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尔《叠配文》(The Memorandum):人人都知官员说的假大空,但……
剧作者一休解释过,把哈维尔本来的剧名《备忘录》(The Memorandum)改为《叠配文》(Ptydepe,中译应为「批剔叠配文」),是因为Ptydepe一词在捷克已成为官方文件的同义词(备忘录是其中一种官方文件),而「叠配」二字也有讽刺低效政府的含意,故删去「批剔」二字。
「叠配文」和「备忘录」看来仍是有分别的。前者是表达内容的语言,后者是公函之一种。在剧里,Ptydepe被指为一种科学的、精确的语言发明,是学术性的产品,所以安插了一个Ptydepe专家在局内负责确保Ptydepe翻译的质素,也有翻译培训班。公函则是政府机关通讯的媒介,是权力实施的工具。若剧名意味着剧团所强调的主题,那么《叠配文》意味着这种人工语言之玩味是最重要的,人怎样透过它去构造「假大空」的言辞,并造成荒谬的处境,主导了这次演出。
但《备忘录》则方向相反,指向本源而非结果── 公函是权力的化身,说到底Ptydepe跟严谨和精确的语文学无关,重心仍是权力如何制造知识,以及人们如何看待知识,怎样「判断」什么是非对错。 「叠配文」和「备忘录」都是权力的媒介,但前者更隐晦,伪装成学术;后者却有一种诡诈,因为公文看来是中性的,上行下效,人只管做个执行程序的机器人,停止思考,却造成了官僚机制的内部矛盾,即台词中的一句「邪恶的循环」。
说Ptydepe也只是一种媒介,是因为在剧中,对大部份的Ptydepe台词都没有翻译成日常语言,教观众不明所以。但那不重要,因为Ptydepe在故事里就是一种几乎无人通晓、毫不实用的语言,连不择手段推行新语言政策的副局长也学不会。所以Ptydepe这戏剧设计只是用来表达「一种无人明白的语言」,而剧中的Ptydepe台词有什么内容,是无关痛痒的。
很多人都说哈维尔在剧里所描写的,以及他创作时的背景,即六十年代的东欧,是一个由谎言组成的世界。但这样的虚谎世界发展到极致,并不单是一个「由假话构成的世界」,因为若全都是假话的话,那么把每一句话的意义倒过来解释,就能得出真的意思。与其说那些全是谎言,不如说那是一个屁话(Bullshit)或空话所组成的世界。哲学家Harry G. Frankfurt在其著作《放屁》(On Bullshit)中指出,「屁话」就是那些说话者根本不关心所述言辞之真伪的空洞言辞;说屁话者不是故意隐藏真实,而是根本不关心是非之辨,甚至是故意把是非之辨的界限模糊了。 《叠配文》中的副局长Balas就是此中高手,凭借似是而非的辞令,把局长Gross玩弄于股掌之上,使后者理不屈也辞穷。而(对于观众来说)没有实质指涉意义的Ptydepe也就是这种空话的象征。即使Ptydepe翻译中心的三个官员看来能流利地以新语言交谈,但他们却是在上班时间吃喝玩乐的冗员,使用Ptydepe也不是谈公事,正好与Ptydepe作为官文而设的原意背道而驰──但谁在乎呢?
看来在乎的角色有两个:局长Gross和翻译中心的秘书Marie。在这次演出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饰演Balas的朱柏谦以夸张造作的风格演绎副局长这个虚伪小人,饰演Gross的欧锦棠则正经八百地演绎这个含冤受屈的主角。哈维尔写的是荒诞剧,但这次演出有时给人的感觉也像一般正剧。倘以正剧视之,《叠配文》就是关于权力场上的正邪对决:Gross一度被Balas夺权,并贬为最低级的监视员,其失败是因为他不像Balas一般能打通人脉,消息灵通又攻于心计,而是懵懵懂懂地高谈原则和理想。
后来Gross得到Marie的帮助,重夺局长之位,似乎是指向Gross如何有所醒悟,最后得以伸张正义。当然,此后剧情一转,Gross回复局长名衔后仍受Balas的操控,只是一个负责背黑锅的「虚君」;另外,麻烦的Ptydepe被下令取消了却又马上迎来另一新语言「错落文」 ,麻烦永远解决不了,万劫不复。这里正剧的感觉减弱,荒谬的意味加强,但最后Maire因违例帮助Gross而被解雇,Gross激昂地再次说了一番有关时代之荒谬、人性之矛盾之言论,使Marie感动不已(剧本所述)。这一段独白,欧锦棠先是哽咽,继而流下一行眼泪,感觉仍然是正剧,其言出自肺腑,大概是其屈服于虚慌体制的临别之言,引向悲剧的结局── Gross转头就跟其他人一样,敲着刀叉,像机器人一般列队而行,一起去吃午饭(搞咁多都系「搵食啫」)。
问题是:Gross最后的言辞是真诚的吗?还是包装成高尚辞令的另一种空话?他的眼泪是原著剧本中所没有的,就如舞台上的巨大五角星标志,都是这次演出增添进去。五角星标志背后是监视员的藏身之处,明显是那个隐藏的政权(权力更高者)的象征。备忘录、人工语言、监视员以及那些身份成谜的人(Balas身边的Kubs和Suba),都是无孔不入的权力的痕迹。这般强调权力之恶,其对人性之扭曲(连理想主义者Gross最后也屈服),就让这次演出变得更像一出正剧,而非荒诞剧。
原剧名叫《备忘录》,如前文所述,凸显出官文(和语言)是权力的形式,而内容是次要的,甚至是无关痛痒的;而《叠配文》反而有暗藏的信息,即政府行事与架构皆「架床叠屋」,低效无理之意。权力世界之荒谬在其空洞无物,而荒谬之真相正是,每当有人凭一腔热血想查究下去的话,最终发现「真相」是: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理想」和「正义」,你只能屈服(如Gross),或被放逐(如Marie)。但这次演出的效果有点模棱两可,在正剧和荒诞剧之间拉扯,观众有点无所适从。
或许剧团改编时带着批判社会权贵和伪善者的良好意愿,那种沉重认真的态度影响了演绎的方向,使荒诞剧变得像悲剧。据悉哈维尔初次执导这剧时,刻意演绎成爆笑喜剧,让那些长年活在高压环境下的国民有娱乐宣泄的机会;反而在今天「娱乐至死」的香港文化语境中,一休则降低了喜/闹剧的元素,让更多认真的讯息流向观众。这样的改编有其合理之处,若剧团选择演绎成疯狂喜剧的话,也许会让观众分心,欢笑过后少了反思。然而,「爆笑」和「反思」并非不能共存,若为了表达信息、引人深思,而让这出戏变成正剧的话,也会失落了原著的特点。
哈维尔的荒誔剧强调结构性和音乐性,节奏感强,例如会在情节和对白设计上使用重复、变奏等技巧。朱柏谦和欧锦棠各异的演绎方式,是他们二人各自惯常的风格,可以被理解为一个歹/丑角和正气的主角的对比。但观乎整个演出,就没有怎样强调节奏感,例如演员念白有时颇为含糊,咬字不够清晰利落(特别是前半段)。朱柏谦说对白和肢体语言都明显比欧锦棠更有节奏感,于是Gross的角色设计就更加正经、沉重,那是与正剧形式保持一致的。但Gross是那样正直到最后吗?
回到「Gross最后一番话是否空话」的问题。这次演出的选择是倾向正面处理,因为那滴眼泪,令人感觉那是Gross的真心话。但那就牺牲了剧本的荒誔性,因为Gross是以此番话回应Marie请求他以局长之权力把她留局内。结果Gross是高言大志一番以后,说为了高尚的原因,必须明哲保身,不能与Balas一伙正面冲突,所以无法帮助她。然后他便跟大伙儿去吃午餐了。这不是跟Balas一样虚伪吗?但他那番关于人性矛盾和时代虚荒的说话,的确可以直接解读为他(或剧作者)对时代和人性的批评。于是这番话可以如此理解:这是Gross从「讲真心话」过渡到说虚假「屁话」的关键转折,前半段是真的,后半段是鬼话,但听起来流畅通顺,似是而非,连Marie一时间也被感动到了。这种虚辞废语比Balas那种「听起来好像有点问题但不知道怎样反驳」的「语言伪术」更高深,也更可恶。
哈维尔说过,他想探讨的人性真伪,不仅是撕开人的「假面具」而揭露其「真面目」,而是在揭开面具之后,那赤裸的人性却腐朽下去。 Gross最后一番话就是人性腐败的见证,在其被察觉之前,赶快把面具盖上。若Marie被骗到的话,与其说她是希望的象征(会带来改变),不如说只是仍未绝望而已(未跟其他人一样)。但这次演出的结尾是Gross成了悲剧人物,Marie成了希望的象征,恐怕有点捉错用神。
[原载于国际演艺评论家协会(香港分会)网页【艺术节即时评论】栏目]
节目︰ 叠配文»
主办︰康乐及文化事务署
演出单位︰ 7A班戏剧组»
地点︰香港文化中心剧场
日期︰10/11/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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