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必有回响|围炉·秋日艺文
托尔斯泰在1910年的10月3日的日记中写道:“音乐,特别是音乐,可以唤起人们的愿望,使更多的人体验和分享。没有一种艺术比音乐更能表现出艺术的真正含义。”音乐能够唤起人们的记忆。当一首熟悉的旋律响起,这首曲子背后的画面和故事便如雪花般纷纷扬落,思绪无所起。 《海上钢琴师》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当那首《Playing Love》在耳畔响起,你是否想到1900栖身的幽暗船舱,那一张破碎的黑胶唱片和那女孩圣洁的、泛着柔光的脸?
《海上钢琴师》/《The Legend of 1900》是由朱塞佩·托纳托雷执导,蒂姆·罗斯、比尔·努恩、梅兰尼·蒂埃里主演的剧情片,于1998年10月28日在义大利上映。一个名叫1900的钢琴师一生中从未下船,来来往往的游客用各自的故事装点着他的世界。有乐团伙伴带来欢乐和逍遥,有游客循着钢琴声拜访,有爵士乐鼻祖找他挑战琴技,有百合一般的靓女忽然落到心里……曾经有下船的动摇,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和退役的老船一起沉没海底。
#1 爵士乐: 那个恢弘的镀金时代
1900年,新世纪第一年的第一个月,Virginian号豪华邮轮载着熙熙攘攘的欢呼人群在纽约港靠岸。喧嚣之后,一个孤儿被遗弃在餐厅的钢琴架上,被添煤工人丹尼发现。他高兴地收留了这孩子,取名1900。在1900八岁时,一次意外的海上风暴让丹尼意外丧生。某天深夜,奇迹般地,船上的众人被优美的琴声惊醒,循着琴声而往,居然是1900在钢琴前忘我地弹奏着。一个个音符在手下缓缓流淌,汇聚成动人心弦的曲子。几年后,成年的1900成了Virginian号的钢琴师,在来来往往的旅客当中名声大噪,也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前往一观。
每一艘船上都有第一个发现自由女神的人。他们纵声高呼“America”,为了一个不知道结果的目标而激动,远渡大洋开始了新一轮的生计。在梦想的鼓动下,黑压压的人群像河流开闸般涌上陆地,奔向那个繁华无双的纽约,像蛾子一样焦急地扑向镶着钻石的美国梦。
一次航行,美国爵士乐鼻祖杰尼听说了Virginian号上的1900的名声,专门上船和他比赛琴技。 1900首先弹了一首《平安夜》以示尊重,也认为没有必要比赛。杰尼听罢认为是对他的轻视和侮辱,拿出一手看家本领。 1900感叹其技艺的出神入化,在旁听得落泪。随后1900把刚刚所听分毫不差地弹奏了出来,杰尼恼羞成怒,一心只求获胜,弹奏了一首技艺华丽的爵士乐。 1900听出了挑衅和敌意,被这首失其本心的音乐激怒,也展开了攻伐。是那首著名的《Enduring Movement》,其节奏之奇速和怪诞,足以用炽热的琴丝点燃一根香烟。曲毕,全场静默,时间仿佛静止,不知过了多久才爆发如雷的掌声——演奏者1900的音乐造诣是何等之高。最后杰尼自叹弗如,黯然离去。这是一场关乎尊严与压迫的琴键“决斗”,爵士乐成为炫目的所在,成为追逐金钱和权势的手段。
爵士乐(Jazz)本身象征着那个时代的浮华和自以为是,“什么都不是,那就是爵士了”。 1920年代也被称作“爵士乐时代”(jazz age)。早期的爵士乐从非洲和美国黑人的民间音乐中演化而来,劳动歌曲、灵歌、福音赞美诗和步态舞等舞蹈音乐都是孕育爵士乐的土壤;而管乐队、拉格泰姆(ragtime)和蓝调(blues)是其直接源头。爵士乐以其情绪化的节奏和即兴创作为特点。当爵士乐跟随非裔美国人的迁徙逐步扩张到美国西部和北部,其影响力也逐步扩大,成为美国所拥有的独特音乐形式。
在喧嚣的二十年代,爵士乐见证了一战后大西洋两岸史无前例的经济大发展。菲茨杰拉德笔下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描写了20世纪20年代美国金钱和金钱背后的欲望,其中,爵士乐队成为不可多得的炫富要素。
“在他蔚蓝的花园里,男男女女像飞蛾一般在笑语、香槟和繁星中间来来往往……每星期五,五箱柳丁和柠檬从纽约一家水果行送到……大批包办宴席的人从城里下来,带来好几百英尺帆布帐篷和无数的彩色电灯,足以把盖茨比巨大的花园布置得像一棵圣诞树……七点以前乐团到达,绝不是什么五人小乐队,双簧管、长号、萨克斯、大小提琴、短号、短笛、高低音铜鼓,应有尽有……大地蹒跚着离开太阳,电灯显得更亮,此刻乐团正在奏黄色鸡尾酒会音乐,于是大合唱般的人声又提到了一个音调。”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巫宁坤等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5)
全书有九章,盖茨比的派对就占了一章,描写金钱的部分在小说中的地位如此之高。菲茨杰拉德的创作瓦解了工业化美国的梦想,把一个巨大的金光璀璨的泡沫刺破了,那些物质和诱惑碎了一地。 “那片遥远的、虚妄的绿光,或许不再、或许永远留在彼岸。——小时代不可回避地到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人们的生活状态陷入虚无,对物质穷奢极恶的追求,也无法安慰人们心灵的慌乱。盖茨比所追求的东西是虚妄的、漂浮的“一片绿光”。这本书写出了真正的“爵士时代”味道——让物质发出炫目的光,让爵士乐队的各种乐器永远在云端吹拉弹唱。而《海上钢琴师》通过斗琴的情节,借1900的眼睛匆匆一瞥爵士时代的恢弘之影。这既是1900阅历当中一次音乐技艺的挑战,也是他所处的时代向他发出的邀约。这构成一个如此重要的背景——当面对下船还是不下船的难题时,他必然要想清楚:“爵士时代”的陆地生活将会意味着什么?对1900而言,什么才是重要的?
#2 孤独和清醒: 纯净的海上艺术家
Virginian号的一次起航能承载两千名旅客,形形色色的人像不间断的流水一样从1900的身旁经过。他会在头等舱客人的音乐厅里和乐团的伙伴合作华丽的乐曲,看着优美或激昂的舞步在舞池穿梭不止;也会在普通舱的休闲厅里为闹哄哄的人群打造听觉盛宴,随着他们的哼唱弹奏乡野小调。人群簇拥,旅途上的热闹无出其右。可当船舰抵达港口,人们纷纷驰往口中高呼的“America”这一欲望之地。曲终人散,1900一个人坐在钢琴旁,一次又一次地和大陆上那个鲜活跳动的世界擦肩而过。
他感到孤独,曾躲进Virginian号的通讯房,对着记载着电话、姓名、住址和其他资讯的通讯录胡乱指了一通,然后拨向被指到的电话——“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我想我们可以聊聊天。”他希望能有个人说说话,希望人们不再是他人生的过客,希望能体会到眷恋和爱。然而,他从未下过船,一只脚都未踏上过陆地。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并不存在。他没有祖国,没有故乡,没有家庭,唯一的亲人早在童年时便离去,他从未在人类社会中正式地“存在”过。
然而正因这孤独,1900有着敏锐的看透人心的能力。他看着船上来来往往的旅客,从他们的外在洞察人心的隐秘,并借此弹奏出感动人心的乐曲。他的音乐表达的是人性。
望着游人涌向彼岸的纽约,他理解经历过一战的人们在战争伤痛和贫困交加的驱使下,都向往美国那个“富得流油”的国度,渴望在那里开始新生活。人们抛弃原来的世界,去追求新的世界;船上的舞会、狂欢,都是到达目的地之前的庆祝。他和美国爵士乐大师斗过琴,从杰尼的眼睛里看到功利的爵士乐能给人带来最大限度的金钱和权势,看到仇恨、竞争、嫉妒与不甘。他在一趟趟容纳着两千人的有限旅程里,见证了世界上所有的喧嚣和欲望。
“陆地上的人喜欢寻根问底,虚度了大好光阴。冬天忧虑夏天的姗姗来迟,夏天则担心冬天的将至。所以他们不停四处游走,追求一个遥不可及、四季如夏的地方——我并不羡慕。”当他的朋友麦克斯问他为什么不下船去——去给世界送去一炮惊喜,也给自己挣一个前程的时候,1900这样回答他。
有一次是他和陆地挨得最近的时刻。他站在船接陆地的舷梯上,穿着朋友送给他的骆驼大衣,怀着向心爱的女孩奔赴然后安家立业的愿望,他下定决心要到陆地上生活了。但是,他望着无穷无止的高楼、纵横交错的街道和其意味着的数不清的选择,他突然想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是什么了——琴键有始也有终,在这些琴键上所能创造出来的音乐是无限的;而大陆上的那座都市,是摆在他面前的成千上万的琴键。成千上万!那是不可能把握的,他无法在无法穷尽的琴键上延续他的音乐,这不是他要的生活。 “我看不到陆地的尽头”。
那望不到地平线的陆地,意味着和海上完全不同的生存管道,意味着他将要和见过的那些旅客一样,为物质奔波,为在陆地上安身立命这一他不擅长的事作出许多违心的选择。这可能会耗尽他的精力,会危及他在海上做的那一个个关于音乐的梦。
走上陆地,不意味着房子和家、壁炉和火鸡、用于招待的红酒和朋友摘下的礼帽,也不意味着曾经在音乐当中神往的那个美轮美奂的国度——“女人们秀发芬芳,四处阳光洋溢,但却猛虎遍地”,“去伦敦的市中心,巴黎的花园,在纳福桥上等待落日的沉浮,看见原野中的列车,积雪齐腰的高山,在世界上最大的教堂里数柱子,与受难的耶稣面对面。”
走上陆地,意味着和欲望打交道,和物质争地盘,而1900是一个多么纯粹的人!是一个多么纯净的海上艺术家!他是大海的孩子,他拒绝陆地,拒绝那巨大而虚无的漩涡。
#3 时空三部曲之告别现实
人们常说,文学能在读者身上留下生命的印记。它有着这样的魔力:把人类的情感体验和智慧凝聚成一颗颗光华的珠子,一一摆开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的人性不断地在现实的不堪和瑰丽之间挣扎往返。电影作为艺术的表现管道之一,同样有着如此力量。
对1900来说,摆在他面前的人生明明有很多种选择。拉手风琴的男人说,“有一天,我去了一个从来没去过的镇,我爬上一座小山,然后我见到了这辈子最美的东西——大海。我从没看见过、听到一种声音,就像被闪电击中了。大海的声音就像呼喊,那种大而强的呼喊,一刻不停,就好像在说,你这个猪脑子,生命如此广阔(immense),你能理解吗——广阔无边(immense)。我就是我为什么突然改变生活、重新来过(to start fresh)。”
几年后,同样在这艘船上,他遇到了这个男人的女儿——正因这个小女儿,男人才鼓起勇气决定换种生活重新来过。 “为什么不来我们这儿?我们住在莫特街27号。我爸爸开了家鱼店。”他爱上的那个女孩名字叫帕多安。
他突然心动了。有一天,他在餐厅吃饭的时候突然对麦克斯说,他决定下船。 “我想聆听大海的声音,去陆地上聆听,去理解生命的广博和无限,感受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和激情。在船上,大海永远不会告诉我什么。但我到陆地上去生活几年,我就会是正常的了,像其他人一样。也许有一天,我会到海岸边去,仰望大海,瞧瞧它的样子,然后聆听大海的咆哮。”
麦克斯说:“我一直希望你能下船,为陆地上的观众演奏,然后再娶个好妻子,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希望你能拥有的是那些生命中不那么广博的(immense),但却是值得你为之奋斗的(worth the effort)。”
“你会来看我吧,麦克斯,去陆地上我的家?”
“当然了。我去看你的时候,你要向我介绍你孩子的母亲,还要邀请我和你们一起共进星期日的晚餐。我会带些甜点外加一瓶酒,然后你就会对我说用不着那么客气。当你向我介绍带着我参观你那所建的似船一样的房子,你的妻子在为大家烤火鸡,然后我们都坐在桌子旁,我会夸赞她的厨艺,她会对我说你总会对她提起有关于我的事。”“知道吗,我打算把我的骆驼大衣送你了。等你下船的时候穿着它,肯定特别帅。”
艺术所探讨的问题一直与人类的宿命有关。罗素曾说:“所有时代的辛劳、虔诚、灵感,以及所有人类天赋的绚烂光芒都注定在太阳系巨大的毁灭中消失,人类成就的圣殿必将埋葬在宇宙毁灭下的残垣中。”人类终其一生实现的价值最终都伴随着死亡在世上湮灭。 Virginian号这一蒸汽轮船完成了它航行的使命,被炸药瓦解随后沉寂海底是它最终的宿命。 1900拒绝了朋友麦克斯的好意,“我永远无法走下这艘船,但最好的是,我可以选择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
1900看到了继续活下去的诸多可能,但他仍然选择拒绝卷入陆地上那意味着“无限”的涡流。他清醒地明白自己要掌握的是钢琴上的88个琴键,在这些琴键上他能创造出无限的音乐;而陆地上那绵延不绝的街道,是他所无法掌握的东西,他无法在那样的处境里创作出纯净的乐章。 “欲望是无尽的。”当他自觉了世界无数可能之所在,仍然肯定自己在海上的存在管道——他的所为是出于“自由意志”(will)。
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问学生们的志向,(曾)点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其他人,志在治理国政,使百姓骁勇知礼;志在富足一方,使百姓安家乐业;志在宗庙祭祀,万物归其本位。人各有志,本就没有厚此薄彼之说。
1900面对个人生命的绝处,仍愿意坚守在他的音乐王国里,坦然接纳自然的死亡。他乘上了诺亚方舟,告别了现实,在微小个体和无限时空当中自洽、自处。这是人类在宇宙尺度下重获其地位的高贵之处。
“只有我一直迎着风雪脸色一年比一年凉。 时间染白了我认识的山峰力量顿顿挫挫我该怎么样分配最后的日子 把我的神话讲完把圣洁的白提升到所有的云彩之上。 ” (王小妮,《我看见大风雪》节选)
文|袁洋
审稿|十全大补鸭
图|来自网络
微信编辑|蔡佳月
matters编辑| Marks
围炉(ID:weilu_fl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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