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虞美人草》:如何面对在时代变迁中渐渐「落伍」的事物?
尽管在民主教育的洗礼下,我们都知道语言、文化是平等的。可是同一时间,我们其实也暗暗知道,特定的语言、文化事实上在生活里有不同的势力(甚至是「利」),存在着不同的重视度。
在一个已经不使用文言文书写的时代,已经不再重视台语交流的社会……等等,教育最常遇到的问题,就是究竟要花多少的心力去提倡或者保留一些已经渐渐不再被重视的事物了呢?甚至,为何不让那些事物就这么淹没在时代的潮流呢?
十九-二十世纪处在「言文一致」运动的日本,也是面临这样的处境。那时的文学界经常争论文学应该遵行、发展的文体和主义。而在这样的震荡中,诞生了《虞美人草》这本小说。
「虞美人草」,指的是一种红色的罂粟花,被人认为长地十分妖艳、美丽,因此在古文中常带有美人之意。但同时,此花又带有剧毒。所以也在暗喻美色背后的祸害。然而在小说中,虞美人草所暗喻的,并不只是美女主角藤尾对小野形成的诱惑,同时也是西方文明给日本带来的繁华假象。
这本小说的情节十分复杂,出场人物众多,不过故事的进行大致上围绕着一个主轴。女主角— — 藤尾是一个长地标致、艳丽,同时又受过高等教育、谈吐优雅、对文学艺术充满热情的女子。对她来说,一个人拥有多少知性、思想、绅士的仪态等等就代表一个人拥有多少高尚、值得她深交的品味和魅力。同时,由于自己学识出众又拥有倾城之貌的缘故,藤尾自视甚高,鄙视一般没有多少学识、自由思想的妇女或男人,认为他们不过是「贤妻良母型的可悲女人」或是「粗鲁的人」,不具备高尚的理想与品格,不值得自己尊敬。她认为自己就像奢华的埃及艳后一样,必须备受宠爱。对于那些想要追求自己的男性,少不了再三的刁难与拐弯抹角的试探。
在这样的情况下,藤尾喜欢上一个名叫小野的诗人,认为他充满了才气。然而,尽管对藤尾的玩弄总是表示顺从和献殷情,小野并没有真正喜欢藤尾,他之所以和藤尾要好起来,其实更大的目的是为了藤尾家的钱财。同时,他认为若自己能够高攀这门婚事,对他也是荣誉有加,因为藤尾不论外表、才华都具备高度的资质。这样的想法使小野即便打从心底没有认真地喜欢藤尾,却也不自主地陷入美好未来的幻想。在这之中,他伴着美人,与之谈着诗词,享尽各种荣华富贵。这种幻想慢慢浸淫他的人生,以前的他不在意外表(只要不要太邋遢就好),对钱财也不锱铢必较。现在却开始重视自己的穿着是否体面、绅士,对自己的应对、仪态也容易感到紧张兮兮。就像文中的描述:「现世人的眼光并非只是观看,也等同盘问。他甚至觉得犹如穿着一件礼服外挂去看戏剧,却因为很在意外挂的花纹大小到底跟得上时代或早已落伍,导致他无法专心看戏剧。小野觉得很丢脸。他在人群中尽可能快步前进。 」而由于开销变大,自然也就不得不计较金钱了。
这些心机一一都被藤尾同父异母的哥哥— — 甲野看在眼里,虽然他试图提醒自己的妹妹和后母,但她们都没能听进去。妹妹藤尾更是深陷在小野对她产生的虚荣感里,一味认为哥哥只是食古不化的死古板哲学家(甲野的大学主修是哲学),不懂她和小野之间只能以「文学」来比喻的浪漫意境,只会说些旁人听不懂也无用的大道理。
甲野以及甲野的朋友— — 宗近,在小说中,和藤尾、小野的性格形成极大的对比,甲野和宗近两人虽然都通晓西方的知识、思想,对现代文明也有些见识。然而,他们并没有因此陷入「外国的月亮比较圆」的幻想,和认同全盘西化的日本社会。相反地,他们认为当时的日本虽然引入大量的文明事物,却并没有认真地吸收、省视这些事物,而只是就像一个不停消费的女郎一样,兴奋地想要穿上各种新奇的衣服一样,盲目地追求所谓的潮流。特别是甲野,在和宗近讨论到「日本的命运时」,他回道:「人通常在不知不觉中被杀死。 」这说的,不正是藤尾和小野的命运吗? 「欲封堵过去孔穴的人,通常满足于眼下的生活。假如眼下不景气,他们会制造未来。 」但这个未来并非省视自身后所得到的真实反思,而是为了缓解自己是否是「现代知识份子」的焦虑所产生的幻觉。而当时不停想跻身大国之列的日本,正处在这种盲目中。
《虞美人草》一书中充满了新旧文化的辩证,不同种的价值观、迷惑、想法在复杂的情节里互相冲撞,争论高下。然而,对一个长期阅读夏目漱石的读者来说,真正让人惊异的,反而是这本书的写作风格。
熟悉或看过夏目漱石作品的读者就知道,夏目漱石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我手写我口」的作者,他的语句简单、清晰,念起来更是流畅。仿佛阅读时就像在聆听一个人在你旁边说他的故事一样。但《虞美人草》出乎意料地竟是用骈文、俳句、和歌、诗词等古典文学形式夹杂白话日文写成。
这意味着当你在看这本书的时候,你有时会看到你平常没看过的汉字出现在文章的段落里,或者,你会看到书中不时出现带有典故的语句,以及穿插华丽的骈具、诗词来描述情境。因此旁边会有漏漏长的注释(360页的篇幅共计240个注释)。通常是解释某个不常见的词、人名、地名、器物名,或是哪个诗句是谁写的,什么意思等等。
可是有意思的地方是,即便这是一本夹杂古典文学形式写成的小说,他读起来非但没你想像中那么拗口,还别有一番趣味。我们举个例吧~在描写甲野和宗近爬山的过程中有一段这样的叙述:「转个弯,拐个角,或此方,或彼方,曲曲弯弯荡余音。山中春意渐阑珊,春至山顶残雪寒,高耸峰峦脚跟下,一条阴暗羊肠路,大原女(指住在京都郊外的女人)爬坡迎面来。牛也来。京城的春天像老牛撒尿拖着走,既长且安静。 」在这段文字中,夏目漱石打破了一般以往我们认为文言文与白话文间的隔阂,使白话文中的文言性(句式的应用),文言文中的白话性(易懂性)一搭一唱地交融在景色的描述里,仿佛他们就像故事中的甲野和宗近,两者互补地形成丰富的画面感。又或者像下列的描述:「到了二十四岁的今日仍未嫁,委实令人想不通。熙春庭院徒夜阑,花影飘香酣栏杆,眼看迟日将穷尽,怀抱瑶琴幽怨多……『也会嫉妒啊。』女人以静如春风的声音斩向男人。 」看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种极具丰富联想,短短几个字便能把人倏然间带入画面感强烈的意境里的特质,确实是古典文学诗词最厉害的地方。而夏目漱石利用此点,将剧情带入这股氛围里,在下几句后话锋一转,以「女人以静如春风的声音斩向男人」此句精炼的白话台词,划开即将过于浓厚的古典意境,给予「怀抱瑶琴幽怨多」具象化的动作,在铺陈完惆怅的意境后继续推展紧张的剧情。
透过这样的铺展方式,使当时日本的现代文明与公民以一种奇特的形象在读者眼前现身,因为我们仿佛是在一种文言文、古典的描述、意境下去观看、阅读现代城市、居民的繁华与新潮流。透过古典词语的华丽、飘渺的描述,对照着这些文明事物的新颖,我们非但不觉得古典、旧有的事物比新的思想来得贫脊,相反地,还觉得两者同样博大精深。并且,这种写法完全衬托、表现了原本被汉文教育薰陶的日本文人在面对、接触西方思想时产生的特殊精神:在仍然还是处在古典意境式想像、书写模式下,试着体会现代文明冲击的心思、情绪与困境。换言之,这种书写方式将现代社会外表下潜藏的日本情调、精神完全表现出来了。
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在当时的文学界并没有受到很好的风评,写实主义的文学家— — 正宗白鸟就认为这本小说完全是在炫耀自己的文笔,以过时的方式喋喋不休地讲一堆无用的大道理。会有这样的看法,我想,或许是因为《虞美人草》的写作方式和那时文学界所强调、要追求的写实、自然或浪漫主义不同所致吧?孰不知,在今天回头看看这本小说,豁然便能发现,夏目漱石之所以这样的方式书写,或许很大的原因就是在暗暗批评当时文学界一味只想追求西方文学主义的创作心态吧?或着,换个角度说,比起人们想要仿效外国思维的做法,夏目漱石更想要的改革,是透过引介外国的事物,来拓展、开发旧有文学的新空间,而非直接改观、抹灭旧有的文体。试着让旧有的文体也能像新的文体一样可以表现更复杂的处境、感受,或什至补充新的文体不容易表达到的意境。
由此观之,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给了我们一个蛮重要的启示,对于在时代变迁中渐渐落伍的事物,我们面对、教育、改革他的方式,并不是一味的否定、扬弃他,也不是一味的要完全固守、保留他。而是试着在使用中,透过或多或少的改良,或与以往不同的写作路径,想办法让他的书写能够呼应、表现当代人们遇到的处境。毕竟,就算要保留一个「落伍」的事物,而给予他教育的空间。这个教育的目的,也不应该是为了要人今后能够背诵古时候的字句、内容,而是让人能够使用他来寻找、表现在今天仍然难以表达的感受。
夏目漱石生前对汉诗、汉文的热爱,在这本小说里,算是彻底见识到了。也是因为这样,才让他有写这本书的想法和刻苦的精神吧。虽然此种语言是「落伍」了,不过如他在小说里所说:「不见万里路,但见万里天」的坦然心态,只要是本着自身的热爱,再怎么困难、感到空虚,仍然能够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吧~
(原文刊载于部落格:文学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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