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写2 day3 |我竟然不是北方人,我是中国90年代被弃养的南方女婴
我发现我还没有分享过,我是被领养的,因为我知道这件事的时间也不长,而且,被领养的人,很难体会到什么是「被领养」,因为通常领养的家庭,会瞒着这件事。
90年代,中国严格执行一胎化政策,南方的宗族社会重男轻女严重,据说有三千万女婴无法出生,那些新闻我也看过,卷草席丢在乡间,溺死在厕所,或者被转手卖到福利院,福利院会再串连美国的领养机构,你会美国又一些发现90后的亚裔女性,不是移民,而是被领养进了白人家庭。
但是这么戏剧化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一个来台北五年都乡音未改,说一个字就被立刻认出卷舌和北京腔的女孩子。竟然是南方人?
2016年,我在非常焦灼的准备考北大的人类学研究生,才突然得知自己的身世。
那时候我因为焦虑症的躯体化,得了皮肤上的顽疾,要每周去北大医院看诊,一周有两天的时间,我会在治疗的疼痛中,靠着医院的墙壁读书。这时我接到了很莫名的微博私信。
一张我幼年的照片,看起来是我在自己家里的样子。
对方写:「你其实是被抱养的,你父母没跟你说过吧,我们才是你的家人,妈妈和奶奶一直很想你」
我当时没有觉得五雷轰顶,而是很狐疑,觉得这是什么新型诈骗手段,就来了兴致,回覆对方:
「真的吗,我现在在北大医院的内科,我肾坏了,你们会给我一颗肾吗」
我觉得自己可幽默了,以为这样就会劝退骗子,结果对方把自己的身分证和她父亲的身分证都传了过来,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会和你站在一起」。
这就有点恐怖了。我还是半信半疑,带着好奇心,继续看对方怎么说,对方称自己是我的「姐姐」。我是原本那个「生物家庭」的第三个女儿,被送走,是因为家里要生男孩,而且果不其然,后来就有个弟弟。
我呢,当时第一反应是报警,问警察这种情况有没有限制令。
我感觉我在一种将信将疑中,有一种看多了案例的笃定,如果这是假的,那这是非常恐怖的一种骚扰的开始,他们可能是认错人了,会把很多情绪和需求投射在我身上,那我是绝对不接受的。而如果这是真的,一个江西福建交界的宗族社会里,被遗弃的三女儿,她的命运也是被这个家族吸血。当时我的感受没有这么清晰,我就是觉得,无论真假,我需要保护好我自己。
后来果不其然,「生物父母」家人们纷纷找上来,微博私信我,视奸我,骚扰我,还把我的照片,歌曲,视频都发到他们家族微信群里炫耀,说什么三女儿现在发展的真好,也不管我考研压力大不大,执意要见我,各种道德绑架,各种哭天抢地。自我感动,感天动地。被这些人一直骚扰,导致我改了自己的微博名字。
那天晚上,我一如往常的从北大的教学楼结束自习,回到家,和父母吃了温馨的一顿晚饭,爸妈问候我看诊的情况,爸爸做了我很爱的汤,妈妈炖了她习惯的白菜炖猪,我什至也没多想。回来路上和她说我去报警了,我妈的反应有点奇怪,说遇到奇怪的人不要理就好了,报警做什么呢。
但是我的性格啊,一直是路见不平的那种,我在路上遇到骗子组那种猜瓜子的赌局骗老人,会很快报警,在附近等到坏人被绳之以法再走。我妈应该了解我的性格啊,我怎么可能不报警。
我记得那时候是冬天,我家还住在南城的工厂家属院里,北京的冬天,条件没那么好的小区,要靠小区自己烧锅炉,我家在管线的最尾端,整个城市的暖气热腾腾叫人上火的时候,我是会挨冻的,在家里要穿棉袄,棉鞋。妈妈也会每天晚上来我床边压被角,被子上要盖一个厚重的毛毯。
这一天,她盖毛毯的时候,我突然眨眨眼睛问:妈妈,我是你们亲生的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突然觉得五雷轰顶,是那种被一个巨大的震惊给穿透身体的感觉。
我妈的眼眶里湿润了,叫我爸到我的房间里。两个人老泪纵横,甚至有点像小孩一样的无助。
「如果不是,你会离开我们吗」我妈小声试探着。
我勃然大怒:当然不会啊,你们才是我父母。不养我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他们自己承担。
这一刻,二十出头的我,变成了这个家里的大人,安抚着无措的父母:「你们别着急,慢慢讲是怎么回事」。
「我们本来打算等你结婚的时候再告诉你的」
「当年是有中间人联络的,他们家说好了一辈子都不打扰你,怎么会这样」
「我们当时生不出孩子,一直在看病,其实后来看好了,也能生,但是你妈妈都37岁了」
「那时候你是坐火车来这里的,我和你妈妈去见到你,就觉得很有眼缘」
我了解到,这是一个双方授意过的领养,而且我意识到,我爸妈家族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在我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小孩之前,我是两个家族最受宠的最小的孙女。
我爸爸家族巨大,他排行十三,是第六个儿子,奶奶是没落的晚清满族小姐,嫁给汉族富商做童养媳,我没见过奶奶,听说她还是缠足的。汉族富商家庭我也是没看出来,我爷爷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士绅的感觉,五十年代全家从东北逃难到北京,被家族人骗了一半财产,又遇到后续的打倒走资派,家产充公,经营一家小小旅店。听我大姑妈说,白家以前在东北富甲一方,经营的是洋车行,有自己的白家大院。我爸爸是家族在北京没落之后出生的,那时候生活比较困难,他又是早产儿,身体不太健康,家里给他卷在草席里,放到巷子里的垃圾桶。他是被我二大爷捡回来的。有时候家族聚会上,他提到这件事会流泪。作为没落大家族的小儿子,他没什么宏愿,幽默,有点懒散,最后也是在二哥的公司做差事。
而我妈妈是在高级技工的家庭里长大的,小时候住在北京的筒子楼,是一种比较薄的,一层楼要共享大厨房的建筑,还能看到工厂子弟的共同生活痕迹。妈妈说小时候可以偷偷去工厂里喝北冰洋汽水。妈妈还说,她的母亲我的姥姥,36岁就肺痨去世了。她是最小的女孩,下面有一个弟弟,她差点被过继给伯伯做女儿,甚至已经送去了,被自己大姐给要回来了。我妈妈年轻时候是漂亮出挑的纺织厂女工,得过劳动模范的,她说得比较模糊,但是那时候,漂亮、勤劳、出挑,带给她,经历了一些骚扰的结果。她看上我爸,是因为他老实。但是第一次约会,他们去天坛,从祈年殿的几百个台阶往下走,「每下一个台阶,你爸就多了一个哥哥或者姊姊,我最后才知道他有11个兄弟姊妹,这么大的家庭,我后来走下祈年殿,腿都软了」
那天晚上,听完这个震惊的消息,我其实安睡了,我前所未有的感觉到安全和被爱,感觉到我们三人的缘分,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深。
他们两个小时后都经历过,即将被遗弃的经验,遇到我的时候,一定格外的爱怜,而且我小时候圆滚滚的,眼睛大大的,真的是很好看的小朋友。我看我小时候照片,我都想领养自己勒。
不过最让我困扰的还是我的「生物家庭」反覆的侵扰。我的「生物弟弟」甚至会注册小帐去关注我发布翻唱的app,我感觉我生活的每个角落,都被注视,分享,染色,那段时间我准备考研,所以只能麻痹自己的不舒服感觉,先专注读书,当时我的好朋友是实习律师,帮我去和这家人交涉了。告诉他们不要再骚扰我,以及告诉他们我在准备人生中很重要的考试。
对于小时后被抛弃这件事我其实没什么伤心的,泱泱男权大国,杀女婴,扔掉第二个第三个女孩,太正常了。反而是对他们这种所谓的天然的血脉连接感,觉得恶心,血浓于水是一个假象。
我当时我伤心的是,一方面被当做他们自我感动的对象,我是他们的舞台,一方面其实没人在乎我当时的状态,他们就像当年抛弃我一样突然的重新要卷入我的生活。
我只有理智上的伤心,是没有什么真的痛苦的,那是一种对可怕的父权文化和其中畸形的人的可笑和同情。
我身上流着你们的一点点血,我就是你们的?凭什么?
我对和他们相认和见面,没有任何想法。
我当时学习人类学一段时间了,什么奇诡的文化没见过,有些族群的习俗,家里人死了要把对方骨髓拌饭吃掉,他的灵魂才能安息,这样对待家人才算尊重云云,我都能接受。
对我来说,这个所谓的身世,就像是处理别人的事件,我查了90年代南方弃婴潮的资料,看了几个寻亲的姑娘的纪录片。我大概了解了历史,体制,当地的习俗,地方的压力,基本上方方面面了。纪录片里很清楚,大多数女孩都是此时此刻过得不好才起了寻亲的那种念头,而且往往抱着一种憧憬,结果见到,却都是尴尬,怨怼。
没必要给这种见面附加什么情感成分,绝对是有所图。图原谅,图欣慰,图任何。都是有所图。我不是谁高枕无忧用的安眠药。
我一个人类学研究者,一个有过南方城市田野调查经验,无数次在江西、福建看到性骚扰和性犯罪的人。我不需要见到这些人才能放下这些事情。
你说,二十多年了,当时扔的时候,成年人做的决定,现在想找补。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中国人讲究的原谅,感天动地的虚伪大结局,都是被背叛的女性自己在承担所有恶意和伤害。
我才没那么傻呢。
而且,这个突如其来的愧疚,有点可疑吧。我当时想了大概三种情况:
1,家里有人生病缺器官
2,家里生意出事情,去求神拜佛,人家说,你们是不是对不起什么人啊,应该去还愿
3,家里那个最后生出来的弟弟是个废物,一家人不知道还能依靠谁,看看这个被扔的三女儿能不能依靠
我还能举出特别多例子,没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什么血脉亲情。完全是把我当成一个物品在使用。
这种人,这种文化,这种绑架,凭什么要女孩们承担。
这个事情我的处理就是直接找律师朋友,一五一十说清楚,你们和我没关系,也别想见我,也别想再打扰我,我对你们也没有任何义务,你们想补偿我,我也不需要。
你们就是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人。
而且,关键的点就是我没有具体的怨恨,因为那时候生育的政策,地方的暴力,宗族的文化,方方面面在作用。每个人都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但是,人有不和解的权利,我没必要充当什么历史的润滑剂。历史的伤口就应该留着。不应该缝合。
这件事没给我带来什么伤害,我也没想报覆什么的,我觉得冷漠是最好的回答。反而让我觉得我很幸运,我能读书,能受教育,能遇到特别喜欢女孩子的父母,他们能像培养一个男孩一样,给我充分的支持和自由,以及最后我天然的成为了一个关心女性权益的人,我珍惜我现在所思所想的一切。
而且这件事更让我明白了,是你的教育,你的环境,你自己的坚持和努力,才塑造你自己。
人不需要寻什么根。人是每天都在内在生根的流动着,面对着,遭遇着,成长着的。女人就更是了,因为我们没有墙可以依靠着爬藤,我们需要在虚空中螺旋着上升。天朝人,就更没什么根了,我们在一个个谎言中努力建造家园罢了。
我后来去做了基因检测,来排查一些遗传病,打开基因检测报告的一瞬间,还是有点震撼的,毕竟我从小以为自己是一个北方的满族人,我喜欢吃面食,喜欢干燥的空气,是一个豪迈有江湖气的北京大妞儿,结果萤幕上赫然写着,南方汉族,以及一点傣族的基因,再加上地区,是江西、福建的交界,说不定我是客家人,或者我其实应该会说闽南话?
而且最奇妙的事情,是我后来以非常少的分数差距考验落榜,第二年就来了台湾读人类学到现在,我开始接触客家的文化、语言和音乐,也会因为田野调查,接触到和福建有联系的民间信仰,我过上了一种像平行宇宙一样的人生。还有,我对我做女性主义的宣导,有了更强的认同,因为这简直是一个差点没有出声资格的南方女婴的天职,我背后是无数如同我一半的女性的生命。后来我在微博上分享这件事,留言上千条,都是和我有共同经历的女性,我们散落在天南海北,挖掘我们自己的命运,对老天给的额外这条命,做出自己的抉择。
我想这件事是我得到的最好的人类学教育,基因决定不了你是谁,文化上的习得,互动实践中的认同,才带给我们每个人,不凡的,独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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