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74:那年代的台湾朋友
1972年《七十年代》刊登了一篇《周恩来会见台籍人士侧记》,作者与几位旅美台籍学者一起到中国访问,并与周恩来长谈四个半小时。即使钓运已向统运发展,参加保钓的台籍人士也并不抗拒「统一」,而是探寻中共对「统一」的政策。这篇文章引述一位台籍学者对大陆台籍同胞的现状表示关切,愿见中共政府启用台籍干部;又说台湾的本土意识不是「排外」,只是台湾人不愿再做「二等国民」。周恩来回应说,若不是他坦率说出这点,他尚不知有「二等国民」的说法。
这位台籍学者提出的两点,是当时海外台湾人对中共推动「统运」的关切所在。如果台籍人在大陆,也同当年在台湾那样受到排挤,如果统一后台湾人仍是「二等国民」,那么叫台湾人如何接受统一呢?
「二等国民」的说法,其实已经较为温和,台湾人当年的身份意识,是作家吴浊流在1946年写的《亚细亚孤儿》。在日本殖民统治时期,不被视为日本人;个人到了中国大陆,不被视为中国人;战后台湾人敲锣打鼓欢迎国军来台,结果迎来二二八事件,此后台湾人只能自称为本岛人,不能称「台湾人」,在军公教系统都由外省人掌权的情形下,台湾人确实是「二等国民」。而周恩来对此浑然不知。
当时台湾人-的心结,是台湾在历史上一直被外来政权所统治,从来没有真正由台湾人当家做主,且别说民主制度了,就连自主也从未有过。满清与日本交战打输了就割让台湾给日本,二战后战胜国就决定把台湾交还中国,国民党在内战中战败了就把中央政府迁来台湾,并在台湾实施戒严,使台湾的自由和法治比日治时更不如。台湾人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完全没有自己的角色。
六十年代中期中国掀起学毛着高潮,接着是文革,西方的左倾思潮有了毛派,台湾也有追求社会主义理想的知识人。欧美的台湾留学生和学者,有不少人仰望「红星照耀的中国」,以为可以在宣称「人民当家做主」的中国大陆奉献自己,甚或想促进台湾与大陆的统一。在钓运渐告平息后,1982年我在美国访问了七位曾经受社会主义和爱国主义熏陶的知识人,谈他们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其中之一是1966年10月在文革刚发生时,偕同妻子陈若曦从欧洲申请回中国服务的段世尧。两夫妻在文革时的中国生活了七年,两个儿子在中国出生,全家于1973年申请离开中国,到了香港,陈若曦在香港写下了轰动一时的文革小说,蜚声国际。其后全家移居北美。
段世尧1959年从台湾到美国留学,在美国读了许多关于中国的书,最受影响的是斯诺的《红星照耀的中国》。在约翰·霍普金斯读博士班时,与杨振宁的弟弟杨振平同住。 1960年,在事先安排下,杨振宁、杨振平到瑞士,与他们的父亲、从上海来的杨武之家人团聚。杨振平同段世尧讲中国的事,让他很感兴奋。接着他与一些同样向往中国的台湾学生组织读书会,在相互鼓励之下决心「回归」中国。
七年在中国的经验,个人的专业、能力完全无机会发挥,贡献「几近于零」,虽然因为是台湾同胞而没有受到很大的政治冲击,但眼看到的中国政治是赤裸裸的权力斗争,社会上无止境的批斗生活,使他感到极度恐惧。起先还一直想说服自己留下来,但越来越觉得在这种制度下再也过不下去了。
因《七十年代》的读者关系,我在香港也接触到一些台湾人,其中一对林氏夫妻,是1968年从日本乘船潜往中国大陆的。原因是那时一位留美学生陈玉玺因为发表亲共言论被国府拒绝护照展延,他前往日本观望,在日本因逾期居留遭遣返台湾,判刑7年。林夫妇是留日学生,与陈氏有牵连,他们也向往祖国,担心被遣返台湾,于是选择潜往中国。但到埗后一直没有工作,只是养着,最后遣送他们去澳门。他们在澳门无所事事。后通过我的联系,辗转来香港,有工作生活才安定。 1976年以林立的名字写了本《台湾史话》,我们杂志社出版。非常善良朴实的两夫妻,当年我跟他们有较多交往。
还有两位当年也是想投奔祖国大陆,而济留在香港的台湾人。他们不被中共接受,又回不去台湾。台湾解严后,他们和林氏夫妇都能回台湾了,可是他们在台湾的联系中断太久,所以也没有在台湾留下来。也许殖民地时代的香港更适合他们。
比起我们那时代的香港人,台湾人要回归中国大陆,面对的阻力和自己的决心都要大很多,但回归后的遭遇却没有不同,而且几乎最后都灰头土脸离开。还是白桦那句话:你爱祖国,但祖国爱你吗?
(原文发布于10月13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 觉醒,误知,连结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调部与潘静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 无聊的极左干预
- 从钓运到统运
- 那年代的台湾朋友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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