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KFC 和流浪漢聊天
流浪漢的故事我早就想寫,遲遲未能動筆,1000多字的草稿在iPad 裡封存了兩年多,不知何時能見天日,沒有稿費,沒有截稿日期,我可以一直拖延下去,積壓的草稿有20多篇,它們終將被拋棄。
2020年冬天,我是春園路KFC 的常客,消費10元一杯的咖啡,在暖氣充足的環境里呆一個下午,我幾乎每次都遇見張俊傑,一個白胖的青年人,永遠穿著同一件藍色外套,頭部裹得嚴嚴實實,在室內也不脫帽子,他自帶飲料,從來不在KFC 消費,他還帶了手機和充電器,很專注地盯著手機,像是在打遊戲,後來他的手機不見了,就坐著發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不迴避任何人的視線,我曾經和他四目相對,僵持幾秒鐘後我主動移開視線,他的眼神出奇地淡定,沒有一絲挑釁的意味,KFC 打烊以後,他去火車站附近遊蕩,露宿街頭,第二天一早鑽進KFC 繼續睡,我不止一次在早餐時間撞見他趴在兒童樂園旁邊的高腳桌上沉睡。
11月18日,我第一次請張俊傑喝咖啡,我利用KFC “大神卡”的優惠買了兩杯咖啡,有一杯還沒開始喝,他碰巧坐我附近,我想和他搭訕,就把咖啡遞給他,他本能地拒絕,在我的堅持下他接受了,他一邊喝咖啡一邊好奇地盯著我看,我報以微笑,我們沒怎麼聊天,我最大的收穫是確定他可以正常交流,他問我是乾嘛的,我說你猜,他說我像老闆,我忍不住笑了,說自己在寫作,我怕他不明白什麼是寫作,解釋說,“我做的事情和記者有點像。”
一個星期後,我正式請張俊傑喝咖啡,我們並排坐在靠近KFC 吧台的長沙發上,聊了大約半小時,他的話匣子完全打開,有問必答,我及時在iPad 上做筆記。
張俊傑1986年出生,老家在離市區20多公里的雙溝鎮,17歲那年,他正在上高一,因為打架被學校開除,他應召入伍,去廣西當了三年兵,2006年退伍後赴深圳打工,在一家安保公司做教官,培訓保安,兩年後跳槽到一家電子廠,成為流水線上的工人,2012年工廠搬遷至越南,他失去工作,在工廠期間他和一個四川女孩談戀愛,因家人反對而分手,後來他換了很多工作,主要在餐飲行業,酒吧、餐廳和KTV 都呆過,2017年底他離開深圳回老家,在本地餐飲行業找到機會,最近一份工作是在“秀色時尚餐廳”做勤雜工,疫情爆發後餐廳停業,老闆讓他看店,充當保安,2020年5月餐廳復工,但生意一直不好,老闆拖欠工資,包括他在內的大批員工離職,他搬離餐廳提供的宿舍,和一個男性朋友合住在火車站附近,老家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二婚、帶小孩的女人,想讓他做上門女婿,他還在猶豫,他痴迷於遊戲,對女人的興趣似乎不大,他年輕時玩《傳奇》,一套裝備打包出售賺了8000塊,他讀過網絡小說,知道起點文學網和縱橫網,建議我試試那兩個平台。
“你的故事我可能會發在網上,你不介意吧?”我坦言相告。
“沒事的,你可以用我的真名,叫張俊傑的人很多,沒人知道我是誰。”他很爽快地說。
談話接近尾聲,晚餐時間到了,我提議請他吃東西,他說他的胃不好,不能吃KFC 的油炸食物,2014年他在深圳和同事拼酒,導致胃出血,今晚正好有人請他吃飯,幾個朋友一起吃火鍋,他準備走了,我們揮手告別,我賴在KFC 不想走,花28元點了一份“髒髒芝士鱘魚雞腿堡”,必須持續消費,才能在餐廳合法逗留。他剛離開,一個撿垃圾的老漢—也是KFC 的常客—就大聲說他的壞話:“年紀輕輕,也不找個事情做,天天來這裡撿東西吃。”老漢嚴厲的指控讓我愕然,後來我發現張俊傑真的在KFC 撿剩食,客人離座後他第一時間衝過去,撿起剩下的漢堡往衣兜里塞,動作迅速而隱蔽,我裝作沒看見。
11月28日下午,我和張俊傑在春園路KFC 偶遇,像老朋友那樣點頭示意,一起坐在靠玻璃牆的高腳桌旁聊天,昨天是“秀色時尚餐廳”的發薪日,在職員工領到了錢,離職人員的工資依舊拖欠,週末財務沒人,集體討薪要等下週。他回了一趟雙溝,打掃家裡的衛生,他父母和弟弟都在外地打工,老家的房子長期空置,我想和他交換聯繫方式,電話或微信都可以,他說手機忘在老家,手機號碼也準備更換,以後再告訴我聯繫方式。那天我一直在外面遊蕩,晚上十點路過火車站,在出站口前面的廣場赫然看到張俊傑,我們擦肩而過,沒打招呼,他應該沒看到我,出了KFC 我們誰也不認識誰,我也害怕遇見熟人,我失魂落魄的樣子沒法見人。我猛然意識到,張俊傑對我說了很多謊,他其實沒住朋友那裡,晚上他沒地方去,只能睡街上,我不確定他在這世上是否還有朋友,很難想像有人請他吃火鍋,他的手機應該已遭遇不測,被偷了,或被迫賣了。
進入12月,天氣越來越冷,去KFC 蹭暖氣的人越來越多,作為本市面積最大的一家店,春園路KFC 堪稱無業遊民的天堂,我和張俊傑頻繁偶遇,藍色外套和淺色條紋帽是他的標誌,我一眼就能認出他,從我初次遇見他算起,他至少一個月沒換衣服,身上有股酸臭味,他計劃拿到工資就回家,可是討薪不太順利,老闆的錢不好要,或許討薪只是他編造的另一個謊言,不過不重要了,就他的處境而言,編造謊言有相當積極的意義,他的謊言聽上去沒什麼漏洞,說明他思路清晰,還沒有徹底垮掉,他需要謊言來維護自己的尊嚴。
12月1日下午,春園路KFC 人滿為患,真正的消費者寥寥無幾,我和張俊傑坐在一起閒聊,鄰座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她們自帶水杯,其中一位是東北口音,她在介紹一個有非洲背景的投資項目,言辭浮誇,她反复提到張愛玲,不是作家/潤學天后張愛玲,而是一位參與項目的投資者,張愛玲起初只投了幾萬,迅速獲利幾十萬,果斷地追加投資,又掙了一百多萬,不斷有人應邀前來聆聽東北女人的項目推介,KFC 儼然已是這幫人的會客廳,她們真應該消費,做那麼大的生意,卻連十幾塊的飲品都捨不得買,實在說不過去,張俊傑說他對這類項目並不陌生,它們其實是資金盤,風險和回報都高得嚇人,他曾經投資一個貴金屬項目,本金五萬,賺了幾十萬,不料賬號被封,資金被凍結,本金也損失了,讓我頗感意外的是,他說他在炒股,持有茅台集團以及煙草、石化企業的股票,數量不多,今年只賺了幾百塊,我說這樣的業績已經很不錯。
那晚十點,我路過火車站,在美易美家酒店旁邊的KFC(距春園路KFC 約500米,現已倒閉)發現張俊傑,我沒理由過去和他打招呼,便上了天橋,心裡放不下他,回頭張望,看見他從KFC 出來,“他要去哪裡?”好奇心驅使我停下腳步,視線緊緊追隨他,他似乎要去公交樞紐旁邊的衛生間,我追過去,站在天橋上觀察,他離開衛生間,進入地下通道,“他要在那裡睡覺嗎?”我追下去,地下通道已沒有他的身影,我回到地面,環顧四周,在公交站場上發現他的背影,可是突然喪失繼續跟踪他的慾望,我該回家了,還要步行至少半小時才能到家。
我連續四次撞見他趴在春園路KFC 的高腳桌上,冬天的夜晚對無家可歸的人很不友好,睡覺是個大問題,他必須來KFC 補充睡眠,桌椅再硬又如何?暖氣意味著一切,他睡醒以後,我們還是會坐在一起聊天,只是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能聊的都聊了,我不想過問他討薪的進展,也不會再找他要聯繫方式。
“外面好冷,看樣子要下雪。”我漫不經心地談論天氣。
“這種天氣適合睡覺,被窩裡真暖和,不想起床,昨天洗了個熱水澡真舒服……”他下意識地重複與朋友合住的謊言,破綻愈發明顯。
那年冬天我生了一場病,很久沒再光顧KFC,2021年1月11日,晚上十一點,我路過火車站,在天橋上看到一個肥胖的身影,像極了張俊傑,他總算脫下藍色外套,換了一身衣服,他的臉被口罩遮擋,我不能完全確認他的身份,“明天上午去一趟春園路KFC,或許就能真相大白。”
第二天我當然沒去KFC,我不是帶著寫作任務的調查記者,天橋上那個人是不是張俊傑已無關緊要,他的故事該結束了,沒有收益的寫作很難持續,我已經寫得夠多,不是嗎?後來我又見過張俊傑兩次,2021年4月11日,傍晚六點四十分,丹江路美居酒店門口,我和他在洶湧的人潮中相向而行,差點迎頭撞上,我們沒打招呼,他的眼神有點呆滯,就像我此刻的眼神,淡定只是假象,流浪久了整個人都會呆滯,2021年10月9日下午,萬達廣場對面的紫貞路,他坐在一家理髮店門口,手裡拿著可樂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發現我也在流浪,我不過比他多穿一件長衫,打死都不肯脫下。
该结束了,没有收益的写作很难持续,我已经写得够多,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