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報｜從泥塑行為看女性情慾表達的困境

在接觸到網路女性粉絲群種類多元的身分、立場、表達方式之後，筆者深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女權觀念的普及，女性在情慾的表達方式上呈現出十分明顯的變化，並對此產生了強烈的探索興趣。本文並非一篇論文，只是一些個人觀察和思考的梳理和總結，與學術無關，筆者抱著共同學習的態度與大家分享觀點，姑妄言之，姑且聽之。

「天惹，他柔弱又害羞的樣子好可愛。」——這種對男性偶像的女性化形容，是一種在中國大陸網絡平台上開始流行的次文化現象。女粉絲透過想像和二次創作，將外在形象和身分認同都是男性的男性偶像重塑成女性，這種行為在社群媒體平台上被稱為「泥塑」（英文為re-sue），全稱為「逆轉瑪麗蘇」。

泥塑（逆甦的諧音）可視為與整數（正甦的諧音）相對應而產生的行為。整肅代指以異性戀女性的身份被具有某種「男性特質」的異性吸引的群體，她們對於男性偶像的特質描述常見為好帥、好man、聲音好有磁性等，這些特質能夠輕而易舉的勾起她們的少女心、花痴心，使得全身酥軟把持不住。與之相反，泥塑通常代指性轉男性偶像，認為偶像具有“女性化特質”，對偶像進行“女性解讀”的群體。

然而，需要澄清的是，根據@凌晨四點燒海棠的文章所定義，廣義上，泥塑的概念實際上有兩層意義：「把男性偶像誇張和重塑為美麗的女性形象，以及反之，把女性偶像想像成英俊帥氣的男性。

粉絲中的泥塑群體通常透過稱呼男性偶像為老婆、公主、妹妹、姊姊、女孩、女兒、母親等表達愛意，並偏好對男性偶像做出柔弱、甜美、綠茶、漂亮的解讀來進行讚美，喜歡想想像男性偶像做出傳統定義下女性喜好的行為。在對男性偶像的性幻想方面，有些泥塑粉絲樂於幻想男性偶像的生殖構造為女性，有些不喜歡看到男性偶像擁有男性生殖器官，有些則樂於幻想男性偶像兼具男女兩性的性器官。泥塑粉絲通常偏好想像並描述男性偶像在性交過程中作為被動且被納入一方來獲得快感，有些樂於想像男性偶像懷孕，透過對男性偶像懷孕的過程及生產後的疲憊、哺乳、重返職場等進行描述來獲得快樂。

粉絲的泥塑行為包含但不限於以上列舉。粉絲對男性偶像進行的「女性化解讀」 ，並不以該男性真實的具有傳統語境中的女性特質為前提，即使偶像在年齡、外貌等方面明顯偏向於傳統語境中的男性特質，粉絲也愈發呈現偏好用泥塑視角表達情感和寄託性幻想的趨勢。

有關泥塑粉絲對於自己性別角色的認知方面，筆者觀察到，雖然很多情況下粉絲並未強調甚至並未提及幻想中自己的性別，但通過對自稱“老公”，對性幻想中自己處於納入一方的描述，以及在二元刻板印象框架內對自己保護者、凝視者、主動者特徵的描述，都指向粉絲將自己帶入男性角色的事實。值得一提的是，有部分女性泥塑粉絲稱自己的性取向為同性，因此把男性偶像當作女性來產生愛欲，以達到邏輯自洽。

在粉絲活表達的活躍度方面，泥塑群體通常是非常活躍、主動和大膽的，表達方式多樣，能活躍氣氛，直言愛慕、思念與性幻想。粉絲中未接觸到泥塑文化的活躍個體，有相當一部分在接觸後認同泥塑的認知方式。

在持不同視角的粉絲群體關係方面，多數情況是互相並不對立，可一人兼具多種屬性或屬性流動，但也存在將泥塑或整肅作為身份認同，有強烈的黨同伐異感的情況。

筆者認為，泥塑行為的出現與女權運動的興起有著必然且緊密的聯繫，是女性在覺察到自己不利處境的情況下，發揮能動性所做出的補償行為。或許泥塑群體中的某些個體不曾以女性主義者的身份自居，甚至並未意識到自己行為中所體現的對抗性別不公的意味，但以女權的視角進行觀察，泥塑行為的確體現出了女性權利意識，以及在該意識的引導下產生的某些尚未察覺或解決的內在衝突。

1.權利意識覺醒，但無法以女性為主體發出並表達愛與性慾

泥塑行為可視為對男性凝視的複製和體驗，一方面可以理解為女性粉絲透過視角的互換來跳出被凝視的命運，以此控訴自身的壓抑和不滿，但另一方面，規模如巨浪般不斷增長的泥塑潮流，客觀上也反應了女性以自身性別為主體去釋放強烈的愛情與性慾的「不能夠」 。

至於不能夠的原因，可能是“羞於”，也可能是“不習慣”，女性在漫長的受壓迫的歷史中，並未被合法地賦予主動表達強烈的情感和性的願望的權利。男性表達愛欲的方式從來都是直接的，從幻想的資格上講，任何一個男性對貌美女性產生愛欲，甚至佔有的願望都被視為十分正常的，無論該男性的自身條件在世俗標準中是否優秀，從幻想的形式上講，也常見於自己與該女性婚戀，自己與該女性發生性行為。女性爭取權利時至今日，越來越多的人敢於主動向男性示愛，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坦言自身對性的渴望，然而，女性覺醒之後，許多人並未選擇直言不諱地表達愛欲，而是催生出無數五花八門的間接表達方式。

筆者認為，在這問題上，腐女文化與泥塑現象可謂異曲同工，女性對男性產生情慾後，出於各種原因迴避以自身作為主體，以女性作為主體進行幻想和表達，而是藉由其他男性，或將自身擬制為男性，透過曲折婉轉的設定來達到滿足情慾的目的，這與男性不加修飾、兩點一線式的幻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男性視野下的色情影片、漫畫等充斥著整個地下市場，商品的提供者只需為龐大的男性需求買單，女性需求並不值得他們投入成本，因為日漸龐大複雜的腐女產業和粉圈才是需要爭奪的戰場。不只是性的面向女性主體視角無處生存，在情的層面，女性擺脫「高塔公主」的被動角色之後，也沒有轉而尋求具有主體性、發出性的表達模式，而是在男男愛情與性轉愛情的敘事模式下，將主體視角拱手相讓。時至今日，已經難以辨別究竟是女性的愛欲一經產生就自動地尋求九曲迴腸式的滿足，還是困於現實並未提供給她們直言的天地，才使得越來越多的愛欲主體被九曲迴腸的方式收編。

在這樣性別反轉的情境下，女性用慣常思維中合理合法的角度，免於羞恥地釋放了欲，也毫無顧慮地表達了愛。在泥塑視角下，任何一個在世俗社會評價體系中不那麼有價值的女性，都可以不再困於我是否配得上完美的偶像這一問題，只要將白馬王子性轉成一個女人，她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應當地表達一切。

2.女性主義立場，但無法解決對男性產生愛慾和受父權壓迫間的矛盾

這裡必須言明的是，雖然筆者的觀點是泥塑行為確實存在迴​​避傾向，但不可否認，泥塑群體中的相當大部分，是已經受到女權思想啟蒙的女性，甚至是女性主義立場的堅定捍衛者、發聲者，她們深諳女性疾苦，追求自由，有自己獨立的價值觀念，正是因為她們持這樣的立場，也正是因為她們覺察到在父權社會中生存的痛苦，所以在面對自己在對男性產生愛欲這一事實時，她們無法處理自己本能的情感慾望與後天習得的理性信念之間的矛盾。

因為在邏輯上無法理順這種矛盾，出於對女性主義者身分的捍衛，或單純的對特立獨行的追求，對情緒宣洩的需求，對男性的報復心理，泥塑群體選擇用性別轉換的方式實作邏輯自洽。自己的情慾對象受制於男性身份，注定無法擺脫某些男性的局限，世間安得兩全法，但泥塑似乎給兩全提供了可能，追星本就是一場存在於內心世界的盛會，只要在自己的認識中將偶像拉到同黨的陣營，他就不再是敵人，而是夥伴。

在性方面，腐女文化、gb性行為方式（女性用假體納入男性）和第四愛（所謂「女攻男受」）的標籤也可反應出此種心理。女性在意識到納入式性行為對女性的侵犯意味和快感剝奪之後，將傳統的納入性交方式等同於男權壓迫，因此將倒置的性愛角色模式作為女權主義者的投名狀。然而，假體並不是女性身體的延申，在追求這種假男人式的精神快感的同時，也等於迴避了對專屬女性生理構造快感的探索，迴避了女性的身體。

1.泥塑是女性自發性的傳統敘事方式的重構

筆者認為，泥塑行為，連同諸如腐女文化、gb文化、第四愛文化等，都可以視作女性自發產生的，企圖逃離既定的父權秩序而進行的，對傳統敘事方式的顛覆和重構。雖然這種重構在客觀上是對女性主體性的逃避，但必須承認和肯定的是，這項重構行為本身，卻是女性主體意識的強烈展現。這種探索不植根於任何嚴肅的、哲學層面上的女性主義思潮，但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女性那種永遠流動著的生命力和創造欲，每個思考著、行動著的女性個體，都用自己的方式留下屬於女性的聲音和痕跡，這種敘事方式的重構是波瀾壯闊的，是我們正在見證的歷史。

2.泥塑式的重構是對女性解放真實議題的逃避

泥塑行為反映出女性已經充分意識到了性別不公，但對於打破這種不公義的方式缺乏想像。正如上文所言，泥塑是女性企圖完全脫離傳統性別秩序敘事，講述自己的愛和慾望的嘗試，但這種敘事本身是不成立的，它沒有現實的土壤。

泥塑敘事可以理解為想像世界中的代償，透過走捷徑的方式，直接將男性凝視下的性別秩序拿來使用，然而這種敘事方式既無益於改造現實世界，也無益於女性對內探尋真我，它逃避了女性自我解放需要面對的兩個最關鍵的問題：女性認同和自我探索，在客觀世界爭取實際權利。

當灰姑娘的故事已經過時，異性戀的女性該相信什麼？在自媒體如此發達的今天，每個女性即使不是創作者，也是表達者，是讓思維止步於一場虛假的自我狂歡，還是讓世界聽見真正的女性聲音？筆者始終認為，為女性權利而奮鬥的前提是承認自己女性的身份，不管這一身份是先天具有還是後天習得，承認「我」的生理構造，承認「我」的情感，承認「我」的天賦，也承認「我」作為人不可避免的限制。

3.泥塑行為實則是對女性愛欲產生和表達的另一種壓抑

泥塑敘事中，女性看似掌握了支配權，但這種得益於性別置換的自由，其實是對女性​​情慾產生和表達的雙重壓抑。當女性不被允許發出情感和慾望的聲音成為了歷史，當善良、隱忍、等待拯救成為被識破的謊言，女性又轉而投入了「女扮男裝」的敘述之中，這意味著以女性之心、之身發出愛欲從未具有合法性、合理性。

不管出於何種動機，提升女性地位都應使女性敢於表達，慣於表達，因持女性主義立場而泥塑實則南轅北轍。異性戀女性對男性產生愛欲並不能完全由思想立場左右，女性對異性的所有的情感本身完全合理、合法，人需要依戀他人，情感的產生與制度無關，換言之，愛欲與婚姻無關，若論壓迫，墜入愛欲的過程本身就是壓迫他人與自我壓迫，愛與不愛本就是一種權力關係。女性的解放甚至人類的解放，很重要的一個切入點就是從宏大敘事中脫離，以個體情感掌握個體命運，如果女性主義立場抑制了女性對情慾的感知和體驗，那就成了以爭取權利之名，行壓迫之實。愛和慾的產生是一種珍貴的能力，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必定是強大的，承認以女性之身愛男性之身，不是對女權的背叛，而是開啟真正的女性敘事的起點。

在泥塑的敘事觀中，所有問題都被二元化、簡化了，泥塑行為等於固化了性別刻板印象，當標籤式的分類和立場填滿了現代人的生活，所導致的，必然是人們在認知上的偷懶。當網路的世界裡，異性戀女性對男性的情感，被某種敘事方式格式化成泥塑和整肅，泥塑和夢女（幻想自己與偶像戀愛的女性），女性複雜的、立體的、深刻的情感世界也將被排除在自己所能感知和內省的範圍之外。

“他人有罪，我亦有罪”，本文並非批判，而是反思。面對社會不公，喚醒權利意識很重要，在被喚醒之後，省察自身，尋找一條徹底的路徑同樣重要。

追星是一種娛樂，泥塑也是一種娛樂，人們在娛樂中可能天然地傾向不思考，或淺層次的思考，大概很少有人會把泥塑這一標籤賦予嚴肅的意義，但不能否認，這其中確實有思考過的人。既然選擇了思考就要徹底的思考，女性不僅應該用利刃剖析世界，更應該有勇氣剖析內心，直面那些徹底的，不徹底的，真實的，虛偽的，直搗黃龍的，南轅北轍的內心矛盾。

真誠地祝福每一位女性，包括我自己，能夠在生活中勇敢，向世界直言訴求，同不公正的現象鬥爭，堅持引以為傲的原則，向「徹底的人」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編輯：潑潑、阿鹹

排版：人工智熊

Kongfu Girls是全網首個專注於服務女性影迷與藝術愛好者的文化社群。基於對當下流行影視作品的批評，我們致力於同女性觀眾建立起一套屬於自己的，能抵禦銀幕歧視、糾正文化偏⻅的評價體系。

我們提供去中心化的討論平台，組織寫作活動和電子讀物，以提高女性影人及其作品的可⻅度、提升女性在評論界的話語權和參與度。我們鼓勵女性發表自己的聲音，分享真實的遭遇，在這裡找到情感的共同體。我們要讓被動的觀看轉化為主動的創作。我們要讓女性與生俱來的勇氣成為立場，要讓行動與改變的信心訴諸文字。因為，每位女性讀者和觀眾都是改善我們文化環境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公眾號：Kongfu Girls
微博：她們的武術俱樂部
合作信箱：kongfugirls@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