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赛荷《寄食者》书评:差异即主体,寄食作为超越体制的多元思考
「不论主观的意愿如何想要超越社会经济结构的各种关系,『个人』仍然是各种关系下的产物。」 — — 马克思《资本论》
「各种关系」让我们联想到许多结构主义强调的想法,所谓的「个人」,是由不同的语言逻辑、社会制度、文化、神经生理所形塑的,本身的主体性其实微乎其微。反过来说,要理解人们和事物的运作与发生,不能只观看事件和当事人本身,而是得研究、分析个体、事件背后潜藏的普遍「结构」、「系统原理」。就像社会学或是物理、生理学研究社会、自然、人体的方式一样。
然而,尽管人类的知识已有长足的进展,但对于所谓的「各种关系」,虽然有很多理论、结构模型去解释,但在进入个人经验的时候却显得暧昧不明,我们很难真的认为人不存在自己的主体性,不存在由自己组织而来的想法。但一方面我们又不知道所谓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仿佛这个观念的诞生只能来自于外部软体的灌输,找不到任何内在深层的本源。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是透过什么方式成为「群体」?群体又是以什么方式变成所谓的「结构」、「制度」、「社会」?
思考要以怎样的观点来重新理解社会中的「各种关系」,也就是「社会结构」,是米歇尔.赛荷(Michel Serres)写作《寄食者— — 人类关系、噪音与秩序的起源》这本书的起始点。他的观点— — 「寄食」 — — 极其简单,却可以彻底改变人们对「社会」、「结构」死硬和沈重的形象与认知。这样的清除是必要的,因为正是这样的感觉让我们无法看清人与人之间存在真正开放与多元的关系。
「寄食」作为对「文明」的反思
所谓的「各种关系」不应该理解成由许多稳定不变的结构所组成,而是随时都在变化的寄食— 宿主关系。有时我通过遵守经商的法律寄食于整个「群体」,反过来「群体」则透过我的纳税和遵守规范来维持它的存在。
真是大胆!竟然敢把造就伟大文明,拥有智慧的人类说成宛如微生物般卑微的存在!甚至是没有归处、寄人篱下的寄生虫!
如果有人有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因为人类创造了许多复杂、高端、厉害的技术、科技与社会制度(道德、法治、文化、艺术等等)的缘故吧?然而,让我们回头好好想想人本身的历史吧。
人是一个奇怪的物种,这从新生儿的诞生就可以看到,许多的生物在诞生之时,身体大部分的器官、组织皆已发展成熟,可以自己走路,知道如何觅食。然而,我们的大脑直到二十岁初的时候,发展才完全成熟。而人类的婴儿一出生,连走路都不会,无法照顾自己,只会一直哭泣。
试想……这样的一种生物要如何在弱肉强食的生态中生存呢?
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一位技术哲学的学者曾在他的巨著— — 《技术与时间》里写道:「人类是缺失的生物,因此才成为技术的生命。」为了存活,弱小的人类始祖观察、研究事物的不同性质,并将原本没有相干的事物组合起来,制造工具、武器、堡垒……等等来保护自身的安全与衣食。我们找出自然中可能运行的规律,并从中做阻,拦截我们需要的部分,就像在山间开凿水库收集雨水灌溉农业,或利用家畜生蛋的繁殖规则,来让我们大快朵颐。
赛荷因此说:「人是万物的寄食者,他身边的一切都是他的寄宿场所……他出于私心,擅自扭曲了交换和赠送的逻辑。」
人并不是依靠自己的理性与技术、科技来成为自然的主宰。相反地,人是依靠获得的知识、技术来使弱小的自己能够寄食于充满危机的生态。甚至,「寄食」、「寄生」就是人类生存最基础的技术与互动关系。而所谓的「文明」就是一个巨大、庞杂的「寄食系统」。他所运用的「知识」,除了担负对世界的认识,也负责执行「分析、瘫痪和催化」的功能。这也正是寄食者三个最主要的能力。
以寄食的想法来思考人和自然的关系,让我们充分意识到「关系」底下的复杂性。也让我们可以重新反思环保、地球生态的议题。人类,作为生态系中最强的寄食者,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改变事物的流向」(就像前述中的水库)。而这种改变,是藉由「散布混乱,播下新秩序的种子」。
这样的一种「新秩序」,是透过干扰原本的循环所造成的。就像书中赛荷所使用的法文— — 寄食(parasite)除了是食客、寄生虫的意思,也指通讯时的干扰杂讯一样。在书里,有时它被译为「噪音」。他使物质、能量流动的方向产生转变,流到寄食者们所设置的拦截管道,为己所用。换言之,文明的发展必须不断依靠杂讯、陌生他者、「噪音」的引入。就像半导体的制程,必须以矽做为导体,在其中掺入砷和硼两种五价和三价电子原子作为起作用的杂质,方能制成。这也是为何,人们必须不停研究未知事物背后的道理。一切最终都是为了物尽其用。彻底贯彻寄食、寄生的本能。寄食非但不只构成人类和自然间的关系,同样地,也是我们和他人的社会关系。
寄食作为对主、客体的颠覆
「同胞也是我们的寄生对象,我们活在他们当中。也就是说,他们构成我们的环境(milieu)。我们活在这黑盒子之中,并称之为『群体』。我们经由他、借着他,并在他之内生活。」
没有从自然环境中拦截、汲取人们需要的物质、能量,人类无法存活。同样地,没有和「他人」维持某种「关系」,没有独自的人能够存活。然而,人和人之间的寄食相较于人与自然间的关系,不但显得更为复杂,也更为内隐。
历史上曾有这样的想法:人,并不是透过语言在书写自己。相反地,是语言在透过作者去书写自己、变异自己。因为语言掌握了人们思维的方式,只要切换你所说的语言,就会轻易地发现你对同样的事情存在不一样的逻辑认知。但相反地,透过杰出的文学、诗的表达,我们也发现人也能透过语言来表现、建构专属于自身的「语言」、思想,进而,在社会中引发革新。
语言、法律、金钱……这些都是社会对个体的寄食方式。他使人们能够因为这些制度而团结成一个「群体」,同时,也让个人能在这些被设置好的场域行使自身的意志(或称所谓的权利)。从某种角度来说,权力透过寄食个体来维持自己统治的秩序,但是个体也在透过对群体的寄生而存活。
由此来看,寄食关系和寄食文明的庞大结构的成立,甚至是需要依靠差异的。如果人与人之间没有如此众多的差异,便没有办法成就如此复杂的社会文明,因为能交换、获取的东西太少了。
某个角度来说,所谓的主体性,就是人的差异性。甚至,就是人能够拿来与「群体」做交换、寄食的东西。也因此赛荷说「主体就是赌注。」
但赛荷还要告诉我们,就像现在没有手机就无法忍受的人们,技术自身也在寄食我们,不论是对群体,还是个人。举例来说:「金钱取代了寄食者,甚至就是寄食者本身;他是那个被排出去,但又一直会回来的事物。」
在这种状况里,一个事物拥不拥有主体性,和这个事物拥不拥有意志、心灵无关。而是端看他本身的特质在一个系统中和其他事物的差异性。也因此,一本书、雅马逊丛林、金钱、手机、房子、物联网、地球……这些东西都可能具有赛荷所说的主体性,因为他本身的一些特质便可以主导我们依赖他们的方式。以及反过来,他们被控制的方式(客体性)。
机械、金钱、手机、网路虽然不具备意志、自由、选择的能力,但却透过他们在社会被运用的方式,仿佛获得了一种比「意志」还恐怖的能力,让人们随时都无法抵抗他们所发出的「命令」。因为我们已经深深依赖他们了。仿佛他们早已不是什么「客体」,而是深深寄食我们的一种「主体」。反过来,社会里众多的人虽然拥有所谓的意志、自由和选择能力,却仿佛只是这些金钱、手机、网路所剥削的「客体」。他们要不为了金钱这个「主人」卖命工作,要不就被网路上伪造的资讯所掏空,没有反思的能力,只会被这些不段流入的「资讯」不停刺激,将主子的命令「按赞」、「分享」出去。却没发现自己分享的其实是多么夸张、错误百出、十分滑稽的讯息。还一味相信自己是完善的「主体」,而非被某一「主体」所利用、寄食的「客体」。
一个东西只有在他的差异能够得到思考或发现的时候,才会有「主体」这个性质。这种对主体、客体观念的改变,是赛荷在《寄食者》中最大的颠覆。因为他试图告诉你,主体的概念不应以具不具备选择的意志、自由来思考,而是若要深思自己的主体性,就是得想办法思考自己的差异性。若要为某一不具语言的「主体」或「客体」发声,例如:树木、空气、动物、网路、桌子……便得去思考他们在世界中的「寄生关系」如何运作,从这种运作中看见他们利用自己独特性的方式,以及反过来自身的差异是如何被社会操作的方式,来试图重新定义自己的「主体性」和「客体性」。
主体/客体、群体/个人、系统/单子……从来就不是对立的意识形态,而是相互交杂、寄食的关系。是虽然看似稳定,拥有一定的结构、身形、规约、制度,却充满噪音、差异的不和谐体。某种角度来说,《寄食者》改变了我们对主、客体的认知,也就是说,我们并非单方面被制度压抑的个体,而是透过创造新的秩序、制度,来进行交换、转换、变形与传递自己的主体与客体性。就这种状况来说,主体、客体并非主动、被动,相反只是人们用来和社会进行交换、寄食的筹码。甚至你也可以反过来说,不存在所谓的主体、客体,只有寄食别人,和提供寄食。寄食的筹码可能是借着自己既有的一些独特性打造出来的,也可以是根据社会规则,自己找到的资源。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利用自己的创意去想办法在被规定的条件中找到可运用的筹码。甚至运用这些筹码,重新形塑原本被规定的社会规约、条件。
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否算是资本主义底下,因为竞争而开始强调差异的悲歌。仿佛在这种时代里,人一定得活出自己的「独特性」,来作为他的交换价值。但反过来说,或许也只有重新思考自己的差异,人才能重新反思、抵抗那些被称为「标准」、「不正常」的事物。换言之,学习去把差异当作存在的本质,而不仅仅只是把差异视为生命、意志、自由的延伸物,是这个时代最需要发展的新思维。如此,才能唤起人们重新思考自己和万物间的关系。而差异就是主体的思维,甚至将会彻底改变我们对「万物」的定义。
(文章同步发表于方格字部落格平台:文学的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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