的最幽微的细节,是叶藏和护士真野暗暗萌芽的爱情。而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太宰描写两人之间爱情的方式,十分隐晦,却也十分动人、深刻。
诚如前面所说的,出现在这篇小说大部分的对话、场景,都是虚假、空洞的。我们只要一看,就知道这些家伙只是苦中作乐,说些无聊的废话来打发时间(尽管我们仍然有时能找到一两句重要的句子)。然而有三场对话并不是这样。而这三场对话皆发生在叶藏与他的照顾护士真野之间。
第一场发生在叶藏被兄长训完话,钻进被窝的时候。其他的朋友和兄长去吃午餐、参观江之岛。而只剩真野被留下来在病房陪着叶藏。不知是有意缓解叶藏的情绪还是无意间的好奇,真野问了叶藏:「那是令兄吗?」叶藏听了在背窝里也就一一照着实际的事实回答,直到真野问他兄长几岁时,他突然蹙眉回答:「还年轻哟~三十四岁,大摇大摆的,自以为了不起。」真野注意到叶藏的表情,也被他吓到,「慌忙垂下眼帘」,接着叶藏就沉默了。真野没有离开,她拿了织毛线的工具,坐在叶藏枕边的椅子织着毛线,直到晚餐。
第二场,同样也是叶藏被兄长训完话后,一个人和真野留在病房的时候。那时的他显然心情很糟。他们前面进行了一小段没有太大意义的谈话,不过真野没有太大的回应。这时,太宰还特别描写叶藏在床上故意背对真野的举止,然后可能是失落的关系,叶藏突然对真野说:「我跟你说说那个女人的故事吧(也就是之前和主角殉情但没被救活的女生)」真野没有说好,不过她也没说不好,所以叶藏就径自慢吞吞、有些害怕地说出他和那女子间的事情。真野从头到尾没有插嘴,就这么安静地听着,之后就各自睡去(真野睡在另外一张沙发床上)。
第三场,发生在叶藏停留疗养院的最后一夜。这次开口的不是叶藏,而是真野。太宰一开始就写道:「真野很激动。睡下后,还在不停叙述自己清贫的家庭……最后,真野开始讲到自己眼睛上方的伤痕……」叶藏没有讲上什么话,整个夜晚,他都只躺在床上,依然刻意地背对真野,不过静静地听着真野的描述。讲到很晚的时候,他才说到:「我看你该睡了吧,明天一早还得忙呢。」而「真野,沉默不语。明天就要道别了。咦,原来互不相干。知耻吧,知耻吧。我好歹也该有我的骄傲。她一下子干咳一下子叹息。然后砰砰砰地粗鲁翻身。叶藏佯装不知。到底在思索什么,不能说……真野平稳的鼾声传来。叶藏难以忍受沸腾的思绪。他想朝真野那边翻身,扭转自己修长的身子,却有激烈的声音在耳边嗫嚅……」
整段叙述里,太宰都没有明讲什么是「沸腾的思绪」、「不能说」的东西,以及为何他们很「激动」。但我想,大家看到这里都了然于胸了吧。且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三场对话与其他对话有很多的不同,可以在描述的细节里被发现。首先,不像其它和朋友们的聊天一样,这三个对话里,叶藏的话语都温吞吞的,很慢而且有种失落、难以出口的感受。除此之外,这三场对话里,沉默常常出现,两人不会因为害怕尴尬而随便讲话回应、带过、敷衍彼此,而是选择安静的思考,在随着思绪很缓慢地把一些很微小的感觉、想法说出来。最后,是没有笑声,或着,非常少的笑声。这些都与假扮、刻意的对话有着天大的不同。
不是为了引发笑声、不流利、没有大道理的内容的话语(例如第一场中只是单纯情绪发泄的话语)变成了真正才需要被讲和被倾听的事物。而沉默,似乎反而变成真正的沟通、交流。
隔天,在离别前的早晨,真野邀请叶藏去后山看看风景。那儿不是别的,正是小说开头时,叶藏和另一名女子殉情跳崖的地方。
小说没有说结局最后怎样。两人站在那儿,「东边阴霾的天空。朝阳尚未升起。带有不可思议色彩的片片流云,沸腾后沉淀,沉淀后再次缓缓飘过……俯瞰着远方的大海。脚边就是高达三十丈的断崖。江之岛在正下方看起来很渺小。浓浓的晨雾深处,海水,微微荡漾。」
这篇小说里,没有写到亲吻、拥抱……连牵手的描述都没有。但是他所写的是多么深刻的爱情。
殉情在太宰的文学里一直具有一种特别的地位。在这里,小说透过对爱意的暗示、犹豫,表现了一种至深的寂寞,还有人们想要透过殉情获得救赎的渴望。
米兰.昆德拉曾说:「认识是小说唯一的道德……而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在对他的读者说 — — 事情远比你想像得还要复杂。」换言之,小说的精神是为了让人认识一种复杂。太宰的文字虽然十分直白,甚至俗气,却充满细腻的心思。 《小丑之花》与其说是在描写一场爱情的萌芽,但他更像是在带领我们认识一种想要抛弃世俗,一起殉情的寂寞心理。
不管自己和朋友的感情有多好(或有多少)、不管和亲人有多深的血缘关系,这世界上似乎永远没有人能够体会自己内心的痛苦。但是,或许唯有爱人的感情,能让人真正互相体会彼此心中的寂寞。
(文章同步发表于方格子部落格平台:文学的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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