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寫出成長軌跡 · 第三天

Day 3 《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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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機場對李姐說要照顧好自己,純粹是出於一點幼稚的自尊,結果轉頭就走錯了路,又繞回到她跟前。她嘲笑說這還叫我照顧好自己,先把你自己照顧好小鬼。我港片看得少,直到最近才看《喜劇王》,張柏芝罵周星馳索仔的橋段讓我落下淚來。

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個人,你見過幾面,就永遠存在於你的生活裡了,像是從沒離開過。

我第一次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是在看一部德國片《竊聽風暴》。一名東德史塔西的警察監聽一名男作家的生活。老大哥最怕的就是這批筆桿子文人化身鬥士,不幸的是這位作家當真藏有異心。

但是警察被作家的生活打動了,他開始變得感性,當作家彈出憂傷的鋼琴曲時,他也不知不覺地陶醉其中。

警察動了惻隱之心,選擇背叛自己的立場,不讓史塔西懷疑這位作家。他和作家在現實生活中只碰過幾面,而後者從來不知道背後的一切。

直到柏林圍牆倒塌,作家才發覺自己一直以來都被監視。他納悶為什麼從來沒有史塔西破門而入,便終於察覺到這麼多年來背後的善意。他沒有選擇打擾那名被貶的警察,而是選擇寫了一本書來向陌生人表達謝意。

老警察買了書,明白它講的是自己,但他也沒有選擇打擾那名作家,而是維持了這段陌生人之間的善與善。

電影名直譯過來是《他人的生活》,我覺得這個翻譯比較好。因為《竊聽風暴》將故事包裹成了一部諜報片,它當然充斥著政治元素,可我始終把它視作一部文藝片,儘管它風格冷酷、肅殺、但輕柔,處處是人情味。

總的來說是一個令人動容的故事。

但我第一次看的時候並沒有看懂。當時我9歲。

那是我正在看卡通的年紀,仍然會因為四驅兄弟的賽車被毀而傷心,也會因為孫悟飯變身超級賽亞人之二而熱血沸騰,還會被柯南里未公佈身份的黑影人嚇得睡不著覺。

而《竊聽風暴》對於兒時的我來說簡直味同嚼蠟,我對政治不感興趣,對兩個中年男子的苦大仇深不感興趣,對它是否拿過奧斯卡也不感興趣。

我選擇看它,因為我覺得小孩通常不會看。但我主動去看,所以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要向李姐證明我也是個成熟的大人,而不是什麼小弟。

那一年李星來南方,和她家人來拜訪,我們算是第一次見面。我還不懂識人,只覺得這位姊自由自在,逍遙自如,無拘無束。她會一板一眼地把長輩的茶水一杯杯倒好,但也可以為了陽光燦爛的好天氣而突然消失,原來是出門瀟灑了一天。

我那時上小學三年級,獨自出門要向爹媽申請,所以被她的獨立深深震撼了。

《數碼寶貝》全套光盤是我拿來向朋友們示好的法寶,如果要女主角的,我還有《百變小櫻魔術卡》。李姐選了後者。她跟我看得很開心,我逐漸覺得我們之間沒有太大的差異。但後來我才知道她喜歡看的是那些西方電影,她和她的兄長正在探討男人和家庭關係,我也跟著他們看,努力去看懂故事,卻很難分辨裡面的好人壞人。那是我第一次看《教父》。

倒不是說《教父》有多了不起,但9歲的我覺得這就是大人的世界,所以被她的成熟深深震撼了。

我從小就明白收到東西要推三分,尤其是紅包和禮物。收禮者說不要不要,但未必真心不要,送禮人說收下收下,也明白對方可能會收下。我不記得爹娘有教過我這些,但大環境如此,總會耳濡目染。所以李姐送我禮物時,我說不要不要不要,結果她很震驚,她問我你真不要嗎?然後她收起來了。

我也震驚了。後來她跟我說她就那樣的人,如果說了什麼,那就是字面意思,不需要你進一步推導。所以她收到禮物,就會禮貌地誇它有多好,但不存在推託這個環節。照她的說法,如果她推託了,那就是真不要。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了解她的為人,簡單,直接,她很有禮數,但絕對不玩話裡有話那一套,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對我影響至今。你若在乎面子學問,在她身邊永遠討不到好。

但年幼的我不懂,我如果像她那樣表現免不了長輩臭罵,所以被她的直截了當深深震撼了。

李姐還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爹媽說她生長在北美。如今一想也難怪,他們當她是外國人來招待的。

奈何小時候真沒見過世面,我還不明白什麼叫“母語”,所以被她的博學多才深深震撼了。

我浸淫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她像是個闖入者,更像一個外星人,相識宛如利劍,萬丈光芒般刺眼,生生切碎了還沒有幾年的歲月靜好。

李姐喜歡記錄生活,愛拿一個相機錄影。以至於我兒時有關她一大半的回憶,都是她舉著相機在身後窮追不捨。為了報復,我也學著拿相機追她,搗鼓出了不少拍攝手段。

這間接導致了我長大後夢想去拍電影。

國中看《楚門的世界》,我特別喜歡金凱瑞,因為他那堆稀奇古怪的表情我做不來。我從小就很嚴肅,而他的喜劇效果總令我想起甘兄。

我還喜歡《楚門的世界》是因為我喜歡逃走的感覺。你活在一個環境許久,終有一天發現你習以為常的東西可能不尋常,你會不會想要逃走?逃去何方你不知道,但你就是不想再繼續停留,你想去外面看看。用喬治馬丁的話來說,你豎起一面牆,就會有人想知道牆的另一面是什麼。

國中的時候我有些叛逆,所以我常常逃去李姐住的地方。

她曾經一度被那個纏著她的小屁孩煩死了,甚至為此大動肝火過。那一年她正和她的初戀男友分分合合,關係岌岌可危。據說男方那晚約她出去,多少是有挽回一切的打算,李姐正猶豫是否要赴約。用她自己的話說,她當時正坐在自家後院掰扯一朵無辜的小野花,扯下一片花瓣說“去”,再扯下一片說“不去”…

扯著扯著,她家門就被一個稚氣未脫的青少年撞開了,他背著個行囊興高采烈,大喊著說咱們去看電影吧!

李姐是個很實際的人,很不喜歡那種所謂說走就走的旅行、詩和遠方的浪漫雲。她不欣賞我的內核,常常為我的理想性情而頭痛。她明白理想主義者能創造美好的事物,但自己絕不做那種人,因為她總覺得這些特質都有變成衝動和情緒化的風險──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但當時我不知道。那是我連續第三年去找她了,我被她罵得狗血噴頭。就在我以為我必須打道回府時,她揪住我的腦瓜,深深地嘆氣,臉上寫滿了疲憊。

那天晚上我們看的電影是《超凡蜘蛛人2》。

看完她是一臉鬱悶的,我是有所收穫的。我聽過很多蜘蛛人粉絲都不喜歡加菲爾德主演的二代蜘蛛俠,奈何那卻是我最喜歡的一代。因為我喜歡悲劇,覺得色彩很美。

我潛意識裡好像總附著什麼眾生皆苦的概念,即使看故事也會情不自禁地傾向悲劇,看完後氣滿神瑩。甘兄曾開玩笑說未來有一天我或許會改信佛門。

電影結束後,李姐問我她是不是有什麼地方特別像我老媽。我愣住了,當時不解,給予否認。但如今了然,這份少時的依賴不是秘密,至今想起,我仍覺得虧欠她許多。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李姐和我之間的分歧越來越明顯。我們對故事的口味完全不同。她偏愛簡單有趣的電影,而且喜歡好結局。我獨愛情節深度的,悲劇色彩會加分。

情懷二字寫不到她身上,她也從來不會懷舊。她離開故鄉許久了,從來沒有懷念過舊時光,她是個活在當下的人。

我也漸漸意識到她非常現實。當我為了電影放棄學術生涯時,她是少有幾個讓我再想想的人。就算是深思熟慮過的結果,若是非主流了些,她永遠不會給你一丁點笑容。她不會鼓勵說,“那你就大膽地追求夢想吧”,只會淡淡地說,“你想清楚了就行”。

我說李姐你知道嗎,當我第一次發覺其實你並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時候,我感到非常的失落。她說她看出來了,我的不安都寫在臉上。

但她說我不是你腦海裡的一個概念,我一直都是一個很現實的人,從來沒有改變過。變的人是你,因為你長大了。

她說得沒錯。

後來我真正踏入創作產業,電影不再是讓我輕易快樂的娛樂項目,我的快樂更多來自作品完成的那一刻。即便我還有一顆做觀眾的心,也很難再回歸純粹。劇本思維讓我在電影演到第十分鐘的時候,會下意識告訴自己有一個事件將要發生了,第三十分鐘的時候也是,第六十分鐘的時候,第九十分鐘……

李姐也變了。她年紀漸長,工作繁忙,人也浮躁了起來,不僅欣賞不來太深刻的東西,甚至逐漸無法專心致志地看完一整部電影。她很少再去院線,更多是在家中觀影,這樣她好協同辦公,處理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我和她很久沒坐在一起看過什麼了。

再次去拜訪她的時候,中間已經隔了許多年。她買了一個更大的房子,座落在那座城市最安靜的地段,她還養了一隻大狗,生活上平安喜樂。

她再見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小鬼,多少有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感慨。在她面前,我談不上經歷過許多人與事,但總算開始走了點路。

奈何我還是在她面前洋相頻出。

例如下車時我不僅能忘記鎖車,甚至不記得要關車門;比如走路時不留意積水,把屁股都摔腫了——我上次腳滑還要追溯到上小學;比如吃東西說話太快咬了舌頭…

我發誓我在生活中跟「粗線條」這三個字完全扯不上關係,相反曾經一位製片老師對我的批評是「過分細膩」。可是我在李姐面前出的糗,任何一遭單獨拿出來,都能叫我在劇組威嚴掃地。

李姐也看得出來我的苦惱,她戲謔說你這麼多年有一點從未改變,跟小時候一樣。我問是什麼?她說那就是拼命想在她面前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了。

有一次我們看見路邊貼著一長串的動物海報,決定評論一下我們在對方心目中更貼近什麼動物。李姐跳過了獅子老虎狗熊老鷹,灰狼獵豹犀牛大象,她想了半天,說,你的話…小浣熊吧?

我十年修為頓時破功,心中怒罵憑什麼?人在外頭不說多有起色,好歹也叱吒風雲過,怎麼到你這兒落個人畜無害的形象。

但我也不敢多嘴。

這個世界上是否存在一個人,無論你在外面是虎背熊腰,還是鷹拿雁捉,在那人面前你總是小浣熊。你就是呼風喚雨料事如神,回到她身邊你又變回了一條衰仔。

時隔多年,我們又看了一部電影,叫做《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金凱瑞的喜劇形象頭一次帶點小小的傷感,而凱特溫絲蕾則演出了少有的跳脫。歡喜,但又悲傷,它現在是在這個類型裡我最喜歡的故事。

但是,當我因為影片所探討的題材正在進行深度思考時,李姐正在為裡面兩個角色的發展而訥諷尖叫:「別親嘴,別親嘴!哎呀親上了,他們肯定要親上了這對出軌的狗男女!真的不算一類人。

不過,我頭一次意識到我又找回了做觀眾的體驗,忘了劇本,忘了框架,丟了自己的包袱,純粹被故事所打動。

臨走時,我對李姐說了這事,我說我總能在你這裡得到收穫。她說不客氣,根本不在乎我說的話裡有多少分量,只當我是隨意的奉承。

她就是這樣的人,你說一,她就當是一,根本不會去思考「這個人說一的時候,可能飽含著從零到一的艱辛,實際上他是想表達感激的情緒也說不定」。如果你想傳達這一點,就要老實說出來。

真是永遠為自己而活的人啊,像是對誰發了毒誓,這輩子絕不內耗一秒鐘,只沿看得見聽得著的理性行走。

不過我忍不住多叮嚀了幾句,並告訴李姐要照顧好自己。這下即使是她那般簡單的人,也抓住了背後的不捨,彷彿跨越了很多年,兜兜轉轉,又追溯到那個乳臭未幹的小鬼身上。

她拍了拍我,祝我去洛杉磯一切順利。

甘興曾經告訴我,對於我這樣高敏的理想主義者,李姐那種人不是仇敵,就是剋星。

我說兄啊你給我捋捋,這裡仇敵和剋星有什麼分別?他說仇敵是指你倆見了就要為各自的理念拔刀乾起來,剋星指的是你欣賞那種人的瀟灑,但那種人不在乎你的感受,可你就是欣賞這一點,結果就是你受制於人!

我恍然大悟,卻見甘兄說這番話時眼神不善,便問甘兄你怎麼有情緒?甘兄說也就你能丟人現眼,哼喲哼哧跑去當一個實用主義者的小浣熊。老子堂堂七尺浪漫好男兒、堅定的理想主義者,跟李星的庸俗是仇敵!仇敵!你和她本來應該老死不相往!

我說她是看我長大的。

我在機場對李姐說要照顧好自己,純粹是出於一點幼稚的自尊,結果轉頭就走錯了路,又繞回到她跟前。她嘲笑說這還叫我照顧好自己,先把你自己照顧好小鬼。我港片看得少,直到最近才看《喜劇王》,張柏芝罵周星馳索仔的橋段讓我落下淚來。

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個人,你見過幾面,就永遠存在於你的生活裡了,從未離開過。你為了模仿她而努力過。

李星曾在我高中時說我的執念太深,寫小說確實是轉移注意力的法子。

我執著於創作,但在一條道上走到黑令我沒有安全感。她說我選擇理科確實是好事,至少要有一條退路。

後來我在拍電影的路上躊躇,她推了我一把,說既然你已經決定做賭徒,不如鍛煉自己走出去,去洛杉磯,到資源的中心去賭,讓利益最大化。

她從來沒有口頭教我什麼,卻像是一道名為理智的弦,緊緊拴在那會無限飄離的理想之下。

我們不是同路人,我欣賞她的自在,但不會去效仿她的實際,也怕了無生趣,但卻時不時去照她的鏡子,以免信馬由韁。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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