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失禁:《子弹是余生》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許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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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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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跟《子》的前半部看似完全不同,但读到越后面就会想到若干相似处。虽然奸污和资优又是两种极端不同,但「什么人都能有点理由」,而资优又能有什么理由呢?

读完《子弹是余生》有某种败德的快感,有点「看到胜利组的人也那么痛苦我就放心了」的恶意被勾引出来,有点猎奇眼光窥进那些干脆直白的暴力;除此之外,也有某种扭曲的舒适感,有点出于人生处境太遥远而免于投射的大安全距离,有点最后必得释放恶意来向世界复仇的竟然同理。

我欣赏这本书的理由是,它的求解范围很明确,没有波及到一些不该波及的主题。我这样想,可能是有点小人之心,但要处理「痛苦」这种人人皆能侃侃而谈的主题,范畴界定是很重要的。

另外,以整本书的方式读,比较能够通顺看出〈现在是彼一日〉里面对于330与324之间的「不合理」的描摹。要读成说是318到323之间的无以名状(张亦绚在109小说选是这样诠释)也可以,但我觉得更像330前夕(就像小说里所设定的那个美国时间)的实地回返:镇压后还能如嘉年华,那样的合理与不合理。当然「不合理」时刻在每个人的尺标上不尽相同,我只是自己体感而已。总之,去年第一次看这个短篇时还不太进入,这次很顺了。

最后,看到倒数第二篇〈涡虫∄〉里,叙事中的「我」跟五岁小孩子说的那段残酷简单的话,让我想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面,最后伊纹姊姊跟怡婷说的话:

「怡婷,妳才十八岁,妳有选择,妳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妳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妳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妳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精神癌到了末期,妳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妳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妳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妳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妳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妳懂吗?妳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妳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妳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妳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妳才十八岁,虽然妳有选择,但是如果妳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妳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妳有选择— — 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 — 妳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妳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妳不够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 — 比如我— — 接受了这一切。怡婷,我请妳永远不要否认妳是幸存者,妳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念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 — 尿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是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妳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妳想想,能看到妳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对,很刚好的,也用到了「尿失禁」一词。

《房》跟《子》的前半部看似完全不同,但读到越后面就会想到若干相似处。虽然奸污和资优又是两种极端不同,但「什么人都能有点理由」,而资优又能有什么理由呢?

虽然没有好好说过,或者即使说了也会被耦合成对「真实现象」的哀伤与愤怒的话题引发,但我要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实在是写得非常好,趁这个机会偷渡回来想请大家再读一次。

那么,如果你曾经读过《房》但感觉更多是「有点猎奇眼光窥进那些干脆直白的暴力」或者感觉「有点出于人生处境太遥远而免于投射的大安全距离」(例如觉得「幸好我不是女生」或「幸好我小时候没被强暴过」?) — — 那说不定可以换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去读读《子》再回来读《房》,也许会求出一点重叠,或者至少,把台湾的青春残酷物语补得更完整一点。

甚至两者之中,你能够投射到其中一个版本一点点,或者更明白你身边的某一个人,多一点点。

原2022/10/23 post 在个人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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