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制造的《少年》:自杀救命与「惊天动地」的勇气
1997的《香港制造》与2021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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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陈果的《香港制造》拍摄「偏差少年」的故事,弱智的阿龙在街上捡到陌生女子阿珊跳楼的血迹遗书,从此男主角「中秋」被阿珊的鬼魂纠缠,他说这叫性骚扰,因为他会在夜里梦到阿珊之后剧烈冒汗惊醒,原来是清洗梦遗后的内裤。故事设定看似戏谑,但中秋同时也跟备受欺负的阿龙、绝症女孩阿屏一起汲汲营营寻找阿珊的遗书收信人,并替阿珊的情伤抱不平,甚至到坟场大喊阿珊的名字,而那素朴的友谊与正义,使坟场这样带有死亡气息的场所,仿若野餐郊游般开心,成为全片最明亮开阔的一景。
2021年,任侠、林森这部无法在香港本地上映的《少年》里,男主角阿南也是夜晚冒大汗,但是清晨惊醒之后,看见是镜中后背被警棍打得伤痕累累。阿南惊醒之时,也是女主角YY的自杀意念落成书信之时;同样年轻的YY,是曾在街上被撤退的阿南给撞倒而被警察逮捕的手足。所以,阿南跟其他香港人一起奋力营救想要自杀的YY,在水泥丛林之中,靠着机遇及巧合找到人。跳楼的那刻,天台及巷战奋斗的手足,都在一幅象征性的画面上,伸出了多只援手,成为绝望写实之中(这部片不时穿插真实的抗争影像)最有力度的一则影像主张。
社会要如何把年轻人逼上绝路,年轻人又会如何回应这个社会? 《香港制造》给了一个复杂且有层次的答案,带来烟雾弥漫的惆呛味道;《少年》则给了一个简单无比的答案,镜头几乎只近距离地跟在人身上,其余以真实影像便足够说明。我城的现实已无需更多诠释,电影里少年的能动性,要回头引导这社会。这个意识具体呼应了《时代革命》里的那句「不是时代选中了我们,是我们选择改变时代」,也是《少年》作为运动当下拼搏拍出的剧情长片,以剧本及表演将人们看不见的事情「演出来」,因而具备无可取代的作品价值。
过去的香港电影,不乏饱富正义且面貌多元的警察,而今无论在现实或电影里,我们的记忆深刻着镇压抗争的残暴黑警。正如《少年》里演出警察家庭的十五岁少年,被社工问到会否担心在「发梦」(抗争)时遇到父母,他说「最好遇到被打死,反正『黑警死全家』」这样简单的一幕,台词精确而无须赘述,警察的社会意义已经定型,政权亦无容得异质样貌的空间。不只是警察形象的质变,少年的形象也在转变。 《香港制造》里中秋原本要拿刀向「包二奶」的父亲咎责,却在厕所撞见另一名制服少年砍了他父亲,原来那父亲长期性侵制服少年的妹妹,中秋感叹「原来不是只有我,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极权之下,少年们各自被诉说的故事也趋向雷同,因为需要直面暴力、刑期及生命威胁这样更具张力的「情节」,家庭及亲密关系也多少会与政治意图挂勾而产生挣扎,彼此能共感认同;而比起过往的讨债复仇、逞凶斗狠,勇武叠砖及抛掷汽油弹才是当代少年的行动,斗争的对象从有权有势的敌方,变成一整个政权。
电影叙事中的正反双方、正义与不义,都有着更截然的表现。若将作品并置,而非以单一的角度去认识这些角色,我们将看见创作者置于其时空,作品本是对整个社会景况的回应。
从「死亡」的主题出发,《香港制造》里一开头阿珊便跳楼了,中秋在饱受挫折之后,发现阿龙被老大杀死,阿屏没有等到他的捐肾也因病死去,中秋说他要做「惊天动地」的事,便是枪杀老大,最终在阿屏的坟墓旁自杀。 《少年》一开始是YY在手机画面之中,兴奋从高楼自拍看繁荣的弥敦道,好似普通无忧虑的小孩;然而她也得知香港少年因抗争的无力感而坠楼,她带着鲜花致意,自己上街被捕后,则感到人生希望渺茫,决定走上绝路。电影最后,朋友向天台边的YY喊话「香港是不会因为你一人的死而改变的」,她则落泪点点头,淡淡说了句「我知。」便转过身。
对不同世代的年轻人而言,残酷及绝望的本质并没有消逝,谁也都想从这场恐怖的灾难中免疫,可是现在有更多的少年起身行动,不愿只是长大并妥协,就抹灭了理想。反送中少年们的「惊天动地」,是如水般绵延数月的抗争,逼得政权丑态尽出,为历史写下一页,是集体而切切实实的惊天动地了。
而「救命」这样的主题,也是属于反送中运动的特征,无论是「以死明志」、「更激烈的手段来唤醒」或者「揽炒」意志,正如同香港主权的命运,在高度贫富不均及生活条件局促的竞争社会里,多数年轻人前途也未明,充满躁动及焦虑。 《少年》的台词经常精确点到香港在地的脉络,就像阿南对即将前往英国读书的女友说「你是中大毕业,不像我考不上大学,香港留给我们这些没有选择的人就好」,这样的设定也快速凸显出阶级的冲突。 YY的父亲长年在中国工作而未返家,被警署逮捕后,律师也告诉YY等这班年轻人的法律代价及出境的风险。看不见「离城」选择的香港少年,更可能不得不挺身为争取自由而付出,甚至不惜牺牲。 「要走,还是要留」的命题从现实之中的七一占领立法会、理大围城行动里被警察封锁而绝望的情境,延展到大抓捕及国安法之下的移民潮,人们或许无法翻体制,却仍能够努力拉住那些想要以个人生命「想走」的手足。
因为时间,不一定总是站在少年的这边,少年只能天真地期盼自己不要长大,如英文片名《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电影里,角色的相遇是在2019年7月21日,YY说那天人们开始在街上喊「光复香港,时代革命」。 《少年》的片长只有《时代革命》的一半,如其片名,它处理的可能是一个局部,可能「通俗简单」,在大历史当前显得小了,但它会碰到很纯粹的情感核心,尤其是年轻人的核心。也许过了十年二十年,《少年》才会因为未来的观众「几乎分不清哪些片段是用真实影像,哪些是特别拍的」而惊叹,或者因为它把纪录片不可能拍到的警署内画面、受强暴者的恸言、黑警小孩的挣扎、路人老人也拿着手机在街上救人的画面等等也被「演」出来,才受到肯定。期盼这部电影,能像我们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轮播经典港片那样,少年对抗黑警的故事会被传唱,决不无疾而终的勇气,也会再鼓舞下一代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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