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86:太岁头上动土
1979年《七十年代》九月号,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特权阶层在中国」。是寄自北京的来稿。文章开头说:「文革以来,中共内部本来并不明显的特权阶层日益恶性膨胀」; 1979年中美建交后,中国门户大开,每年乘西风出国的官员与日俱增,在出国潮中,「占有相当比例的是中共要员的老婆孩子,以及各级没有真才实学的平庸官员」。 「『出国热』的闹剧在今年五月派出『中日友好船』时达到最高潮」,「以廖承志为团长的600多人中,有400多人是夫人、小姐、公子和高官显要的亲朋好友们。仅廖公一人就携带30多位这类人随行」。当轮船驶离上海港口时,人群就将此船冠以「公子王孙船」的称号,随后一个多月,一直在北京、上海受到议论。而回国时,则满载着「日本朋友」送给公子王孙们的礼物。
这篇文章应该是激怒主管港澳事务的廖承志了。据《许家屯香港回忆录》透露,当时廖承志把新华社社长王匡叫到北京,以《七十年代》批评邓小平的反民主言行为由,向王匡「当面交代,『把他们撤底搞垮!』」。 《回忆录》说,「王匡回来要(新华社秘书长)杨奇坚决执行,杨奇表示,在香港『撤底搞垮』有困难,而且以往我们同杂志的关系较好,主持人是我们的朋友……」
自中共建政以来,廖承志即主管香港事务,1965年我去北京,他出面宴请访问团,用广东话讲话,语言风趣坦率,给我的印象不错。 1983年许家屯奉命来港履新前,曾经去找过这个顶头上司,发觉他对香港情况颇熟悉。后来许家屯接触中央负责人多了,感到中央一些人或明或暗,对廖有所不满,说他「很少向中央汇报,他垄断港澳情况」。相信廖承志在北京以了解和掌控港澳问题自居。因此,《七十年代》那篇文章才使他咬牙切齿。
后来我在美国,遇到一个从大陆出来的朋友,他告诉我,这篇文章是他写的,依据是1979年6月召开的全国人大会议在分组讨论时,一些人大代表提出对特权的质疑,关于廖公船的质疑就刊在分组讨论的汇报中流传。人大既公开讨论,又刊在人大汇报中,有关内容不应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但白纸黑字登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当然,关键是我们收到这篇文章的取舍。我并非不知道廖承志主管港澳工作,所谓「不怕官,只怕管」,在他主管的范围内批评他,是「太岁头上动土」。但那时候,关于领导干部的特权问题,正是被压迫的百姓特别是年轻人的关注所在。 1979年开始涌现的大量文艺作品,都以干部特权为批判焦点。我认为这是与中国发展前景息息相关的问题。不能说因为廖承志主管港澳,就予以回避。
廖承志要把《七十年代》「撤底搞垮」的命令,当时不仅杨奇表示异议,而且其他几个副社长也不同意。一位从大陆出来的朋友当时告诉我,副社长祁烽跟她说,《七十年代》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不应该这样对待这杂志。但祁烽没有向上级表明他的看法。显然,这是在中共官场中不可免的自我保护之道。专权政治只有自上而下的等级授权,没有其他对各级官员的制衡渠道,在这种体制下,下级只会选择上级喜欢听到的情况汇报。
廖承志是熟悉香港政策的,如果事情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如果讲的是别人,他大概也不会说要把《七十年代》「撤底搞垮」。但既是指向他本人,就难有雅量也!这亦是一元领导的要害。
这件事发生,同整个时代背景也不无关系。在文革前,中共干部中,许多人都怀有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理想,大致上也是清廉的。但文革将权力提升到凌驾所有是非、所有价值、所有道德、所有理念、所有物质基础之上,有权就有一切,强权就是真理,因此一旦重新掌权,就深谙「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之道,用尽权力为个人谋私利也是必然趋势。
此外,文革的经济下滑,物质极度短缺,几乎所有的生活消费品都供应不足,都凭票(粮票、布票……)购买。那时所谓「三转一响一咔嚓」(单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照相机),五大件置备整齐不到人民币600元,但对很多家庭来说,虽个个心向往之却只能敬而远之。
物质的短缺,使人民对物质的渴求,超过了一切,已经谈不上对任何精神方面的东西的追求了,道德、文明、礼貌、理想在物资渴求面前都无意义,人成为一味追求物欲的动物。因此,利用特权谋私利,公子王孙船,等等,都不足为怪。
文革带来整个社会的堕落程度,可以说深不见底,是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 觉醒,误知,连结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调部与潘静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 无聊的极左干预
- 从钓运到统运
- 那年代的台湾朋友
- 统一是否一定好?
- 台湾问题的启蒙
- 推动台湾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体制内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缔造中国的今天
- 极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极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开始
- 太岁头上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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