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點我和父親的分歧

Sh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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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強烈的仇美情緒應該是拜官媒所賜,可惜他分不清敵我,恨錯了人,他的漁俱生意最紅火的那些年,正是中美關係的蜜月期,做什麼都賺錢,整個國家洋溢著樂觀向上的氛圍。後來中美交惡,新冠疫情爆發,百業凋敝,官方頒布的「禁漁令」更是直接殺死父親的生意,早在動態清零以前,他便領教過漁業執法人員的層層加碼。

1

今年春節,我去棗陽的弟弟家裡待了兩天,和父親一起吃了三頓飯,象徵性地和父親聊天,談論時局,還有父親的養老金,他72歲,每月可領100多元的農村退休金。近些年每逢春節,每次和父親聊完天,我都想寫點什麼,盤點我和父親的分歧,今晚從超市購物回來,不到睡覺時間,突然很想寫,在餐桌上用iPad 寫了兩小時,思緒很亂,只完成下面一小段:

 2007年上半年,我没有工作,窝在家里,在父亲的渔具店帮忙。我们在枣阳没有自己的房子,一家四口租住在廉价旅馆的两个单间。我和弟弟到了适婚年龄,都没有女朋友。一天中午,父亲在餐桌上感叹:“家里现在最要紧的是买房。”我心想买房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家人之间的交流,比如谈论人生和理想。我对父亲说:“还有比买房更要紧的事情。”父亲惊讶地问:“是什么?”我猛然意识到和父亲谈论人生和理想是荒谬的,于是沉默。父亲追问:“到底是什么比买房更要紧?”我慌了神,开始支支吾吾,语无伦次。

2

寒流又來了,明天注定晚起,利用晚睡的契機,繼續盤點我和父親的分歧。接下來這個案例,嚴格來說不算分歧,歸根到底還是缺乏交流,我和父親喪失了與對方溝通的能力和慾望,這比任何具體的分歧更可怕。

春節前那次寒潮更猛烈,父親帶著我的姪子來襄陽玩了幾天,然後和母親一起回棗陽。大雪導致高鐵癱瘓,父母和侄子在襄陽東站滯留7小時,未能成行,花50元坐出租車原路返回,第二天改乘汽車。

父親一大早就去汽車站打探消息,確認有班車回棗陽,吃完午餐就走。在餐桌上,父親問我23公車是不是循環線,我不知如何作答。我住在航空路民發廣場附近,父親搭乘515路公車到汽車站,搭乘23路公車返回,回來時方向弄反了,幸虧汽車站距離23路終點很近,公車繞了一圈,又回到正確的方向,司機沒讓父親補票。 23路公車從汽車站開往萬達廣場,再到七里河終點站,這段路迂迴曲折,但只佔全部營運路線很小一部分,不能據此判定23路是循環線,父親對襄陽不熟,我無法向他解釋這些細節。

我提議送父母和姪子去汽車站,讓他們先等我一會兒,我清理廚房。父親堅持不讓我送,拖著行李走了,大約5分鐘後,我出門追趕,在民間廣場東側遠遠地望見他們的背影。父親走在最前面,似乎準備過馬路,正在等紅燈,我大聲呼喊,快速跑到父親身邊,問他要去哪裡,父親說去馬路對面坐23路公交,我說錯了,不用過馬路,就在這邊坐車。

父親喝了酒,眼裡佈滿血絲,他有些迷糊,說他從汽車站回來時在馬路對面下車,既然23路是循環線,在哪裡下也應該在哪裡上。我感到憤怒,又很難過,突然明白父親為何關心23路是不是循環線,他不確定在哪裡上車,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只能拐彎抹角地打探。循環線也有方向,父親充滿謎之自信,帶著家人往錯誤的方向狂奔,萬一在馬路對面上了車,可能會一直坐到十公里外的東津新區,當天就不用回棗陽了。

3

剛過去的春節,飯後和父親聊天,說起我的個性。父親認為,我在職場上顛沛流離失所,最後落得中年失業,生活無著,都怪我的個性。 「性格即命運,」父親言之鑿鑿地說。我不否認我的性格有缺陷,這在很大程度上導致我在職場上遇挫,可是父親只看到性格,不能理解我在職業上的追求和掙扎。

早在近20年前,也是在春節餐桌上,父親教導我:「不要頻繁跳槽,有份工作就行,做什麼不重要,作為普通人,混口飯吃最重要。」他怎麼能對一個20多歲的年輕人說這樣的話?父親的勢利短視對我造成嚴重負面影響,壓低了我人生的上限。

我有一個堂弟,高中沒畢業,沒有正經工作,沉迷於網路遊戲。堂弟透過遊戲相關業務賺了一筆錢,又全部虧掉,還欠了幾萬的債。催債電話打到叔叔家裡,父親聽聞此事,給出的建議讓我瞠目結舌:“和他斷絕關係!”

不太明白父親的腦迴路,只要下一代“不成器”,甚至哪裡讓他不滿意,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斷絕關係。 20多年前的元宵節,我邀請大學同學到家裡吃晚飯,母親在廚房忙碌,我和同學出去逛街,參觀他的高中母校,我們天黑才回家,錯過了開飯時間,父親一怒之下要和我斷絕關係,不讓我上學。

堂弟的婚事一度是家族內部的焦點議題,也是我和父親在春節餐桌上必聊的話題,我們的觀點針鋒相對,不可調和。我至今無法原諒父親針對堂弟的暴論,他的勢利和短視我已見怪不怪,但還是低估了他言論的殘暴。

堂弟年過30,多次相親失敗,看上去這輩子要打光棍,我強調一胎政策導致的性別比例失調是堂弟結婚難的深層原因,父親不以為然:「男多女少又怎樣,有本事還怕娶不到媳婦?」有人給堂弟介紹二婚的女人,他不答應,父親點評:“還不答應?到時候連三婚的都找不到!”

婚姻是自己的事,旁人無權干涉,父親覺得他身為長輩有義務為堂弟的婚事操心,他說那些話也是為堂弟好。我提醒父親他並非真正關心堂弟,如果不能提供幫助,離堂弟遠一點,就是對他最大的好。

今年春節,堂弟的婚事首次未被我和父親提及,畢竟我們只是像徵性地聊天。

4

新冠疫情爆發的那個春節,我和父親在一起,他守在電視機前追蹤疫情數據,我翻牆瀏覽境外媒體,我們有過一次精彩的對話。

“美國《紐約時報》的記者儲百亮(Chris Buckley)要來武漢了。”

“他當然要來看熱鬧,武漢亂成這樣,他肯定高興死了。”

我說儲百亮不顧個人安危趕往現場,是履行新聞記者的職責,他不會因為武漢受難而高興,父親對我的說法不屑一顧,我出離憤怒。父親的愚昧令人髮指,他在縣城生活了大半輩子,自詡見過世面,但本質上還是只有小學文化的村夫。

父親長期收看CCTV,在紙媒興盛的年代,他訂閱過幾年的《楚天都市報》,殊不知官方的報紙和電視都有毒,看得越多人越傻。父親不相信美國的記者會真正關心中國的疫情,在我的農村老家,有人會因為仇人家裡失火而幸災樂禍,如果自己家裡失火,仇人也一定會幸災樂禍,這是父親堅不可摧的邏輯。

俄烏戰爭爆發快一年時,我和父親在春節的餐桌上閒聊,我說普丁是俄羅斯的罪人,他悍然發動侵略戰爭,自絕於國際社會,俄羅斯人民的生活因此更加艱難。父親卻高度評價普京,說這個地球虧得有他,美國才不敢為所欲為。

父親強烈的仇美情緒應該是拜官媒所賜,可惜他恨錯了人,他的漁俱生意最紅火的那些年,正是中美關係的蜜月期,做什麼都賺錢,整個國家洋溢著樂觀向上的氛圍。後來中美交惡,新冠疫情爆發,百業凋敝,官方頒布的「禁漁令」更是直接殺死父親的生意,早在動態清零以前,他便領教過漁業執法人員的層層加碼。

我和父親談到最近連任的人民領袖,父親說他也是為了這個國家好,沒有哪個領袖不想把自己的國家搞好。依照父親的荒誕邏輯,希特勒是為了德國好,史達林是為了蘇聯好,金正恩當然也是為了朝鮮好。

“您被CCTV 洗腦了。”

“你被美國洗腦了,不要整天談論政治,先想辦法過好自己的日子。”

5

家裡地方不夠,我和姪子在家門口的飯店住了四天,第三天晚上9點多,父親突然到訪飯店房間,顯然是在前台查到我的房間號,我有些惱火,不明白他為何不打電話給我。

我和父親連續三天在餐桌上面對面,各自埋頭吃飯,未作實質交流,我們都清楚對方的德性,不想沒話找話,自討沒趣。今晚他不請自來,是想問我春節後是否還需要母親來幫忙,我趁機和他痛快地聊了一回。父親坐在靠窗的迷你沙發上,我在窗前站立,兩眼緊盯窗外,全程側對父親。聊著聊著我徹底爆發,態度空前強硬,不只一次對父親下逐客令,他終於被惹怒,一言不發地離開。 9歲的姪子坐在書桌前用我的iPad 追動漫劇,未受我和父親談話的影響。

女兒出生後,母親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襄陽,幫忙做飯和照顧孫女,父親住在棗陽弟弟家裡,沒有母親做飯,他很可憐,經常一個人點外賣。弟弟有兩個孩子,母親在棗陽需要做6個人的飯,我不希望她做那麼多人的飯,可是父母沒有自己的房子,母親不管住哪邊,都自然承擔為全家人做飯的重任。

我向父親表明,母親來襄陽取決於她自己,她想來就來,房間為她保留,我睡沙發。我說我不需要母親當保姆,她年紀大了,在襄陽可以少做兩個人的飯,相對輕鬆。

父親對我的態度很不滿,說關鍵是要把孩子照顧好,我說這就不用您操心了,照顧女兒是我的事,以前是您和母親照顧我,現在輪到我照顧自己的孩子,我的下一代不用您操心,父親被我氣得說不出話。

我切換話題,問父親是不是把老家的房子賣了,他說賣了三萬塊,錢存起來了。前年秋天,我從母親那裡得知父親賣房的事,買主是同村的鄰居,老屋很快被拆,遺址上面蓋起新房,鄰居的兒子結婚需要房子。

我在老屋住了十多年,上大學才離開,留下很多回憶,不能原諒父親不聲不響就把房子賣了,讓我徹底失去故鄉,不過也怪我,活得像條野狗,才會迫切懷念一個早已不復存在的故鄉。

老屋建於1985或1986年,是一棟坐北朝南的三間平房,客廳居中,兩側是臥室和儲物間,一共四個房間,客廳背後是通往屋頂的樓梯,作為附屬建築物的廚房位於西側,是一間低矮的瓦屋。父親蓋房子花了近一萬元,沒有多餘的錢裝修,我們在毛坯房裡住了好幾年,那個年代的毛坯房很原始,地面是堅硬的泥土,只有父母的房間是水泥地面。父親的漁俱生意剛起步,蓋房子讓他元氣大傷,接下來很多年資金周轉困難,裝修房子時還找親戚借錢。 1998年,我們全家最後一次在老屋過年,後來再也沒人回去,老屋長期空置,成為破敗不堪的鬼屋。

我和父親都是這世上的過客,不該留戀住過的房子,土地更屬於國家,父親所擁有的只是宅基地使用權,人死了權利自動消失。我和弟弟在城裡買了房,戶口已遷出農村,不能持有或繼承老家的宅基地,父親賣房是符合理性的選擇,但我認為他有義務告訴我。

6

父親65歲時,每月可領約70元的農村養老金,這點錢他看不上眼,從未支取。父親對未來有美好的預期,2018年春節前夕,他做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決定,將30多萬現金全部拿去進貨,盤算著再乾幾年,就不用為養老金發愁。

2018年是轉捩點,宏觀和微觀層面的諸多因素導致父親的漁俱生意開始萎縮,2019年棗陽遭遇大旱,父親的生意雪上加霜,2020年更糟糕,漁具店兩個月沒開門,貨物堆積在倉庫裡,父親的退休計畫被打亂。

垂垂老矣的父親仍每天早出晚歸,在賺不到錢的釣具店苦苦堅守,哪有什麼退休可言?挺住便是一切。

「那筆錢還不如買房呢?您和母親年紀大了,應該有自己的房子,30萬足夠在縣城買個二手房。”

「不進貨拿什麼賣?虧你還學了經濟學,對我的生意一竅不通,不要操我的心。”

“我們都不用對方操心,這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您走吧,早點休息。”

晚上父親喝了不少白酒,處於輕度或中度酒精中毒狀態,對我的激烈言辭反應遲鈍,他像一隻鬥敗的公雞,賴在迷你沙發上不肯走,我又說起他的養老金。

「太不公平了!每月100多,能買什麼?您的退休金是國家的一塊遮羞布,還不如沒有。”

“國家還不富裕,不可能讓人人都拿幾千塊。”

“這個國家可富裕了,問題是他們再有錢也不會給你,因為你不重要。”

父親祭出殺手鐧,奉勸我先想辦法過好自己的日子,我受夠了他這句話,破罐子破摔地說:“那個人不死,我沒法過好自己的日子!”

偉大的人民領袖不幸躺著中槍。

7

父親邀請我去棗陽弟弟家過年,說是在一起熱鬧,可是我沒心情過年,也不需要虛假的熱鬧。父親不明白,不能代替弟弟邀請我,向他指出這點很殘忍。父母支持我和弟弟買了房,對於在人生暮年擁有自己的房子,他們的態度異常消極:“買房乾嘛?誰知道還能活幾年?”

我還是去了棗陽,只要父母還活著,就免不了跟他們一起過年。我攜帶老婆和女兒,於臘月二十九日傍晚抵達弟弟家,母親準備了豐盛的晚餐。正月初一下午,我一個人倉促逃離棗陽,和父親在二橋頭南的碧桂園小區門口告別,老婆和女兒在棗陽呆到正月初八,女兒要吃奶奶做的飯。

整個正月,我都在盤點和父親的分歧,必須趁熱打鐵地寫,不然可能永遠沒機會。

2019年1月,父親的釣具店面臨拆遷,他在廢墟上支撐了幾個月後搬到新的商店。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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