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与玛莉》:在虚伪的世界,我们都是变态!
作者:Yu Hui
难度︰★★★☆☆
香港漫画给人的印象总离不开打打杀杀。的确,若你到楼下的书报摊走一趟,看到的港漫题材大概都与打斗暴力有关。但2011 年郑健和(和仔)做了个异常勇敢的尝试── 推出了一连三期主题荒诞、充满黑色幽默的作品:《野狼与玛莉》。
漫画的故事是这样的:主角张建禾(野狼),一个没名气的漫画家,错手杀了他的朋友。在企图毁尸灭迹之际,他发现朋友原来与自己女友有染。后来女友碰巧撞破这凶案,企图报警,却遇到另一主角── 假扮警察的杀人狂陈家明(玛莉)。野狼在玛莉威迫下,又错手杀死女友,二人「惺惺相识」,合力毁尸灭迹。后来,野狼更成为玛莉的助手,一同犯案无数。
在题材单一、情节公式化的芸芸港漫中,《野狼与玛莉》荒诞的故事实在是奇军突出。和仔说故事的功力,还有「㜺鬼」及粗口横飞的对白等等,亦令漫画更见吸引。但对我而言,漫画的吸引之处还有一点── 以荒诞的手法呈现出一种「真实」。正如和仔所讲:「借着夸张的表达,我希望探讨都市人之间的谎言、隔膜和虚伪。」《野狼与玛莉》呈现并嘲讽我们社会的病态:虚伪。漫画虽然是虚构,却正正透过虚构的世界与人物,抹去现实的复杂纷陈,清晰呈现它其中一个面貌。
《野狼与玛莉》描绘和嘲讽的,是我们毫不陌生的社会,与及在其中挣扎的你我。
虚伪的世界
在《存有与时间》,海德格描述日常状态中人的存在状态为「他人的独裁」。所谓「他人」,指的不是什么名人明星、不是你我他,更不是任何具体的个人,而是一个面目模糊、没名没姓,却指点着我们生活的一个形象。在日常状态中,我们都随俗浮沉,或多或少把社会告诉我们的「常识」当作真理,将从社会中借过来的准则看作金科玉律,丈量所有人。借用李四的话:「『常识』是如此的强大,它是不成文的律法,规管着我们的行动、宰制着我们的思想。我们不单活在别人的目光底下,受到他人的监视,甚至连我们自己的眼睛,都会受到常识的过滤。我们会从别人的角度评价自己、理解自己,进而将自己代入别人为我们安排好的角色之中。」海德格亦描述了人如何透过意识到自己会死的可能性,重新把握自己的生命,从「他人的独裁」中脱胎成为「本真」的自我。随俗的众人和本真的自我,是海德格勾勒的两种基本情态。
但《野狼与玛莉》的世界却不如此壁垒分明。野狼的女友雅诗一直扮演「常识」中好女友的角色:纯品、孝顺、不出夜街、不接受婚前性行为── 她是随俗的庸才吗?
不。野狼在他所杀的好友成俊的手机中发现,女友与好友原来一直有染。雅诗不单会做爱,还拍下很多情色影片;不单会出夜街,还骗野狼回乡探亲,其实跟成俊出国旅行。孝顺吗?其实她双亲一早死了。雅诗不单不随俗,还很清楚了解这社会的规则,在人前努力迎合,在人后却肆意放纵自己的本性。
还有玛莉的感化官美雪。她漂亮、有学识、有爱心、负责协助出狱的囚犯重投社会。这根本就是常识中职业女性的完美形象啊。但事实上,她觊觎玛莉的「美色」,多番引诱玛莉。感化官的身分,大概是美雪方便满足自己「兽欲」的掩饰。
雅诗和美雪既非随俗的众人,亦非本真的自我:她们并非盲目的随波逐流,而是自觉扮演着「他人」赋予自己的角色;她们亦算不上完全掌握自己的人生,只是在自己角色的面具下流露出不为社会所容的欲望。
《野狼与玛莉》丰富了海德格的社会图像。单单透过「随俗的众人」与「本真的自我」两个概念并不足以把握社会的众多面貌。在这对概念的基础上,我们仍能发现「伪善者」和「变态者」[注1]。很多时候,我们既非完全的随俗,亦难完全地本真。我们更多时候是在两端中挣扎。我们意识到「他人」的宰制,竭力迎合,好让自己能在社会中有容身之所;我们无法根除的欲望,则在「他人」背后展露。
虚伪才是众人的面相。
那么,变态呢?
玛莉的变态
为什么雅诗和美雪要扮演着不是「自己」的角色?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欲望?为什么要这么虚伪?和仔透过玛莉的童年回答。
玛莉从小就知道自己与别不同。四岁的玛莉被问到自己的梦想,不假思索就回答:想成为连环杀手,杀好多好多的人。如此直率的回答,自然带给玛莉及他母亲很多麻烦。年少的玛莉于是学会了妥协,假扮成「常识」中品学兼优的学生,安然渡过了童年。
「常识」一早告诉了我们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变态; 什么是理性、什么是疯狂。不单如此,常识还告诉我们要做正常的人,理性的人。变态和疯子吗?一定是因为悲惨的童年令他们心理扭曲吧。又或者是大脑出了什么毛病,必须纠正过来。
但玛莉是这样吗?他跟庸俗的同侪格格不入,亦自觉和因悲惨的过去而造就的杀人狂不同:他拥有自由的心灵,打从心底里想成为连环杀手。有点像《Batman: The Killing Joke》中的Joker,和仔描写的玛莉,没有任何原因和理由成为变态:他本身就在常识之外,他本身就是变态。
如此彻头彻尾的变态,不可能为社会所接受吧。所以雅诗和美雪要扮演着「常识」赋予自己的角色,要掩饰自己的欲望,只可以在没有被「他人」察觉时展露自己。玛莉同样凭借超凡的演技,扮演好学生、良好青年的角色。直到父亲有外遇、母亲自杀,他第一次真正杀人── 把父亲送去陪伴寂寞的母亲。但就算在法庭上,尽管律师和法官都认为玛莉是因为年幼丧母、精神失常、社会压力等原因犯案,要减刑轻判,想帮这年轻人重投社会时,玛莉心中仍不忘嘲讽:不,我是神智清醒,存心杀人的。
因为表现良好,玛莉很快便获得假释,「重投社会」。然而,他不再像雅诗和美雪般,只是继续扮演正常人。他向理想出发,穿上父亲留下来的制服,假扮警察,四出杀人。
如果要用海德格的理论讲,玛莉大概是最能体现「本真性」(authenticity)的人。海德格说,本真的人,就是自主地掌握自己「时间」的人,把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统一起来筹划,生命中的每一个片段都被赋予独特的意义。未来坐落于他/她所投射、要一步步迈向的目标;过去成就自己当下的处境,为目光注视着未来的他/她提供资源;现在就呈现成一个个实在的可能性,由过去成就,指向未来。
玛莉从头到尾都没有受「他人的独裁」宰制,年小时无法把成为连环杀手的理想付诸实行,便一直等待机会。父亲出轨,间接杀死他最爱的母亲,成为了触发他心底里欲望的契机,于是他选了自己的父亲做第一个牺牲品。出狱后,他穿上父亲的警察制服,仿佛象征他拥抱了自己的过去,不单不被过去劳役,还把过去当作成就现在与未来的资源。当下,则显现为他成就梦想的一刻。
玛莉从不庸俗,亦不虚伪。他是漫画中最能体现海德格的本真性的人。但他的本真会被社会包容和欣赏吗? 《野狼与玛莉》想提出和嘲讽的,大概就是这点:在虚伪的常识面前,若真我与常识不乎,本真的人很可能只被视为变态。
野狼的平凡
透过玛莉,漫画探讨了常识、虚伪和变态的关系。但漫画所涉及的议题还不止如此。透过对另一个主角── 野狼的描写,漫画呈现出另一种张力:象征「常识」的野狼如何与象征「本真」的玛莉角力。
野狼有何特别?没有。一点也没有。最少在误杀他唯一的朋友前,野狼只是最典型的废青。
没名气也没才华,有个(看似)稳定的女友,把仅有的积蓄用来买玩具,每日都会打飞机﹙打手抢﹚。野狼过着他自己也认为平凡的人生。
就在误杀成俊后,他的人生态度好像忽尔转变了。他意识到被送入监狱后灰暗可悲的未来,决定把握当下的时间,善用他的所学和伸手可及的环境,把尸体处理掉。
在这刻,我们差点被说服:野狼从此不再庸俗,终于积极把握自己的人生。直到他拒绝杀死雅诗。
被玛莉撞破杀人现场后,野狼和雅诗同被玛莉捉住。玛莉欣赏野狼处理尸体的手法,邀请他做自己的「朋友」,但条件是他要在自己面前杀死雅诗。
然而,面对这个眼前唯一的活命机会,野狼放弃了。他最终也没法放下「常识」中的道德枷锁,无法真的成为一个杀人犯。要留意,和仔刻意呈现一点:野狼并非真心拥护常识的道德价值,并非真心觉得杀人是错的。留意野狼挪用常识的说辞讲的这段话:
野狼说出这一段跟他性格毫不吻合的话,证明了野狼不是真心相信杀人不对,而只是受限于常识。而就在雅诗请求玛莉把杀人的机会转交给自己时,野狼马上后悔。
野狼的懦弱完全展现了他无法脱离常识。尽管杀了人,他还是没完全抽离世界的法度:他无法下手杀雅诗。如果说玛莉在漫画中象征疯狂与变态、雅诗象征虚伪,野狼就是「常识」最完美的体现。
故事的发展,野狼以一模一样的方式误杀了雅诗。玛莉把这个巧合看成是精密计算的结果,于是把野狼视为朋友。野狼更成为玛莉的杀人助手。
和仔在处理这情节时应该有这个感觉:他无法让这个仍然伪善、仍然无法脱离常识的人杀人。在紧迫的情节中,我们无法接受还臣服于常识的野狼?间蜕变,所以和仔只好把意外重演,收结这场闹剧。到最后,象征常识的野狼仍没脱离常识── 不。应该说是他表现了一种张力:对某些人来说,常识和虚伪宰制之强,是就算在生死关头仍无法摒弃。
在虚伪的世界,我们都是变态
漫画最后讲述野狼成为玛莉的助手,协助他杀人无数。但最后一幕,野狼向网友(野狼不知道,这网友就是玛莉)透露,他无法继续忍受玛莉的变态,打算下毒杀死他,重投自己平凡的人生。漫画再这里完结,但和仔在紧接结局后的人物介绍提到,半年后,玛莉和野狼仍然生存,继续四出作案。
这个耐人寻味的结局,道出了一点:野狼面对的两难。
让我们这样想:若野狼真的杀了玛莉,还俐落地毁尸灭迹,大概可以回归平凡的生活吧。但为了回归平凡,野狼却要担当起杀人犯的角色,主动杀一个人(留意,野狼一直把杀人的责任推到玛莉身上,强调自己是被迫协助他的)。如此一来,他就等于承认自己和玛莉一样,只是没有成为连环杀手这僻好罢了。若野狼不杀玛莉,却会一直「被迫」犯案,终究不能回归正常和平凡。无论如何,野狼都不可能再平凡下去。
所以和仔在此收笔,留下一个未竟的杀人计划。
野狼和玛莉的相遇,象征了两种面对社会的态度的碰撞:庸俗随众与本真、自主。到底一个彻底臣服于常识的人,是否可能永远平凡下去?透过描述野狼的遭遇和心路历程,漫画趋向一个初步的结论:再庸俗随众的人,都难保终其一生不会遇上「常识」失效,要他/她真真正正为自己做抉择的时候。而这刻的来临,可能意味着:你要么成为虚伪的人,要么成为彻头彻尾的变态。无论如何,在平凡的世界,他/她再也无处容身。
我们当然很少机会有野狼的遭遇。但抚心自问,我们真的从没做过不被社会规范所容许的事吗?连一些不可告人的想法也从没出现过?我们真的可以如此彻底地庸俗随众吗?如否,那么在由「常识」指导的世界,我们不都一样虚伪吗?又,若我们真的能特立独行,谁能担保这不只是他人眼中的变态?
又或许,这样的描述更为贴切:在虚伪的面具下,我们都是一副副变态的面孔,分别只在我们有没有胆量把面具摘下来。
这一连串关于社会和个人关系的张力的思辩,当然不能就此结束。正如《野狼与玛莉》漫画结束,但故事仍然继续。
后记:笔者自少看港漫长大,看着港漫题材愈见狭隘、情节愈趋公式化,不无感触。如果认为《野狼与玛莉》的故事和探讨的问题有趣,请不要吝啬,支持香港漫画,购买正版吧!
[注1]:如果要忠于海德格的理论,我认为有关「他人的独裁」与「本真的自我」的区分其实能包揽「变态」和「虚伪」等概念。简单而言,「他人的独裁」与「本真的自我」乃两个「此在」(Dasein )的存有论(ontological)描述。在此在的存有论中,「变态」和「虚伪」并不享有和「他人的独裁」与「本真的自我」同等的理论地位。然而,本文尝试发挥海德格的看法,把这对核心概念及其伴随的社会图像抽出来分析,将之视为两种人身处于社会时的状态。在这角度看,引入「变态」和「虚伪」等概念或能丰富整个图像。
Yu Hui無法容忍自己的平庸。興趣是了解比自己聰明的人想了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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