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在途中折返
人为什么会受伤,会痛,会流泪,甚至留疤痕呢?
艾玛说皮肤底层流出红色的液体,那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见、那种锥心刺骨的痛。
我说你挺壮健的,不怕受伤。
她白我一眼,呷一口姜茶,缓缓地道出这五年的经历。
五年前,艾玛新婚,男方是个耿直殷实的人,两小口子像一般人赚取微薄的收入,间中寻找小确幸来满足一番,争执然后和好,是那种涂在画纸上淡淡的一抺粉色,不太强烈,大抵可有可无。
后来计划增添家庭成员。
艾玛眼里闪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当孩子在途中的时候,这边厢兴致勃勃的我们,因为血液里跟他有相同的印记,早已急不及待地张罗、拼凑出一幅璀璨的美景,细致得像一伸手,便可以把他的未来清晰地描绘出来,丝毫不差。
可是他却姗姗来迟,考验我们的耐性,我被抛回从前的压力漩涡中,谨慎地筹备,努力克己节制,还上网寻觅古今中外的典章,为要接见他。
终于,在某一个微凉的清晨,他以两根红线作为信笺,告知我他的存在。我轻摸腹部,像捧着心。
我通知了另一位主人翁,他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唔唔的回答,后来才告诉我不是有同事在旁,他早已跃起挥拳欢呼了!
这是等了多久的佳音,上一个月落了空,所以今趟有点幻得幻失,连人都变得有些神经兮兮,不时惦记着孩子。
丈夫晚上回家,噙着笑容问我:『被一个粉嫩的幼儿叫唤自己爸爸,那是何等滋味呢? 』我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由得他拥我入怀,趁未成为母亲,也想暂变一条蚕宝宝,备受呵护爱惜,体验在蛹中的柔弱与保护。
笑意像费力地掷一颗石头入湖中,久久没有消散。
然而,日复一日,孩子未曾长大。 」
我听着,咽了口唾液,知道戏肉来了。
这是我所不知的一页,那段时光我忘了怎样混着,还是把自己扔掉在工作里。
艾玛恍如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故事,语气轻淡:「有次作产前检查,医生说他仍太小,故看不清楚,要待下次再照超声波时才可见到他。回想起来,在医生过人的眼皮下,大概已猜到他的行踪,不过尚抱着侥幸的心凭,希望有奇迹出现。
憋了整整一个半月,我忍不住告诉两家的长辈,孩子就住在我的肚腹中。谁料我上完教会,唱毕赞美诗歌的一个下午,腹中如有千顷浪潮翻涌,前所未有的剧痛侵袭我,血液如缺堤般直流出来,尽管可怕,我想的却是孩子的安危。
我几乎是半跪地爬去医院,对着毫无感情的白袍人,我的泪水竟惹人烦厌,叫我不能释然的是他们说他根本没存于我肚腹中,他不错是来过了,不过组织了胎囊,他就走了,留下空洞洞的蛹,先化蝶飞去。
孩子不屑留下身躯,长大成婴。
回想起来,那段梦魇般的日子竟然长达多年!那些日子的我,被挖空了感情,抽干了眼泪,为了他在来的途中折返,不明不白的怨恨许多人,包括我自己,也忿懑地埋怨上帝不公平。
楼下邻舍煮姜醋的气味惹我讨厌,幼童牙牙学语、哭声、笑声,父母跟他的玩乐声也催我想到他,想到他的赖皮,路走了一点便作罢,是累了还是我给他的营养不足?我什至后悔没先找中医帮我调理身子,以致他未能留下。 」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点点头:「这顿饭我请客吧。」
艾玛苦笑说:「我的领悟是千万别向在困苦中的人说我明白你(你明白个屁!),或鼓励对方事情总会有好转(你能写保证书?),逆境过后会见曙光(我也读过书,懂背不代表是真理呀!),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陈腔滥调也抛出来,大抵不想做朋友了)… …」
「我没说什么呀。」
「所以,你是我朋友。」
我雀跃大叫:「这顿饭你请定了。」
艾玛呷口茶,娓娓道来:「因为有这个遭遇,我渐渐留意相关的资料,例如怎样做手术、事后调理、如何防范未然… …嘿,原来是不能防范的,现代人迟婚夜睡吃垃圾食物,但有更多情况是没有理由,只能解释是先天不足,六个香港女人便有一个流产。」
我低下头,碟上多春鱼的孩子很多,但都长不大,因为进我嘴里去。
「你知道吗?网上有很多同路人,她们是被忽略的一群。很多母亲没有张扬,她们的孩子也是来了又折返,箇中感受无人可体会,有的来了数月,有的连续三次也折返天堂… … 看见她们的坚持,我不再怨天尤人了。
每次友侪间有婴儿出生,我在祝福的同时,也会想到那些孩子来了又早退的家庭;那些母亲虽然低调,眼泪却是真实的。唉! 」
「你很感慨。」
「裤头有点紧,饱了。」
我盯着她微胖的腹部:「你也少吃点吧。」
她露出笑靥:「我要养两个女儿,费心她们的饮食学业,少点精力也不成,而且,我哪来时间做运动?忙死了。还有,别奢望我付帐。」
可是她的笑容很幸福,刷去了昔日的偏执和忧伤。
我看着路旁的树木,被树艺师锯掉、台风吹断树干,洒一场雨,阳光照耀一下又长出嫩叶新枝,康复能力极快;反观人,砍了手便再长不回,只能接驳属于不同物质的义肢。
人类多脆弱,没什么可夸口。
时间是朋友也是敌人,伤痕或者越来越淡,或者越陷越深。
要珍惜当下,就算受伤,也要好好过日子。
这顿饭艾玛请客了,她不忍我的钱包受伤,人真好,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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