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求生：一個上海主婦的封印日記

文｜費里尼

本文寫作素材來源於一名普通上海市民，她將最近一段時間裡的家庭故事按時間線做了記錄提供給我，希望能夠用費里尼的方式展示給更多的人看，看到一個上海家庭的在時代背景下的無奈與奮爭。

本人保證文章所有細節均來自時間線原始記錄，但出於個人隱私保護及其他可以理解的原因，我不得不稍作調整。

“荒野”就在我們身邊，一大片水泥森林的罅隙間。這名上海主婦的先生在一部蔚來汽車上生活了6天，儘管家就在咫尺之外。

這是森林裡尋常的一天。一滴粘稠的松香落在自在爬行的甲蟲身上。封印逐漸凝固，而甲蟲不停掙扎。

【封印日記】

｜第一天4月4日星期一

老k（主婦的丈夫）一早電話我，講伊核酸異常，讓我穩住。

我一點不慌。問伊：要么儂馬上回來？

伊講，我哪能回來，單位裡就留守了我一個，其他都封在自己家，萬一我真的陽了，回來不是連累你和鄰居麼？

伊還要囉里八嗦，我有點不耐煩：我馬上要做志願者為鄰居服務，一個海鮮大禮包馬上開團，我要爭取我來負責，儂不回來，就呆在單位，其他關特。

｜第二天4月5日星期二

當天早上10點參加了小區志願者的線上分享會， 積極要求參加採購團。可惜我的方案被否決，伊拉講，海鮮不是必需品， 需要讓位於肉蛋奶。好吧，那我就自己來吧，不佔用大家資源，伊拉也就同意了。

忙了一天，聯繫客戶敲定細節，做方案，做報名鏈接。晚上十點，成團成功， 就等付款收貨。

剛忙好，老K來微信，講當天核酸結果沒出來。他開始有點緊張，感覺不大妙。發了幾隻社會上流傳的音頻過來，我聽了十幾秒，刪特。心情哈煩。

｜第三天4月6日星期三

早上八點，老K來電話，大事不妙，碼變紅了。早飯沒吃，單位大樓物業已經把他趕出樓，讓伊再去做一次核酸。隔手就接到疾控中心電話，通知他陽性。方艙是肯定要去了，老K立馬三刻開車朝屋裡廂狂奔，車子快沒油了，拐進加油站。人家講：紅碼啊，奧掃走，不加。

老K沒進小區，小區也不會給他進。伊列了一個清單。我用行李箱裝好，隔了小區鐵欄杆拋給他。老K車子停在小區對面100米的停車場，坐在車子裡等。

幾個鐘頭過去了。沒有接人的車子出現。

老K出了這個事體，我感覺明天海鮮團購收貨我這裡可能有問題。進群問，有沒有鄰居願意到辰光相幫對接一下貨到分撥。沒人響。一氣之下，取消團購。伊拉講得對啊，海鮮是個奢侈品， 不吃也餓不死人的。

和公司領導報備了老K的狀況。領導非常窩心，講有啥困難尋公司。我當然不可能再麻煩單位，但是閒話聽了適意。

晚上六點敲過。接去方艙的車子還是槍打不著。我急了，開始打各種電話。疾控中心的一直佔線，110倒是通了，接電話的警察耐心幫我核實了情況，並告訴我已要求對方加急處理，哪裡也不要去，原地等待。

只好讓老K困在車裡了。

我一夜無眠。

｜第四天4月7日星期四

早上五點起床給老K做飯。六點電話伊，讓伊出來到小區西邊的鐵柵欄等我把早餐遞出去。老K火哈大，怪我吵醒伊了，本來困了蠻好，搿記能量儕消耗掉了。

考慮到伊已經紅了，我不計較，就講：要不要再給你加一點補給摜了車子上？

老K一聽喉嚨更加粗了：啥意思啊，我車子上的麼事已經足夠吃五天了，儂再給我，打算讓我車子裡住十天啊？啊？

我差點厥倒。直男的思維方式哦，我吃伊老酸。不過聽起來伊中氣蠻足，我也蠻開心，被伊講就講幾句好了。

送好早飯。回來想起我有義務責任向同樓鄰居通報已經紅了的老K——一隻紅桃K。沒想到我的坦誠獲得了鄰居空前的理解。吃好午飯一開門，門口已經堆滿了鄰居投餵的各種食品，還有抗原自測盒，關照送去給老K。

我感動啊，立即決定恢復海鮮大禮包團購。搿趟必須自己買了送給大家。我的坦誠感動了海鮮派送公司，伊拉把我從黑名單劃掉，最快速度幫我搞定了後續派送。

送去方艙的車子還是沒有來。老K晚上和我講，看來必須荒野求生了。

我問，儂哪能噓噓啊。

老K窮笑，講：總歸用礦泉水瓶子接咯。

我講：要對準啊。老K講：儂《賣油翁》讀過伐，唯手熟爾。

搿麼大號呢？

停車場對過有個教育機構，老早沒人了，門也沒關，我就溜進去解決，用儂送過來的一次性飯盒裝好，當醫療廢物一道處理咯。

我問，旁邊就是綠化帶啊，實在不來賽也可以的。

老K白了我一眼（沒看到，但可以肯定）：冊那我不要面子的啊，現在啥人沒手機，慢叫幫我發抖音哪能辦？

我問，儂晚上過來拿盒飯，路上碰到警察哪能辦？老K講，哪能辦，查好了，我碼紅的，報警有用麼老早把我捉去方艙了，我正好要去喏。

老K講，現在路上最多的是兩種人：快遞員，還有拖拉桿箱的人。拉桿箱朋友基本和他一樣是確診了但沒地方去在外流浪的。

快困著了接到老K語音，有點哭出烏拉，講自己剛才不小心開錯礦泉水瓶，把自己的……喝了一小口。

｜第五天4月8日星期五

一早聽到一個故事，本公司一個同事陽了，七天沒人拉走去隔離，第八天他自愈轉陰了。這個時候拉去方艙的車也來了，伊老老實實去了展覽館方艙。再測，還是陰。志願者的小領導講：來都來了，做志願者吧。

早餐老K自己解決，要求我下午一點給他送後邊兩頓飯，另指示：不要多，1.5頓的量，再加一包餐巾紙，聽指揮，不要多加任何麼事。車上資源充足。

講好老K加了一句：不要催疾控來接我。此地蠻好。

燉牛肉，鰻魚，蠔油蘆筍，生菜， 炒雜蔬，雜糧飯，再打了個芒果奶昔。跑去西門綠化帶鐵柵欄，沒看到人，輕輕喊：人呢？

老K一記頭跳出來：這裡這裡。

先遞了個奶昔過去。看到，發飆了，講：不符合要求，我勿要。我一下子光火了：儂不要不識時務！手上飯菜塞過去轉身就走。

老K聲音追過來：天特熱，飯菜存不住，肚皮吃壞了哪能辦？

不睬伊。

記牢，野外生存能力我比儂強，一切聽指揮。老K還在喊，我頭也沒回。

老K不生氣，這個人就是這點好。下午微信我，講自己剛剛用500毫升礦泉水洗了一個油頭。感慨：一瓶水也就夠了麼，人類平時真是太浪費資源了。

中午吃完飯，海鮮就到了，立馬分配好，挨家挨戶送上去， 感覺舒暢了許多，鄰里關係空前和諧， 這裡住了差不多有20年了，第一次有機會這麼熱絡。

已經是老K荒野求生的第四天了。晚上他屏不牢了，發短信給聯絡人，講自己車上資源充足，喉嚨稍疼無高燒，狀態逐漸好轉，再過三天打算自己做個抗原，要么方艙名額就先讓給更需要的人？

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搿朋友，難道野外生存上癮頭了？

｜第六天4月9日星期六

今天準備投餵：木魚炒鹹菜，火腿炒青豆，番茄扇貝碎燉豆腐加了昨天的4片牛肉，炒青菜，主食是菌菇醬拌粉條，還有一小塊南瓜。鄰居們投餵了好幾盒鮮奶，得趕緊吃，就打了南瓜奶昔， 兩瓶水。 2盒菜+1盒主食+ 1小袋水果+ 1小瓶奶昔。

到點交接。學乖了，奶昔最後給。老K一看三個飯盒，面孔又板起來。不歡而散。

下午再來指示：準備2條枕頭席子，要最舊的，用好就扔， 指甲鉗一個，配套不要，聽好了，要啥給啥，不要花頭透。再要襯衣一件，藍色格紋的那件絨布襯衣， 綠色與灰色長款各一條，綠色有2條，挑條舊的。我搓伊：哎，這兩條綠色的褲子差不多舊，哪條合適？

顏色淡就是舊的。

電熱水壺要不要？沒條件操作，不要。

接著指示：芬達2瓶，沙發墊子2個（套子不要）。我再睡會，晚上9點交接。

晚上的交接比較和諧。

｜第七天4月10日星期天

今天週日，難的一天沒有核酸檢測，也沒有抗原測試要求。可是又聽說，昨天的檢測可能不作數，要重來，原因新的程序上傳的只有身份證號碼和檢測結果，沒有具體的地址信息。吃力死了。

老K午餐菜單：燙蓬蒿菜， 番茄炒蛋，1/4鹽焗雞，2小片鰻魚，2塊鹵香乾， 一小角蒸南瓜， 300毫升左右藍莓奶昔。用了小一號的飯盒也沒有裝滿，兩頓還是分開放的，老K表示滿意。

老K測體溫37.3， 喉嚨還是有點疼，抗原自測兩條槓。

下午老K接到疾控電話，好像是機器人打來的，問了兩個問題，你是XXX本人麼？是。你知道你是陽性病人嗎？回答：不確定，想要申述一下。機器人沒睬伊，把電話掛了。

過了一會兒，有號稱疾控中心的人用個人手機打來了確診電話，讓他原地等。

接去方艙的車還是沒來。

｜第八天4月11日星期一

老K中午供應：燙生菜， 拍黃瓜，菠菜松仁， 香煎金槍魚柳，目魚蛋燉蛋， 鹵厚百葉，蔓越莓奶昔，1.5L 水一瓶，蓮花清瘟一盒。

老K告急：目前電瓶無電，急需搭線與車來搭線啟動。窗，門，後備箱無法打開。

同時， 接到樓主發的居委信息函：

1.已經確診的病列， 即便後來抗原自測為陰性， 也依然屬於確診病例。醫生不會再上門复核核酸， 且即便複測核酸陰性也不代表任何結論，不會解除隔離， 須經專門人員研判病人沒有傳染性後方可開具解除隔離的單子。

2.關於要求指定方艙個性化需求，居委會把需求上報，但不代表肯定可以滿足，具體還需根據轉運統籌安排。

3.按規定需轉運的居民，如果拒絕轉運， 目前政策就是整棟樓持續封控，樓內居民風險倍增，小區解封無望， 而拒絕配合的居民本身更可能解除封閉回歸正常生活。

幾個因素一疊加，兩人迅速達成一致意見，積極爭取進方艙吧， 反正早晚要進，就不再拖了。

正好樓裡鄰居講，家附近新建了個方艙，辦公樓改建的，還不錯，就立馬先聯繫居委安排上報。去方艙得解決老K住了6天的自駕車。打了4S店電話，沒人管，110，也不行，退而求其次，想搞個車罩上面一蓋， 把東西拖出來就走了。可一時半會上哪去弄車罩呢？

還是我腦子轉的快，業主群裡把求助信息一發， 5分鐘不到就有3個回復了， 立馬聯繫好， 解決了。

收拾停當，居委會消息來了，飯後等專車來接。

老K流浪漢的生活就要結束啦。

｜第九天4月12日星期二

老K沒被拉去家附近的方艙。

昨晚8點，一輛大巴停在小區門口，老K上車，先到了附近一個倉庫等中轉，之後，大巴被拉到四葉草，排隊準備入住。排了很久，快輪到說爆倉了，再上車。今天凌晨四點半到了郊區一個偏遠的地方，也是一家倉庫改的方艙。

老K整晚只睡了兩小時。醒了找人剃了一個光榔頭。

老K的聲音很平靜，講早餐有的吃，治療只發了蓮花清瘟，倒是有床，比睡車上舒服。

我們小區，原本昨晚要求早上7點半測抗原，臨時又改成核酸檢測了， 希望這一輪輪的檢測有用，趕緊的恢復正常的秩序吧。

｜第十天4月13日星期三

午飯後和老K視頻。伊精神不錯，講早上做了核酸，還沒出結果，自己住的地方有窗能曬太陽，相當於總統套房了。

老K講，同住的病友老王被烏龍，檢測報告沒出，被告知了陽性，稀里糊塗進來了，結果報告出來是陰性，這下可好了，走不了啦。

我們樓裡互相幫助的氛圍達到新高潮，前段時間團狠了，結果一下子菜多了吃不完，大家把多出來的菜都放樓道口門廳，供大家免費取用。搞得502的阿姨，後悔離開家去兒子那裡住了。

我們樓本來是安排連續3天天天核酸，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原因還是怎麼的，今天改早晚各一次抗原自測了。昨天發了自測盒大禮包，10個。

｜第十一天4月14日星期四

老K核酸檢測出來，還沒有轉陰，我有點焦躁。

今天我們這裡又做核酸檢測了，10人/管。

老K興致勃勃，已經完全適應方艙生活，和我講：烏龍的事體不少，像隔壁老王這樣因為遲出核酸報告結果以陽性被抓進來結果發現其實是陰性的，不是個例。昨天有外賣員送好外賣不肯走，要主動進方艙，說外面沒辦法生存了，結果被志願者轟走了。不通過正規系統，是儂想自己進來就能進來的？

老K講：哈有勁，好幾個康復了也賴著不走，到處和人講“此地有吃有喝，出去做啥呢”。

｜第十二天4月15日星期五

今天老K又做核酸了，等結果。

小區門口的學堂連夜施工，聽講要建方艙。一早小區居民就吵起來。唉，真折騰，沒勁。

｜第十三天4月16日星期六

一早接到老K喜訊：核酸報告陰了。

隔壁誤抓的老王報告也出來——終於陽了。

想到老K就要回家了，有點小興奮，晚上做了起司蛋糕，還用糯米粉做了棗泥松仁糯米餅，分發給了鄰居，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第十四天4月17日星期日

早上，老K再發喜訊：還是陰。勝利在望了。

不過老K又說，方艙裡有其他病友，連著2次核酸陰，結果第3次核酸又變陽的，看來還是有反复，不能掉以輕心。

明天是我生日，老K，儂能平安健康地回家，就是我最大的生日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