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搶鹽者的自白
為什麼我們的社會中總是周期性地出現對某一特定商品的搶購現象?這些被搶購的商品,譬如板藍根、蓮花x、口罩和食鹽,是否具有某些共通的特徵?搶購商品,果真是因為人們缺乏科學素養、從眾跟風嗎?搶購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又怎樣反映了該社會內部的結構和運作機理?
一個無名的幽靈在我們的頭上游盪。大多數時候,這個幽靈沒有形體,並因而總體上是無害的,不過偶爾,經過國家巫術的乞靈,它會以附身的方式被召喚,化作一個行走於現世的魔鬼,然後大肆收割我們本就一觸即潰、四散逃逸的靈魂。
狡猾的魔鬼每次都會換上一個新名字,上次它叫什麼人們已經記不大清了,這次好像是叫核廢水。據說(主要是從官府佈告和各類短視頻上看來的),它背後更加卑鄙邪惡的操縱者不負責任地把它放出籠,以期驅動其腐蝕性力量毒害周圍的鄰居。大概把鄰居全都毒倒,他就能成為這片海域唯一的主人了。輻射的危害是顯而易見的,魔鬼操縱者這麼做的邏輯也是清楚明白的。魔鬼無疑就是具有這種可怕力量的超自然生物,畢竟先知當年既然能夠把石頭變成麵包,魔鬼現在再把麵包(主要是海鮮)變回石頭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這再合情合理不過了。麵包壞了還是小事,更要命的是,在這種邪惡輻射的影響下,不消多久我們大概就全變成哥斯拉了。
“嗚嗚嗚,小鬼子怎麼這麼壞啊”,祥林嫂在鏡頭前無助地嚎啕大哭,毫不掩飾她的悲憤。
“奶奶的,老子這副身家性命豁出去不要了也要跟小鬼子拼了”,阿Q用力拍打著他在大夏天垂在外頭的那部分肚腩,以示決心。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華老栓搖搖頭,扇起蒲扇,示意圍觀他下棋的大爺們湊近點,帶著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壓低聲音說,“我在上頭工作的外甥女(順便說一句,其實她在街道辦上班)跟我透露的絕密消息,其實這事背後是老美的陰謀,這是一盤大棋……”
話說回來,我們這邊是不鼓勵在公共場合罵人的,不過偶爾有一些特定時期,大家好不容易可以盡情宣洩一下罵一罵。這有點像是在室內辦公久了的老煙槍總要見縫插針找地方私下吸兩支似的,屬於久旱逢甘式的自我調節。當然,開罵也是要講規矩的。哪些可以罵,哪些不能罵,用什麼話頭罵,是在自己院牆裡罵還是罵到外頭去——雖然官府從未出具過詳細的罵人須知手冊,不過大家心裡還是有數的。簡單來說,罵人的首要原則是這樣的:對於那些有能力傷害或報復我們的人,那就不能罵,而對那些不能或沒意願傷害我們的人,那就隨你怎麼罵。根據這種邏輯,在公共場合,單位領導不能罵,拜登可以隨便罵。這就給人造成一種印象,好像單位領導比拜登更有能耐似的。拜登吃虧在,他在現實中能對我造成的直接傷害是零,所以對我來說反而成了軟弱可欺的一方,至於領導則恰恰相反,儘管他只有一點米粒大的權力,但僅憑這點米粒就足以收拾我了。總而言之,罵人的根本邏輯是欺善怕惡欺軟怕硬,而識別對方的軟硬程度,或者說辨別對方在現實生活中能對我造成真實威脅的程度,已經悲哀地成為了我們這邊生存所必需的演化優勢。
罵一罵宣洩一下平日里鬱積的不滿,對一些人來說,這當然是好事,然而仇恨也從來不是單獨出現的。恐懼乃仇恨的雙生子,我們因恐懼而仇恨,又因仇恨而愈發恐懼。沒有人知道吃了受輻射的海鮮會怎樣,也沒有人知道變成哥斯拉要多久,也許幾天,也許幾十年,這中間的邏輯過程是不明朗的,而結論卻是清楚明白的:總之是要了老命了。不過罵歸罵,眼淚抹過了,肚腩也拍過了,面對防不勝防的邪惡輻射,總還得找個法子擋一擋。核電站裡用的那種專業的密閉式射線防護服想必可靠,但這洋玩意兒一則太貴了二則太不方便了,不符合我們對廉價易用,哦不對,是對國產替代的訴求,不知道老祖宗有沒有什麼祖傳秘方可以用在這方面,也許可以試試神奇的板藍根和蓮花x……?
哦對了還有食鹽。雖說我們對現代製鹽工業一無所知,不過拍腦袋想想,食鹽諒必是以海水製成的吧?這海水都被輻射了,那食鹽還能吃嗎?離了鹽,人還咋活?不行,可不得趁著毒素還沒擴展先囤起來嗎,以后買到的可就都是哥斯拉催化劑了……吃不完不要緊,說不定以後別人還要求著咱買呢。
——怎麼,你覺得我缺乏科學素養、人云亦云跟風從眾?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從來就是缺乏科學素養、人云亦云跟風從眾的。什麼是科學素養?你以為你閱讀了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出具的140頁研究報告就是有科學素養,而我只看短視頻就是沒有科學素養?搞搞清楚,你閱讀報告的過程根本不涉及研究,只涉及相信列在報告裡的那些統計數據,而你既無法查實這些數據的真實性,也無法理解這些數據的生產過程。事實是,除非你恰好是這個細分細分又細分的領域內的研究者或行業從業者,否則在我們之中就從來沒有什麼科學討論的餘地,那被你稱為科學素養的東西只是相信另一種權威而已,你對我“缺乏科學素養”的指責只是在指責我拒絕相信你所相信的權威罷了。我們彼此只是羔羊,理性昏弱,理解力黯淡,信息渠道受阻。我們之間唯一的區別是,我坦誠地接納和擁抱我作為羔羊的身份,拋棄作為個體的尊嚴,停止運用自己的理性進行思考的權力,而你卻始終掙扎著想要相信你是一個人。在我看來現實情況是,一隻羔羊選擇跟官府和短視頻作者走,另一隻覺得自己是人的羔羊選擇跟IAEA走,僅此而已。
——什麼,即便如此也沒必要搶鹽?你說搶購囤積是非理性的表現?我明明白白告訴你,你所謂的理性指的是你把購物中心、倉儲、供應鍊和物流這些現代元素視為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東西,而忘記了這些元素自身是怎樣建立在脆弱的地基之上的。它像一座精巧的沙堡,看起來牢固,然而只需要一點微不足道的紊波,一些……例外狀態,這一切就不復存在了。而我們社會的特點正好是,它能夠任性地、毫無預兆地、隨時隨地地進入例外狀態。在這樣的社會中,僅僅憑理性是不夠的,人還需要額外配備一種直覺才能活下去,我稱其為災民的直覺。我們始終都是災民,不論你願不願意承認這一點,而我們觸手可及的那些資源不過是官府應付災民的賑濟,這些賑濟經過層層吃拿卡要或者風蝕蟲蠹,隨便你用哪個說法,被下發到我們周圍。賑濟永遠是不夠分的,老老實實排隊,在風調雨順的時候,也許還能喝到些稀湯,到了興災降禍的日子嘛,哼哼……正所謂“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才是屬於災民的生存智慧。沒有人能夠保證,我們不會在下一秒進入例外狀態,也正因如此,所有的長遠規劃、延遲獎賞、日積跬步、十年一劍在這裡都是不適用的,只有那些能看清遠方未來的航船上才有這些態度存在的餘地。
——這就把你嚇住了?覺得我太陰暗、太惡毒?無法理解這種心理?那隻是因為你成長在蜜糖罐子裡,而我們成長在資源極度匱乏、被各種惡意包裹、敵對勢力環伺的地方,從出生的那天起,就開始在心中培植著仇恨、恐懼、懷疑和背叛的種子。這些發酵了幾十年的黑暗力量始終在我們個體意識的深層徘徊,咆哮著、呼號著,向我們要求進入現世的權利,要忍受這些衝動可是吃力得要命啊。你覺得我們害怕這些魔鬼嗎?你覺得我們想速速從這好不容易被釋放出來的仇恨和恐懼身邊逃開嗎?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們可享受得緊吶!平日里我們只能默默忍受,把心中的仇恨和恐懼藏在連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裝作老實無害的羔羊緊跟自己的主人,哼哧哼哧,無辜地眨巴眼睛。你以為我們愛他嗎?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然而,我們天性中的自私與懦弱在我們產生違逆念頭的時候就會冒出來,一下子占到上風,於是我們不斷說服自己“不然還能怎樣”,一邊繼續做出溫馴的派頭。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遇到這樣的好日子,我們的大慶典、勝利日、狂歡節,我們終於可以把心裡淤積的東西拋出來吹吹風了,終於有一個明確的、具體的、無害的對象可以讓我們去仇恨、去恐懼了。能夠正大光明地憎恨某人、能夠毫不掩飾地恐懼某物,真是何等幸福的體驗啊,對了,你喜歡恐怖片吧,那你就能明白,那種,明明是讓自己膽戰心驚到全身發冷的東西,自己卻根本不想從其那裡逃開的心情。因為只有到這個時候,我們才不用戴上溫溫吞吞的面具,才能卸下自我規制的鐐銬,去毫無保留的、傾盡全力的、全身心地投入到眼前的運動當中去,比起那些地鐵上班吃飯睡覺的日子,只有這把自己完全交付給憎恨與恐懼、讓自己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被黑暗力量所充滿的瞬間我們才能體會到真正的活著啊。
——在我們這個沙丁魚社會裡(高度擠壓社會),有一樣東西,在我有限的時間裡,無論如何都想要嗦一口。它的名字叫做權力。平時,在那些並非例外狀態的時刻,它一向是被束之高閣的。然而,在這個盛大的狂歡節上,在這個國家巫術的開演之時,每個人突然發現,平日里極度匱乏、使我們飢渴如狂的權力突然就被赤裸裸地丟到了大街上。每個人,不論其地域、身份和社會階層,每一個人,都發現自己突然獲得了一把上了膛的、能夠把自己素懷怨懟的鄰居、同事或者商業競爭對手打成魔鬼的走狗而肆意踐踏的武器。只在這一刻,漂浮無定的權力,哪怕只是藉來的也好,突然具有了被攥在手裡的現實感。攥緊它的一剎那,我們瞬間被它擢升到在日常秩序中幾乎不可能享有的例外狀態,或者說法外狀態裡去,被賦予了一道逾越法權和日常秩序的約束而行動並且免受一切追究與問責的神聖光環。的確,每一次事後我們都在表面上反省這狂歡,我們絕口不提它,裝作從來不知道有這回事似的。然而從心底,我們卻讚美它、懷念它、呼喚它,我們反覆品味那一滴由真實權力萃取而成的瓊漿的鮮爽,企盼它能夠再度以一種近乎奇蹟般的贖償性的方式,滴落到我們嘴裡。我們乾渴得太久了,實在太久了……
——你還不明白嗎,魔鬼到底是誰,不,到底是什麼?是核廢水?是小鬼子?是美帝?還是已經和靈魂中深植的仇恨與恐懼孿生並蒂的我們自己?
——這就是國家巫術的全部秘密了。
聽到這裡,我突然莫名地想起小時候看過的故事,裡面提到有一地,那地有一泓喝一口就能使人發狂的泉水。這麼說起來,我不也是從那地來的嗎,我喝過那狂泉里的水了嗎?我已經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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