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秘密》:在纳粹集中营「灰色地带」里最美好的爱情故事
2022–10–18 刊于udn 鸣人堂: 《阁楼上的秘密》:在纳粹集中营「灰色地带」里最美好的爱情故事| 许恩恩| 鸣人堂(udn.com)
纪录片《阁楼上的秘密》的导演马格努斯・格腾在今年台湾国际女性影展的专访中提到,电影里使用了三种档案影像:第一种是新闻影像;第二种是纪录片主角的外婆奈莉(Nelly)与外婆的爱人讷亭(Nadine)在战后拍的八毫米(mm)底片;第三种则是「诗意的档案影像」,取自纪录片大师亨利.斯托克(Henri Storck)所拍摄的纪录片,据称那是「为了拍摄,必须与比利时的纳粹政府达成某种协议。因此存在着某种黑暗、诡谲神秘的氛围,我们就加以运用,来配合日记的内容。」从生还者后代的阁楼出发寻索、相遇,以及三种档案影像勾勒出来的真实故事加总,使《阁楼上的秘密》有非看不可的价值。
让人想暂停、抄写字幕的集中营日记
有幸先拿到试片连结的我,在第二次看《阁楼上的秘密》时,按下许多次暂停键,在第三种「诗意的档案影像」停留。因为这些影像搭配的是纪录片主角的外婆奈莉在集中营撰写的日记内容,而那些内容的触目惊心与柔情动人,足够使人屏息,足够使人感觉到单单是字幕上的文字本身即意义巨大。我按下暂停,抄写下每一次电影引用到的奈莉日记,也抄写了受访者转述讷亭在集中营濒死时的自序。我认为,单单剪取这些日记内容与诗意的档案影像,已经构成一部具有意义的电影。
在《阁楼上的秘密》里所引用的日记段落,我们能看到集中营里面,竟然也有着迸发爱恋而使人喜悦兴奋的场景,而且是同性之间的,跨文化之间的爱情。搭配着诗意的影像,那些日记内容也仿若诗一般有着稠密的情感与意涵。
1944年圣诞节
下雪了,天空就像圣诞礼物一样美丽,围住集中营的铁丝网都像撒了糖粉。
营里放了圣诞树迎接我们,树上有银纸装饰。
地板刚清洗过,火炉里也难得传出劈啪声响。
这是1944年在拉文斯布吕克集中营的圣诞节。
我和法籍女囚一起去唱圣诞颂歌,就像是古时到城里吟唱的吟游诗人。
我唱了〈圣诞颂〉、〈圣婴诞生〉和〈圣夜〉,人群里忽然有个声音呐喊「唱《蝴蝶夫人》的歌吧」有何不可呢?我唱了《美好的一天》。
情感在我皮肤上窜流,我感觉眼眶发热,喜悦占据我全身,有如酒醉般的喜悦。
掌声响起,一双手臂抱着我,还在我脸上亲了两下。
蝴蝶夫人就在我面前。
她有着黑发、凤眼、汝白的皮肤,她叫讷亭。
她说「老天今晚对我们很好」
同样是奈莉在片中受引用的日记里,有着集中营幸存者经常在口述记忆时经常提及的场景,如普利摩・李维《灭顶与生还》所述「几乎无一例外地,我们记忆的起点总是从火车启动驶向不明目的地开始,一方面是因为时间先后顺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些原本无害的普通货车车厢,为了服务不寻常目的,成为莫名的暴力工具。」那就是纳粹士兵残酷而反人性的运送场景。然而,对奈莉而言还有一个痛彻心扉,因为只有她从拉文斯布吕克集中营被移送至毛特豪森集中营。这段旅途分离了奈莉与讷亭。
1945年2月25日,拉文斯布吕克集中营
我被关进运牲畜的车厢里,天快黑了,我很害怕。讷亭应该在吃面包,她很常跟我分着吃。
我还会再见到她吗?
车门关了,火车开了,黑暗中,80个身躯在车厢地板相互紧靠,所有人挤在一起,我动弹不得。一个紧挨着我的女人患有痢疾,身上散发恶臭,整整五天五夜后,我们在阴沉的车站下了车。
毛特豪森集中营。
士兵拖出车里的尸体,在月台上排列。死了17个女人,还有一个婴儿出生。
奈莉的日记里,有集中营惨绝人寰的描写,却也有着比较反直观的、带有浪漫情感的句子,描写着她在集中营与讷亭的相遇与相爱。这种「诡谲神秘的氛围」无疑适合导演所选取的档案影像素材,也让人想起普利摩・李维《灭顶与生还》描写集中营的「灰色地带」:除了以被害者与加害者来区分人类,灭顶者与生还者之外,还有许多难以定义的地带,人性还有许多复杂且难以简化言说的样貌。
灰色地带:生还者、性少数,以及人性处境的光谱
声乐家「奈莉」与名媛「讷亭」(Nelly & Nadine)在拉文斯布吕克集中营的相遇与相爱的故事,也是其中一个「抗拒简化」的故事,呈现了特定的人类生存处境与亲密关系故事。这场爱情则是另一种「灰色」地带:从集中营生还的同志身份,以及其后两人般到委内瑞拉生活数十年的非典家庭实作。观众如我,在接收这样的集中营事实所带来的冲击时,也确实地受到了这则女同志爱情故事的震慑与感动。
1945年1月10日,拉文斯布吕克
我从矿场工作回来,非常疲倦,脚都软了。
我等等要与讷亭见面。我爱上她了。
我习惯以目光搜寻她白头巾下的黑发,当我们四目交接,她的眼神发亮。
我爬上你在第三层的床,上铺居然只有你一个人,这在集中营里很难得。
我们半躺半枕着手,就这么交谈,我聊童年、祖母的花园,聊音乐和我开过的演唱会。
你聊中国,聊北京饭店,说有多么富丽堂皇,你也聊到和娜塔莉巴尼和她的沙龙。
你会订下奇特的计画,像是度过美妙的一晚归来后,还有香槟和鱼子酱等着我们。这让我笑了。
这天,朦胧天空投射出珍珠般的光芒,照在营里,显得很不真实。
做梦的感觉非常强烈。我等着醒来的那刻。
有天若能回归原本的生活,我会再回视这夜,再想到你,讷亭,我枕着你的手臂,感觉到条纹制服中的手臂日渐消瘦。
讷亭,我们真能长厢厮守吗?
光芒的美,似乎是不真实的梦,在这里的「做梦」,却是指涉现实的集中营恶梦,所以接到下一句是「回归原本的生活」。场景之美对映现实的残酷,贵为「梦想」却只是生还。这些爱情诗句所跨场景、反直观甚至表面上矛盾的意思,凸显了真实。
奈莉被移送到毛特豪森集中营时,爬了186阶沿山凿入的巨大阶梯,她描述「下去是采石场,也是我们的坟墓」并探问「如何找到活下去的勇气」,也仍在内心呼救着讷亭「你在哪里?之前帮助我活下去的是你」;并在另一篇「死亡占了上风」的日记开头,仍写着「我用尽力气唤出有你的记忆」、「等我,我一定得再见你」。
纪录片也找到讷亭的友人转述,说讷亭曾被迫卸下火车的货、背着货走,路程累人又寒冷,她晕眩而倒地,如果被发现的话就会被杀掉:「她听到『喀拉』一声,她说在那一刻,『我想到生命里所有快乐的时光,幸福的每个瞬间,接着意识到我还是能够拥有这些。就是这个信念支撑我站起来,背着货继续前进。』」受访者说她们两人之间的友谊令人敬佩,「因为看得出来她们两个之间,有我无法解释的东西。」
这是真正的,出生入死的爱情故事。那「无法解释的东西」是集中营中生死扶持的分食面包;是集中营第三层床铺的谈天与共枕入眠;是在状况还未全面恶化时曾拥有过的圣诞乐曲,更是坚定的情感。而在那个她们还须以「表姊妹」作为同居身份遮掩的时候,那无法解释的,也是尚未被主流社会肯认的性倾向与伴侣身份。
「抗拒简化」,呈现奈莉与讷亭的复杂性
电影里的「第二种影像」,也就是讷亭所拍摄的八毫米底片,可以看到两人逃离欧洲的战争阴影而移居委内瑞拉,阳光灿烂,充满笑容,有些短片命名「卡拉卡斯的一天」,那是纪录片中的家庭纪录片。这些影像是《阁楼上的秘密》跟着奈莉的孙女席乐薇从家里的阁楼翻找出来的。有着日常平实而美好的氛围,如同所有情人与家人会拍摄的纪录一样,对照着她们共同经历过的恐怖过去,这段情感更使人动容。
更可贵的或许是,《阁楼上的秘密》这部纪录片本身亦保留了灰阶叙事的复杂性。席乐薇说出她的母亲并不喜欢奈莉(也就是她母亲的母亲)的情人,以及她因此搬到委内瑞拉的选择;这可能是为什么日记与底片档案长达数十年的束之高阁。拍摄团队也跟席乐薇一同拜访美国女性主义作家琼.申卡尔,而提到讷亭曾替一位在法国从事女同志沙龙的娜塔莉‧巴尼工作,据述也担任她的情人之一,而那沙龙是带有性解放活动的实践。这场沙龙的存在与诉说,又更增进了我们对于当时性少数知识份子状态的理解。
让人胆战心惊的一幕,是身为知识份子的琼.申卡尔对着幸存者后代席乐薇说出「没想过她们是情侣吗?」的尖锐。镜头对着沉默的席乐薇,也使观众反思与想像这些素材公诸于世前,那些空白时光里的压抑与复杂性。影像有意识在抗拒简化的诱惑。
讷亭与讷亭,透过生还者后代所见证的生命力
最后,我们才对主角席乐薇有更立体的认识,她看似是一个被动的素材保管者,被取消了行动的主动性。但电影也选取她一个频繁出现的意象,也就是她所选择的丈夫的田园(电影特别提到她从哲学家跟农夫之间,选择了农夫)以及他饲养的动物,种种即使不是拍摄「人类」、「自己的后代」画面,也都是以爱驱使的生之镜头。
接着,也是情感张力最高的一场戏,我们透过席乐薇与当年受到讷亭帮助的犹太人幸存者视讯,看见了「年轻的讷亭」。因为讷亭在从集中营获救前的生死未卜时刻,对那位犹太幸存者说「如果你活下来,你女儿也活下来,如果你女儿以后也生了女儿,可以用我的名字命名吗?」这段故事穿插着拍摄团队多年研究的同一段集中营女子获救影像。每个人的脸都有名字,某一位面孔中的后代,又生下了新的讷亭。
这竟然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看到这一幕时,我只能素朴地感激于我能够知道有这样重要的故事存在,感激于这些故事及影像透过电影而来到我的认知里。在二战集中营的悲剧之后,竟也有这段带着浪漫且人性光环的故事,让讷亭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而且还是以一种通常与「同志」(尤其在那个年代)无关的「传宗接代」的意义上,我们看见了跨越战争与集中营,女儿所再生育的女性,以生还之喜悦所命名而活着的人。席乐薇掩面掉下眼泪说「是年轻的讷亭」,我们也透过电影,见证了具有生命力的讷亭与讷亭。
即使在尸臭环绕之中,在寒冷倒下之时,爱让她们活下来。爱在那里冲破了时间。我再次想到手抄下的电影字幕,奈莉的日记,她说牲畜的车厢,士兵拖出尸体,死了17个女人,但「还有一个婴儿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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