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夜話:內地生在港認同|圍爐·CU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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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似乎很難逃出一個主流文化的力場,我們似乎又總是身處不同文化的交融與碰撞之中。我們被群體文化所塑造,一方面保持著自我個人的獨立性和價值追求,但另一方面我們又很難規避一些群體認同。

導語|身分認同既是一個人對自我心理狀態與人格特質的感受,也是特定社會脈絡下建構的人際關係座標。一個人的認同來自於自我與他者的建構,詮釋與表達自身,在時間上具有的連續性與持久性。身處在全球化、現代化、多元化的開放世界中,我們的價值不斷地由社會和文化世界塑造,身份也隨著時空的推移、價值的交融而發生著潛移默化的轉變。當他者文化不斷進入到我們的生活語境,建構著我們生存世界的邊界;當集體主義洪流不斷地湧入我們的世界觀,是選擇接納並融入,努力成為社群的一份子,凝聚起共同體的最大公約數,還是選擇排斥與隔離,以局外人與獨立個體之姿,走出一條獨立自主的中道之路?作為在香港求學的內地生,這樣的問題也構成他們生活的困惑。這期夜話,就讓我們走進香港中文大學內地生的世界,來聽一聽他們的故事,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

local :香港本地生

semi-local :具有香港與內地複合教育背景的學生

dembeat :香港中文大學校園文化,即拍手腳踏地並叫口號的行為,「大群學生在搞活動的時候,穿著代表自己屬會或學院T-shirt,然後一字排開,一邊用腳大力踩地,用手配合打拍子,另一邊大聲叫喊口號。

Ocamp :香港中文大學書院迎新營

Mcamp :香港中文大學內地生迎新營

組爸組媽:迎新營負責活動組織的學長學姊

helper :迎新營參與活動組織的學長學姐

夜話:中大式社交方式,主要談個人感情經歷

房game :在寢室裡玩一系列小遊戲

腦殘遊戲:「沒有邏輯」的社交的小遊戲

樹洞:港中科三校微信匿名社群平台

多元化與割裂感

HOST|香港是個國際化的城市,身處香港,我們常能感受到多元文化的碰撞交融,建構起一種全球意識與開放格局。同時,香港也是一個極具本土特色的城市,我們身處在一個粵語主導的語境中,感受到香港文化的煙火氣與市井氣。從內地來到香港,我們近距離感受到文化差異與認知差異;在語言、價值觀、生活方式以及教育背景上,感受到割裂感與多元化。差異性既構成了挑戰,又引發我們去思考背後的本質,請大家分享一下自己初到香港的經歷,以及香港文化與中文大學帶給你們的初印象與體驗?

Claude|來到中文大學,我感受最明顯的是一種多元與自由。在這裡,不同膚色與種族,不同宗教與文化背景的同學齊聚一堂,分享個人獨特的成長經驗,追求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作為世界國際化程度最高的地方之一,香港是一個極富多元化的城市,在這裡能與形形色色的人相遇,與完全不同的靈魂交會。差異性與多元性帶給我極大的衝擊,中西文化在此奇妙交會。

從差異走向共融,我們所在的中文大學也有自己獨具特色的“頹”文化,“dembeat”、“夜話”、“腦殘遊戲”、“房game”等一連串中大式社交方式,“組爸組媽」的傳統,使得大一新生以一種特殊的「血緣關係」凝聚在一起,頗有中二青年的味道。在融入香港校園主流論述體系的過程中,我所接觸到的許多事物相對於內地的求學經驗而言是新奇而又陌生的,全新的價值觀顛覆著我對自我的認知,促使我重估自身。身為year1的新生,從深圳營到書院大O,陰陽顛倒的作息,奇怪的「腦殘遊戲」在某種程度上解構著我過去的生活與人際關係。情感戀愛經驗的談論與凝視,使得我也必須重新檢視自己的戀愛觀(哈哈)。同時,來到香港,作為少數群體,就必須接受一種去中心化的敘事,這促使我不斷思考個體的人生意義。而中大「頹」文化也使得自我的菁英主義與功利主義價值不斷下沉,融入全新的帶有煙火氣的生活。

Vic|我感覺我們這屆和你們這屆的感受會差很多——我們其實相當於上了半年到一年多網課才真正來到香港,那種感覺就像你的肉身和你的精神處在兩個分裂的時空。一方面是香港的文化,例如像「dembeat」第一次接觸是在zoom的線上Ocamp裡面,你能想像那種奇特的場面嗎?完全不知道這些人在做什麼,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給人莫名其妙的感覺。同時,你對香港的印像都來自於你的組爸媽,他們會跟你們說香港是怎樣的,中大是怎樣的。他們把這些經驗先用文字或語音的方式傳入到你的腦海裡,然後你是帶著這樣一種印象,過了一年才來到香港的,這是很奇妙的體驗。

我對香港的印像也發生過蠻大的轉變,在進入大學之前,我對香港的印象可能更多的是一些國際化的符號,比如說港產片、港星,流行文化,但是來了之後我會發現香港的市井氣超乎我的想像。國際化與本土化這兩個詞在我的體驗和我的想像中的排序十分不同。極高的粵語使用率、非常本土特色的街道、民俗以及意識形態,本土印象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關於“國際化”,在我來到香港以後我會認為更像是一套官方敘事裡的話語體系。同時它好像又跟我們想像中的國際化相異。可能也有地方差異,例如中環可能更國際化,沙田可能更本土化,從英語使用率、人種分佈率就可見一斑。而香港的國際化其實強調了更多偏向歐洲中心或西方中心敘事的國際化,會給人這樣的傾向。

HOST|所以說在你看來香港的國際化更偏於一種西方中心主義,在某種程度上,它並不像我們想像中的那樣具有包容性與開放性?

Vic|我個人感覺是這樣的,或者說不必然是西方中心主義敘事,而是國際化宣傳裡出現的往往是白人面孔,比如說經濟國際化,以及製度文化和西方接軌。而那些數量龐大的菲傭,以及印尼這些少數的群體,他們其實沒有被鑲嵌到這個國際化敘事中,未成為被官方宣傳強調的一部分。

融入文化後的代入與反思

HOST |來香港後大家對身處的時局有什麼新的感受?

Vic|對於政治的態度,大陸大專院校很流行「政治冷感」這個詞。而在香港我們可能會更常態化地去討論政治議題。另一方面是我認為內地生在香港中文大學的氛圍給人一種非常強烈的家族感,就如同組爸組媽這樣的傳統。而且內地生作為少數群體,有更多時間聚在一起,建立社交圈,這種舒適圈的建立與超脫,似乎又隔絕了與香港本地生的交流與融入。而我們剛來的時候,疫情的隔絕其實更加明顯──我們沒有活動去接觸到local,而現在有藝人以及別的活動,大家也會在一起上課──當時我們真的沒有什麼途徑,認識同學主要靠微信,而非WhatsApp這種香港的社交平台。

月豕|我當時來的時候最大的感受是與組爸媽的初次接觸,當組爸媽的稱謂湧入我的生活,帶給我的奇怪的感覺延續了很久,當時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香港本土化的詞彙,因為它把你所在的一個小組和一個家族的結構進行類比,帶給我一種陌生感。然後我比Vic來香港要晚半年,對於學校政治環境的感受也蠻不一樣的。

Vic|我剛來中大的時候,各種標語還沒有被清理掉,很多地方還是會留下19年的痕跡,由於內地的輿論,那時候對local有一種恐懼感。內地主流媒體會鋪天蓋地報道香港「社運」的負面政治新聞,聽說會有中大本地生往內地生的被子上面澆涼水的事情發生。我在來香港之前,參加過一次上海的市聚,那時同學們問學長的問題都是local會不會傷人之類的。那天學長姐很詳細地跟我們說,社運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無差別攻擊,其實local他們也只是學生,他們用的道具也只是從體育倉庫裡拿出來的,這些都與我們想像的完全不同。我記得有一位學長說中大操場燒起來那天他正好路過了,烤了一盒曲奇餅乾,準備分給他的local舍友,這種畫面其實還給人蠻不一樣的印象。

後來我來到中大,我們宿捨一層只有我一個內地生,其他人全都是local。那時候挺無助的,同層樓的同學聚在一起都用粵語講話,我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後來他們主動來找我交流,跟我講粵語,發現我聽不懂以後就開始跟我講普通話,我能感受到他們跟我聊天時那種試探的感覺,他們很怕問到什麼我作為內地生會覺得敏感或不合適的話。但後來我們聊開了,我也聽到他們描述當時的香港是怎麼樣的,包括現在的是怎麼樣的。一個舍友姊姊帶我去她的宿舍,宿舍軟木板上還掛著19年的標語,她和我說19年的時候她在社運裡承擔的是什麼工作。當時的校園處於剛走出19年的氛圍,許多標語沒有擦除掉,包括山裡的燈罩上、文化廣場、大學站的位置會貼一些政治宣傳標語。現在這些都早已不存在了,而且清理得非常徹底。後來了解到二零年應該已經清理過一波,只留下了沒有被撕乾淨的貼紙和角落裡的一些東西。而且覺得校方這個風口把握得緊了很多,「紅線」變得越來越近了。包括後來的解散學生會、山城角樂,還有民主牆,民女,好像所有東西都被抹去了。作為一個長期在生活的學生,初來乍到,這種經驗還蠻不一樣的。

月豕|剛來香港時,我會覺得一部分的自我其實是獲得了某一方面的解放和自由。因為相對於內地的輿論環境來說,這邊確實會放鬆很多。但後來,慢慢地你會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這個地方不斷地陷沒。一開始是國殤之柱被搬掉,然後是民女被移除,接著是一系列的本地媒體新聞的立場轉向,這些你曾經習以為常的東西真的是一夜之間被“圍剿”了。我自己原本生長在一個關係更加緊密、空間更加緊湊的地方,讓我覺得難以適從的感覺是,這樣一個我曾視為自由的地方,這個曾讓我能夠呼吸到一點自由空氣的空間,在不斷地異化,不斷地緊縮。這時候的我突然就明白了很多local朋友們的感受,至少我覺得我可以和他們共情,我會模擬自己所身處的環境,觀察這半年來所看到這些事物,代入他們從小到大生長的脈絡,經歷的時代變遷,體會他們所經歷的這種巨大創痛。那時候你才可以真正去理解他們的心聲。因為一開始你真的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局外人,而我,作為一個在內地上網課的人,看著所有這些交叉混雜的敘事。我在其中感受到的是這個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的,它並不是非黑即白的,它是複雜的,需要我們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與認識。當時的香港人也有自己的訴求,有自己的文化傳統,他們也有自己的不一樣的敘事。這套敘事是你在內地很難以去共情的。我覺得很多時候這種地域政治上的區隔能夠帶來一種心理文化上的區隔,這種邊界感確確實實是被人為地加固了很多。而今年我回去隔離的感受,就是我一回到上海,突然間就跟香港所有的社會與新聞在一夜之間隔絕了。

“理想與精神彷彿又重現了,不會真正地消失”

春雪|個人經歷,其實在一九年那段時間裡,我基本上會一直了解香港的時局,印像很深的一個影片是當時學校開畢業典禮的場面。記得一個片段,所有學生都轉過身去,唱著那首經典的歌曲。我是能與香港人共情的,因為自己其實分享著一部分他們的價值觀與追求。在內地你所想表達的東西一直是被壓抑著的,而這裡能夠帶給我一種全新意義上的解放。你會共情於這樣一群學生,他們可以大聲地唱他們所追求、所熱愛的,自由的奮鬥與追求。我當時深受感動。其實我周圍的同學也會了解香港時局,他們會到香港社群平台去罵那些香港社運人士。而我作為一個政治上的非主流觀念持有者,因為當時自己看了很多不一樣視角的報道,想要試圖跟他們解釋香港人心目中的民主和自由,但是好像沒有人會理解這一點,人們往往都受困於自己的有限的視角。還記得蘋果日報,獅子山精神,當時市民全部出來點上一盞盞明燈,寄託美好理想。時過境遷,當我來到學校之後發現好像這一切都已不再,唯一可以看到好像曾經發生過這些事情的,是我們書院的殘留的民主牆。之前在洗衣房那邊有一本週保松寫的《我們的黃金時代》,我當時看了覺得自己過去的記憶又復活了,理想與精神彷彿又重現了。在聽到你們分享的一些事情之後,我會覺得原來他們還是有痕跡的,這些東西還是依然在我們的記憶中,不會真正消失。

HOST|身處於香港紛繁複雜的文化語境,聽聞新聞媒體的敘事,以及政治的宣傳之後,我們該如何找準自我定位,又是怎樣建構自我的身份,找尋自我的身份認同?

張乙兒|我覺得我的認同的建構都是在我和具體的人的交流上出現差異的時刻產生的。我覺得身分認同就是我的標籤,它一定是屬於某一個群體,比如說我是一位中國女性,那麼我一定是有中國這個和外國相對的群體概念標籤的。我在與香港人接觸過程中產生了mainlander的認同。而當我和一些外國人,像是北歐的交換生相處的時候,我又會產生那種亞洲人的認同感。剛來到香港的時候,漫天的標語,粵語的環境,自我認同不斷地建構與模糊著。產生差異的時刻就如對於社運的感情。身處內地,我覺得自己可以理性地看待這件事情,但是感情是缺失的。在大陸很難會對他們產生強烈的共感。但是我當時身為大一新生,剛到香港的時候,我會覺得感性上是認可這個運動,可以與他們感同身受。但是理性上更多的是排斥的。當時發生過很多互相歧視的事件,就例如當時有個內地生把國旗掛在窗戶上,就在網路媒體和樹洞上遭到過特別強的網暴。當時有很多local去砸他的宿舍門,以至於那個內地生被迫搬走。當時發生的這種事情還有很多,他們在樹洞中罵的永遠是內地生群體,而非具體個人。包括當時內地生對香港人也是特別排斥。在微信樹洞裡,總是充斥著強烈的歧視與攻擊。

然而,在我看來,這種互相的歧視其實都是群體和群體之間的,在我認識的任何具體的人的時候,我都沒有感受到歧視。我會覺得他們其實在攻擊的是一種身份,以及身份背後依託的群體。身處大陸,我對香港有的不過是一個標籤性模糊的認識,但是當我奔赴香港,在和具體的人接觸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很難再把他們歸類到某一個群體之下,這是一個多元化的群體,就像semi-local,local,內地生,以及其他不同國家的人等等,然後你會開始覺得他們不再是香港人,而是屬於很多小的集體。身份被打破了,你不再局限於用一個固定的香港人的標籤去看他們。

另外我想解構一下香港的多元性。這個多元性體現在其較少受到一套統一價值的規訓。例如在情侶關係中,我們的文化往往是,女生生氣卻說自己沒有生氣,然後需要男生需要觀察與猜測她的心思。禮讓也是我們文化中的傳統。我們常常「口是心非「,表達拒絕其實是在掩飾內心原本的渴望。在我看來這可能會導致個人權利的喪失,因為它其實剝奪了你表達自我的權利,就如性侵案件中女性話語的缺席。和交換生相處也是多元文化差異產生的時刻,我們似乎往往會主動去揣摩對方的心思,而他們卻更尊重你的想法,而不會有先在文化的代入與強迫,尊重多元性正是自我身份,作為亞洲人身份認同所產生的時刻。這是我對解構多元的看法。

HOST|所以那種對於多元化的解構可能是相對於內地的一種單維度的價值敘事。它是一種多重身分交織,對於多元價值的肯定,尊重多元性,是在多元身分背景下交流溝通的重要原則。

剝開標籤化的身份敘事

HOST|剝開標籤化的認同敘事,走進具體與真實的自我世界,你是如何認識自己的?

月豕|在上大學之前,我理想中的大學生活狀態是能跟不同國家、身分的人交流、聊天。但是當我進入大學,從制度或組織層面上,就已經被劃分好了身分。不同身分的同學被預先分到了不同的Ocamp,這一點上,你是沒有選擇自由的。而且身為剛入學的新生,你也不具備相關的資訊管道,無法獲得充分選擇的權利,於是自然而然地被劃分到了內地生的群體之中。其次,內地生、local這兩個字本身就帶有強烈的建構性與排他性。我時常反思為什麼我們在平常的敘述當中總會稱對方為local,所有的稱謂似乎都在以一種很隱秘卻堅固的方式去強化你和另外一個群體之間的區別。

張乙兒|我特別想補充一點-內地生這個字的相對概念是local,而中國的相對概念是外國。因為我已經大四了,當我開始漸漸認識更多的local,semi-local、交換生和其他已經工作的香港人之後,我就會覺得我不再屬於內地生而更屬於中國人這個概念。我不再屬於這樣二元對立的敘事之中,而融入國際化的敘事體系。因為我在中國長大,所以我獲得中國人這個身份,與之相對應的就是歐洲、美國、馬來西亞等等其他地區或國家的人。例如我在和我的馬來西亞室友交流時,我會說I'm from China,而不會說mainlandChina,跳出mainland和local的二元敘事,用更大的身份座標標記自我。因此這個二元敘事在我的生活中不斷消解。

自我認同的重構

HOST|所以你的成長經歷,是否是一個不斷建構新的自我認同的過程?

張乙兒|不是,我覺得我是從內地生這個標籤逃離回中國這個標籤了。因為在我剛來的時候,我其實是有兩層標籤,我既是中國人,也是內地生。但四年之後,我中國人那個標籤依然還在,內地生這個標籤漸漸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人尹|我的感受是,作為在香港求學的內地生,相比於留在大陸的同學而言,這又是一層新的身份。我今天早上還在和我的朋友說,我平等地憐憫每一個要上思政課的人。因為我們的確來到香港之後享受到了一種和內地完全不同的大學生活,就是他們在養著值班狗,每天在寢室裡上課,被數不清的思政課“壓迫”的時候,香港學生的身份會給我完全不同的人生經驗與體驗。

然後是對於local的「污名化」問題,我身邊的一個semi-local較早來的時候,會跟我說他中學的時候承受了怎樣的校園暴力,香港的local男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這種群體化的標籤確實影響了我的生活。誠然我現在對local整個群體的印象莫名其妙,今天從大學站出來就看到local們dembeat,在寢室裡半夜三點鐘聽到一聲大吼,這些行為似乎都與local這個群體劃上了等號,似乎只有他們才會這樣做。但是跟個體交流的時候當然是另一種感受。當我帶著偏見去和個人相處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帶著惡意去揣測別人了,我有一個課友是local,在我們組成小組的時候,原本大家都說普通話,但他來了之後就一直堅定地說粵語,也不怎麼理我們。我當時會覺得他也許是歧視內地生。後來才發現他的國語真的不太好,但是他還是想要跟我們交流的。我們習慣先用說話的語言定義他人,不會試著用別的方式再去理解他們的行為。帶著這種先入為主的惡意與偏見去與人相處,會讓我們失去許多與他人正常交流的機會。

薩寧|人尹說她是帶著某種程度的偏見去看待別人,但我又感覺我是帶著某種對自我身份的反叛來看待自己的。 dembeat很像內地的一些團體操之類,我會覺得好集體主義,令我十分反感。我的捨友是個台灣人,她會以一種很負面,我所否認的一套價值觀來評判一些事,我會覺得雖然這是一件挺沒有道德的事情,但是我尊重個體差異與表達自由。我感覺自己一直在很努力地去反叛我過去的那套身分認同,即使我並不認同那些加諸於內地生之上的細碎的標籤。但由於預先設定的存在,我會非常努力地去反叛,撥開高考教育背景,人生經歷所帶給我的既定人設,成為全新的獨特的自己。雖然它帶給我很多困擾,但我會努力去反叛它,成為真正的自己。

月豕|我覺得這是一種很正常的趨勢,因為你曾受到這套體系(文化)和這套價值觀念的規訓和懲戒,而這種壓迫太深重了,所以你會非常想要去反叛,這種很強的抵抗的衝動是自然的。很多時候我能夠感受到外界尤其是你所身處的團體正在建構一種體系──因為學長姐會跟你們說local怎麼樣,而不是說書院裡面、樓底下可能會有一些沒有素質的人,他們使用的指涉都是local怎麼樣,當local長時間和這樣一些很負面的標籤聯繫在一起,內地生又跟自己的這一套特殊的行為聯繫在一起的時候,你就會無可避免地帶有這種偏見。

魚魚|我可能是以逃離的心態去審視過去的,二二年內地的隔離事件之後,我會很想在這裡找到一個新的自我,一個能夠表達的空間。所以會嘗試和local經常溝通。 Local對內地生也有一套先在的成見。他們會說發現你們這邊的內地生裡面只有你們一個人跟我們聊天。內地生是不是都是一些抱團在一起的人?不過也確實如此,據我觀察是這樣。人們形成一個個自己的小圈子。我們這層樓宿舍,除了我以外,所有內地女生都玩的非常好,是個社交圈。然後他們也會以local稱呼他者。而local之間區分其實是非常大的。而大家很喜歡開地圖炮,去用一個標籤定義所有的人。

我之前做的課題就是「在港非本地生的認同」。我去訪問了很多本地醫生,問到底是怎麼看待自己的身分認同。有一個很有趣的說法就是他們認為自己是個泛中國人。這其實也是在消解差異。雖然語言不一樣,但粵語也是一種中國的方言。另外一個很有趣的是Vic說自己是一個社會學的人,這是另一個學科意義上的認同。 [14]我覺得我們不一定要回歸那條熟悉的鄙視鏈,國際生高於local,高於內地生。不需要有一種內地生羞恥,或是對local的排斥,找到一個舒服的區間就好了。我最近在上的人類學的課講到身份認同問題:我們需要一個身份認同嗎,到底是血液帶給你屬於某個國家的身份認同,還是在一個global supermarket裡面挑選了一個囊括自己認同價值觀的國家?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月豕|我覺得我自己身分認同的無力之處在於,你很難去選擇自己的身份,你難以自行選擇自己喜歡的價值觀和價值體系。比如說我可能開玩笑說我的家鄉在荷蘭,但我不可能真正自認為是荷蘭人。這是很現實、很無力的一件事情,你難以擺脫這套價值體系、文化與敘事對自己的影響。你似乎沒有辦法擁有選擇自己身分認同的絕對的自主權和能動性。

張乙兒|之所以歧視會產生,就是因為我們會對某一個群體產生一些偏見。比如說我們認為內地生這個群體,就是對一個複雜整體加以簡潔化的描述。這裡就會抽象化一些很模糊籠統的概念,比如說抱團,學習很卷,造成歧視的原因可能是我們用很簡單、很籠統的一些詞語去概括一個群體,隨之我們會對這個群體產生歧視。但是當我們細化到每一個具體的人的時候,當我們在和這些人的交流的時候,你就會理解這些抱團、學習努力可能是真實存在的,但是如果你足以能夠和這裡每一個人進行充分地對話和共情,你會發現他們背後的人生承載著非常豐富的內容,無法用任何簡單的標籤定義與概括。所以當我們在試圖簡化這個溝通的時候,我們就會產生很多這樣的歧視。那我們還需要身分認同嗎?其實我的感受是我覺得完全不需要它,但它可以存在。當身分認同不再變成一個污名化的工具,而變成一個互相理解的管道時,認同感得以產生。當我知道你是中國人這個身分的時候,我可以去試著去理解你那些被內化的體制化的一些缺點,或是無奈,也可以去理解你的感情,你對特殊意象的執著。當這個身分不再被污名化,不再變成攻擊一個群體的匕首,而變成一種溝通的方式,一個互相理解的平台的時候,這個身分則變得很有價值。

Vic|所以我覺得這兩個層次就是高度交叉在一起的。如果你能從中國人中解讀出整個歷史社會的背景,同時不可避免地對他產生一種偏見。就像是需不需要有國家這個概念來標記身份,我們講性別問題的時候也在說我們到底要不要有性別的分類。我覺得如果真的要解決這個困境,可能一方面是我們要有足夠豐富的層次或類別,足以讓他成為一個立體的人,而不是讓一個標籤概括了他所有特質。比如說在他的中國人身分之上,他可能還有一個政治光譜的身份,他可能還有一個更具象的階級身份或性別認同。可能很難講整個社會要取消這個類別,但是我們從人的角度出發,我們應該怎麼理解跟我們一樣的人,我們是看到那些最容易看到的國家和身份,還是我們從很多的層次、不同的光譜式的去理解。

“我是誰?”

HOST|來到香港,身處於國際化與本土化交融的多元文化脈絡中,一方面似乎難以與過去的價值文化割裂,另一方面又不斷地接受著全新思想的塑造。是作為理性的局外人或積極的融入者,這似乎取決於你的價值維度。那麼,我們如何在紛繁複雜的文化脈絡下找準自我定位,又是怎樣在經歷這些新聞媒體的敘事,以及政治的宣傳之後,去建構自我的身份,找尋自我的身份認同。雖然社會與文化不斷地建構著我們的認同與認同,但我們似乎又始終在追尋著一個自我的真實存在,作為鮮活個體人的定位。大家是如何定義自我與詮釋自我的?如何回答「我是誰『的問題?

馬也|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國家,歷史或社會脈絡的​​影響,所以這可能也是為什麼我們會不喜歡或不希望有身分認同,所謂他者的建構。但很多時候我們還是忍不住有一種身分認同,因為我們自己的生命跟這些東西糾纏不清,難解難分。就例如生長在中國或是亞洲,我們所在的國家對我們的成長歷程影響太大,這就不可避地的會造成群體身份特徵,或我們無法割捨的身份,因為不管怎麼樣,那有可能會是對自我的一種背離。即使選擇到國外,加入新的國籍,我們還是會承載著我們成長背景。

FaFAiGai|我的感受和你特別像,因為個人是由這些要素構成的,如果你還愛自己的話,你就在某種意義上是愛這些事物的。我現在的感受是我有一種作為中國人的深深的自豪感。這種自豪感不是來自於我們國家富強、制度先進,民族自由,也並非來自於中國文化的優勢,而來自於一種文化意義上的歸屬感與認同感。

張乙兒|我其實非常理解每個身分認同背後所依託的是一種權利、一種情感、一種文化、一種口音,一種經歷,而你就是所有這一切。但我覺得自己可能不願意屬於任何群體,我就是我,獨特的自己。然而,不想再有任何身份認同,並不代表我否認我的身份,我仍具有曾經歸屬過的這些團體所帶來的文化、感情與思考。我只是想說我不想再屬於他們了,不想再變成這個團體下屬的一個成員或者怎樣, 然後也有些人不希望屬於某個團體,我覺得這只是一種選擇之分。

月豕[16] 關於身分認同的問題,我想插入的是,語言其實是你認知世界的框架,你是如何使用這門語言,在某種程度上就決定了你如何認識這個世界,以及建構自我。就例如英語社科上的tutorial,我必須要用英文來表達和思考。而外語的思考方式會使自己感到遲鈍。我只會一些日常化的、生活層面的描述,卻沒有辦法去熟練運用英語思考和表達豐富而真實的自身。例如我們現在的性格、思考方式與表達方式,其實都是完全由中國這個文化建構出來的。所以如果說要拋除掉這個身分的話,你會覺得自己是無所依附的。另外就像女性主義對自我文化的建構,你的不同的位置會讓你有不一樣的視角。我不是為這個體系去辯護,但是在這樣一個體系當中,我會變得更加敏銳,可能會對某一些特殊的議題有自己的個人化思考。就例如一個歐洲的白人男性,他和你的視角肯定是不一樣的,包括他所關注的事物,他的敏感度。這時候我並不會覺得敏感度是一個很讓我痛苦的點,但是我在痛苦的過程當中,我會因為我獲得了這樣一個更加灑脫、更加細微、更加具有對人的同理心和共情心的視角,而感到開心。

同時,我會發現我們零八年奧運左右上小學的這一代人,我們對這個世界認知建立的時間正是一個全球化浪潮的過程。我們這一代成長起來,我們的身分認同可能就更加會覺得世界是處在全球化的過程中,然後每個人都是朝著世界公民的方向前行,經濟在高速發展,整體上政策具有溫和性,世界高速進步,國家之間的壁壘也沒有那麼高,整個世界的外在環境的那種壓力是沒有那麼大的,所以這個時候你覺得自己跟世界是可以接軌的。但這幾年會慢慢感受到民族主義興起,經濟全球化的下行,然後導致一些政策上的改變。它其實是應付這些外在性的壓力而產生的東西。

Vinyl|其實我大學的前兩年一直是一種很漂泊的狀態,因為一會兒網課,一會兒線下,沒有一直呆在上海或香港。但今年我回到學校突然感覺到了非常不一樣的感覺,我發現自己在學校一下子有歸屬感了,這種歸屬感是從我與內地生和中國人的身份的和解開始的。因為之前會覺得可能更想嘗試跟其他群體接觸,之前又沒有那麼多的機會,然後我又會選擇一種更模糊身份認同邊界的方式跟別人交流。即使我很不舒服,溝通的時候還是多用英語,因為我會想無論粵語或普通話的方式都太過偏向性。那我們可以選一種更中立的方式。但今年我在能用國語的地方,就不會用「不舒服」的語言溝通。我希望我們都用最熟悉的語言來表達,沒必要和自己的身分過不去。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割捨我的過往,可能有一些我感到痛苦的事情,而我所有痛苦的來源都是這些身分認同給我的。但同時我覺得它是促進我思考的東西,它是我整個思考框架的基石。

我覺得不必要強迫自己去學粵語,以自己最舒服的方式在一個地方生活就好。也許這種感覺其實就是跟我自己和解,因為我始終不覺得我真正屬於一個內地生群體,因為我覺得內地生群體太大了,而我是被歸類到這裡面的。但如果說我屬於它,那感覺就是,我跟它有著豐滿的連接,有非常緊密的關係。但我又覺得不是,它只是一個方便的歸類,我對它沒有百分之百的認同,或者說只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

FaFAiGai|林青霞演了很多很多香港電影,但她在電影裡面跟別人對話的時候,都是別人一句粵語她一句普通話。一開始我覺得好奇怪,怎麼是這樣呢,感覺很難以理解,但我現在覺得這是一種很好的狀態,正所謂和而不同。身處在一個跨文化、跨語言的背景下,你表達你自己的想法就挺好的,不必隨波逐流。

Vinyl|其實和自己和解真的很重要,不必把自己塞進某個類別、某個刻板印象之中,而是我可以讓自己的根扎在那裡,而我的人不一定會長在那裡。

月豕|補充一下,就是我覺得很多時候用普通話來表達,在現在的狀態下,它似乎又不是一件完全舒服的事,因為很多時候我們的語言文化在這種學術生活語境下都是缺席的,你會覺得它在你最熟悉的這套經驗語言當中是完全缺位的,所以你很多時候會被迫的陷在一種多語言交融的語境之中。你常會在一個中文的句式和文法當中夾雜著英語的專有詞彙,或者說在一個英語的邏輯框架當中,夾雜著一些中文的連接詞,儘管這是經常被人詬病的一件事情,但我覺得它其實是沒有辦法的。因為一方面你最熟悉的認知世界的框架是由你最熟悉的語言搭建起來的,但是在後天你去習得的這些東西,這些你所認同的價值,它又是以另外一套語言在建構,所以你就會把這兩者混雜在一起。

分歧與矛盾|理解與溝通

HOST|個人似乎很難逃出一個主流文化的力場,我們似乎始終身處在不同文化的交融與碰撞之中。我們被群體文化所塑造,一方面保持著自我個人的獨立性和價值追求,但另一方面我們又很難規避一些群體認同。可能在互動或對話的脈絡之中,我們也很難去避免為了一個群體的認同而掌握新語言,新的價值觀。不同的教育背景使得群體的價值觀產生分歧與隔閡,看待同樣的問題,不同背景下的人往往有著不同的認識的邏輯、不同的價值體系。這樣的分歧與矛盾如何找到溝通與理解的手段? [17]

馬也|我覺得應該嘗試表達與溝通。首先嘗試去溝通不一定代表你要百分之百去理解,或是體會他個人的成長經歷,成長環境等等,畢竟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其次這是一個需要人與人之間真誠的事。我發現自己可能漸漸失去這種真誠的能力了。可能審查制度或各種權力在影響這件事,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越來越不真誠。 [18]我們之間可能會有很大的差別,但是就算有很大的差別,我們也是可以去交流的。而真誠是有效溝通的前提。如果我們不去溝通或不真誠地溝通,其實是在加劇群體的不信任感與矛盾。

Vinyl|我覺得溝通很看環境,很看人,也很看平台,面對面的溝通比較容易。而網路上的交流由於審查機制和平台的作用,很多時候你就會需要用很簡約的方式去做一些抽象化描述。 [19]這似乎是人變成陰陽怪氣的主要原因,因為陰陽怪氣比較安全,又帶有一種小眾獨有的幽默感,它有非常特殊的歷史文化生活因素。然後透過這個事情,我也是在大學才習得的能力,可能遇到了更多可以深入聊天的人,就是你們是把自己的成長歷程剖開,或者說把自己的所有思想剖開,然後看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樣的。

月豕|我覺得其實我們從小到大所處的這個社會沒有強調溝通這件事,社會其實沒有在真正強調一種真誠溝通的重要性,它所關於溝通的都是一些技巧,並不是發自本心的一種想要與人展現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的這樣一種靈魂交流,我們的溝通往往是考慮怎樣可以更好地說服對方,怎麼可以讓對方放下防備。所以我覺得我們所身處的社會沒有強調正確溝通的重要性。第二點就是真誠的溝通和理解其實是一件蠻累的事情,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現實它是怎樣去約束和限制了我們的這種溝通和表達,這是一個困難。

Vic|我覺得很多時候我們的溝通表達更像是一種社會化的表演。我們身處的社會脈絡預設了一套標準的溝通模式,我也就是在表演一套對的觀點。比如說當你在談論國際政治、意識形態,我們對某件事的看法的時候,它是有一套預設的對錯在那裡,或者說有一套應然的表達存在。這不僅是中國問題──例如西方的政治正確,你表達的究竟是你個人內心的經驗式的感悟,還是說一種立場、一種懸浮在其上的事物?我覺得在我們的脈絡下,內在深度的個人經驗式表達是較少的,我們較少去真正地探討我的生命經驗是什麼,以及我作為一個渺小的個體,我微不足道的個體經驗是什麼。因為個別經驗往往是被污名化的

HOST|也就是這個主流話語,它或許會成為我們自由真誠表達的一種限制。或者說這套範式規範著我們的個體經驗。但是那些偏離的、幽暗隱密、不為人知的個體經驗的表達,可能就會缺乏一個有效溝通的場合。但這樣的主流論述或政治正確,似乎在每個文化脈絡之下都存在著,在不同國家中都會有。

月豕|我覺得這不是政治正確的意思,政治正確是另外一套體係了,這更多的關係到一種預先社會規範和期待。一種社會所期望的正確的表達。

Vic|其實我們在向別人表達的時候就如同我們在面試,好像有一套標準模板。比如說我要回憶自己最遺憾的一件事。這種場合會很像一個面試,它需要給一個簡約的答案。

但我表達的可能就是在於我們到底有沒有重視個體經驗這件事。這又回到了看見具體的人的問題。

Shy|我其實對剛才說的面試化表達還挺有同感的,就比如說之前我在toastmaster club做演講。當時認為好的演講應該是能跟別人去共情,講一些自己的經歷,而我們的個人化經歷卻往往需要迎合一個普遍的期待,比如說這是我的一個失敗經歷,最終我要通過失敗的經驗得到一個正確的經驗,我要從中吸取經驗,我被期待去做的事情正是此。我們很多表達其實是被期待說出一個普遍認為正確的東西,我們的表達是不允許我們說出比如我們就是懶惰,我們就是自私,我們不允許這麼說,即使是我們內心的真實想法。

HOST|從差異走向共融,個人身分在建構與消解中不斷地模糊與重現,在紛繁複雜的多元語境下,尋找自我認同的座標,表達真實的自我,尋找一種交流溝通的有效方式,凝聚起文化價值的基礎與共識,從而走出標籤化與刻板印象的囹圄,認識真實而具體的個體。今晚的夜話到此結束。謝謝大家的參與。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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