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顶》:诗人之死

推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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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乡的七月,是青葡萄成熟的季节;架子上挂着一串串村庄的故事,藤上缀满了蓝天的粒粒梦幻;漂着白帆的那一日,身着白色长衫的心上人,会悄然来到我的身边;我只想冒着冰凉露水,摘下甜美的葡萄献给他。”


这是朝鲜独立运动中的诗人李陆史在那个亲密战友阵亡、自己再次被投入狱的严冬写下的名为《青葡萄》的诗的一节。这首不曾一丝沾染鲜血和刀尖的诗歌,清凉如流水,却成为那时独立运动中的精神旗帜。七月的故乡,对殖民地人民来说,已经是久远得几乎被遗忘的记忆了。


故事开始于朝鲜沦为日本殖民地的那一年,主人公是当时仍是天真孩童的李源禄——后来的著名爱国诗人李陆史。从被剥夺了独立尊严的那一天开始,李陆史的一生都献给了光复祖国之业,在他短暂的40年岁的生命中,他一共被投入狱17次,最终在即将解放的1944年死在北京的日本领事馆监狱中。


这是我们在后人的传颂中描绘出的李陆史,一个不屈不挠的英雄战士,但在金烔完主演的《绝顶》中,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更加真实立体的李陆史。顶着文章开始的那场大雪,当我们去触摸他,我们所能感受到的不是一副铮铮的铁骨,而是一颗活泼泼跳动着,比谁都要热情敏感,也因此比谁都要痛苦受伤的心脏;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李陆史,不是一名战士,而是一位诗人。


和其他诗人一样,这位诗人也有着他理想主义的世界。在影片的开头,少年李陆史仰望着满天星斗,对心爱的爷爷说出这样的心愿:“我想带着村里的孩子一起去剧院,我想和父母一起去往美国,我想与漂亮的妻子在汉江上坐着游船。”


这本是一个少年对未来生活最普通的展望,却因为国家的沦亡成为他一生都没有能触及到的奢望,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思念着月光,尽管一辈子都不能看到月光”。然而也因如此,这个愿望成为了鼓舞李陆史争取国家独立的理想。他时常在梦想一个东西,无论在衣衫褴褛的狱中、还是舒适殷实的牢外,他都时常在梦想着“未来的朝鲜”。


他梦想着的朝鲜,是孩子们自由奔走在街头,不用为背不出日文而被体罚;是他同妻子能在咖啡馆中跳舞;是朝鲜的人们能乘坐轮船游渡在汉江上……他所梦想的朝鲜,就是自己那儿时的心愿能够落在每一个人身上,就是他所希望的每个人“好好活一次”。


这就是一个诗人的情感,为一个描绘在眼前却得不到的镜像献出一切。他最理想主义的地方在于,他希冀每个人都拥有美丽幸福的生活,包括侵略着他们的日本人。李陆史人生的第一次震动是在他留学日本的时候,他亲眼看到一个参加了日本自警队的少年枪杀了一个朝鲜人,残酷的景象让他震惊,但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看到他刚长出来的胡子吗?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痛苦于同胞的苦难,也痛苦于一个无知的少年在历史的动乱中走向了血腥与杀戮,枪响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两个人的毁灭:一个肉体、一个灵魂。这就是一个诗人的理想主义,他内心中爱与怜悯的澎湃冲涌于民族仇恨之上,涌向每一个人。他曾说:“只要朝鲜独立,我就不再厌恶日本;只要朝鲜独立,我即将离开朝鲜。”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由生活的理想,也一刻没有放下对无辜的人没有国界的爱怜。在战友死去的那年冬天,他赤裸双脚跪在雪地上,绝望地承认:“我没有愤怒,我燃烧着的是悲伤,无尽残酷的悲伤。”这悲伤是理想烧尽后的灰烬,是目睹无法停止的人的毁灭的堆积。

李陆史是最优秀的诗人,却是最不合格的战士。


因为没有愤怒,他无法拿起枪杆,即使面对着侵略者、面对着卖国贼,他都没有办法扣下扳机。他从心底喷涌出的对人性最初的善意,在那个黑暗血腥的年代是那样的渺弱而可笑,因为他无法握住枪,任务失败、战友牺牲、自己入狱。可是啊,在生命的最后,那些冲锋陷阵的战士却告诉李陆史,是他的诗歌让他们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李陆史用自己的方式,给这个残喘的国家维系了最后一丝气力。


诗人李陆史用他的诗歌鼓舞了为独立运动献身的国民,震痛了背弃了良心的卖国贼,也宽慰了饱受牢狱之苦的自己,但他却从不曾觉得自己伟大而有价值,在他的内心深处,因为理想生活的无法实现,他始终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得一无所是。在他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他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在自己面前哭着说道:“这算什么啊?不是说要好好活一次吗?不是说好要和父母一起去美国吗?不是说好要和漂亮的新娘一起游玩汉江吗?现在这样算什么啊?”


在那一刻,这位诗人崩溃了。在透进光线的监狱里,他哭着拥抱住了自己儿时的幻影,这个遭过无数次毒打也不曾屈服、在最窘迫的狱中仍然维持着读书人的风骨,以最优雅的方式进食的诗人,在自己从未实现却已崩塌的理想面前、在曾经许下美好愿望的自己面前泣不成声。在生命即将终结之时,他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展示了自己的脆弱。诗人死了,死于拷问导致的身体的病痛,也死于一生理想的幻灭给予的绝望——他救不了朝鲜、救不了日本、他等不到梦想的那一天、他无法面对许下诺言的自己。


该如何形容李陆史这个人呢?或许对于这个澎湃着巨大情感的人来说,只有他能为自己注解:“我不能看见了装作没看,知道了装作不知道,悲伤了装作不悲伤,愤怒了装作不愤怒,痛苦了装作不痛苦,我做不到,我是诗人。”然而,对诗人自己而言那样失败的一生,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像一枚印痕,燃烧在了故乡的土地上,印刻在了他所不能看见的、不远的朝鲜的未来上。那是他自己所没有感受到的,绝顶的一生。


影片的最后,屏幕上投映着的是李陆史的遗作《旷野》——“千古之后,又会有骑着白马的人来到,让他在这旷野上高呼吧!”——这首刻在了监狱墙上的诗,是一个连精神支柱都失去的人抛向未来的最后一丝不死的希望,也是他生而带来的,对人世不绝的善意。当历史最终淡去,留在我们眼里的,是一个身着白衣、身骑白马的诗人,在七月的故乡,终于得以将他的理想变为生活的日常,那样一个浅浅的影子。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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