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報道| 30歲,我終於封鎖了母親
各位書友好,我是馬特市新人Aaryn阿潤,一個生活觀察家,正在成長中的寫作者。去年2月接觸了非虛構寫作,彷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近一年在中文非虛構寫作平台-三明治(微信搜尋公眾號「三明治」),以Aaryn(或阿潤)為筆名發表了關於自己的7篇非虛構作品,話題涉及母女關係、家族糾紛、職場生活、性騷擾等。
加入馬特市是想培養自己的寫作習慣,認識更多的文友,希望能跟大家一起閱讀交流,精進自己的寫作能力,也希望聽聽大家對我作品的意見,以此培養自己的讀者意識。
今天放的是我發表的第一篇非虛構作品《30歲,我終於拉黑了母親》,在這篇文章裡,我寫了一個跟母親複雜關係的故事,我想這可能是東亞母女關係的一個微小縮影。希望你們能夠喜歡這篇文章並多多支持,多多指教~
30歲,我終於封鎖了母親
電話那頭仍舊是母親在喋喋不休地訴說:
「你一個小女孩家的,在廣州能幹啥?沒有穩定的工作,年紀這麼大了還不找對象,跟你一般大的發小都結婚生孩子了,沒結婚的也都找好了,我跟你爸現在都沒臉在親戚朋友面前走動……”
眼前正緩緩張開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周圍事物嘩啦啦被掀離地面,而後盡數被它吸去,包括我自己,還有這些年來我努力建立的生活。
我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掛斷鍵,內心似有火焰在升騰,身體卻像一錠秤砣般拼命往下墜。女友阿米上前抱住了我,就這樣我被一片羽毛輕輕托住了。
依序打開微信、手機通訊錄,點擊“封鎖聯絡人”,就這樣,第一次,我把母親的聯絡方式統統拉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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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清這樣不愉快的聊天已經出現過多少次,就像被按下水的葫蘆,沒多久又會浮起新的不愉快。話題總會圍繞著結婚和考公務員。
一開始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真正促使我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的,還是阿米的一席話:
「你有沒有發現,每次你跟母親打完電話之後,都會變得不開心,就好像她把你的情緒都吸走了一樣,然後你就需要好幾天才能調整好自己的情緒。”
2023年春節很快就到了,因為跟母親的這次矛盾,我沒有回家過年。大年初一那天我取消了對母親的屏蔽,跟她說新春快樂,她傳了很多紅包給我。
她絲毫沒有提及那次屏蔽,依舊歡快地說著家長里短,我此前的憤怒和失望就像撞到了一面橡皮牆,悉數反彈給我自己。
就這樣過了一段相安無事的日子,我都快忘了那些不甚愉快的聊天,直到母親傳給我一條57秒長的語音訊息。
也許是上次吃了閉門羹的緣故,她的語氣明顯軟了許多,像是常勝將軍突然吃了敗仗。
「妞,你有空跟你爸打個電話聊聊天吧?你看吶,你現在不找對象又不考慮長遠工作,你爸看到別的孩子,再想到你這樣,肯定心裡不舒服的。他是家裡的頂樑柱,不能倒下,萬一他倒下了,家裡經濟就很緊張了。你多跟他打電話開導開導他,這個家還需要他的……”
「你不是恨我爸嗎?」我打算跟她掰一下,看看她能說出什麼花來。
「我不恨你爸了,現在你爸是'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幾年我都沒幹過家務活,前段時間腰不舒服,你爸把飯端到我床前。算命的說我晚年才會享福,我現在算是知足了。少年夫妻老來伴,你要是能嫁個好男人,將來比我享福!”
父親遲到了半輩子的關愛,在母親這裡成了至寶,甚至成了勸誡女兒結婚的說詞。那些年我們母女倆互相依靠的日子在一瞬間成了一個笑話。
她終究無法離開父親,但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自己。我對她的愛和同情成為她拉攏我對付父親的工具。如今她不再需要我這個工具,我搖身一變成為她新的「敵人」。
熟悉的下墜感再次侵襲了我,我威脅她,如果再催婚,我會再次把她拉黑。
“你真是要把我氣死!爸媽辛苦養你這麼大,就不能說你兩句話嗎?”
母親依舊不依不撓,這是她說話的習慣,一定要把所有難聽話說完才肯罷休。父親嘴笨說不過她,所以總會用拳頭解決問題。
我嘗試過改變她,但她要么把問題推到對方身上,拒絕承認自己的錯處,要么虛偽地承認錯誤,最後還是重蹈覆轍。
從一開始我就無法拯救我的母親,我所有的諒解、開導、同情和保護都只不過是一廂情願。
我在心裡苦笑:你們儘管說,但我可以選擇不聽。你們生了我,但我寧願效法哪吒,剔骨還父、割肉還母。我無法像哪吒那樣托蓮花重生,因為我不想再做你們的女兒。
點擊“封鎖聯絡人”,熟悉的操作,我又一次拉黑了我的母親。
2
母親似乎擁有一個很不幸的人生,不然為何她總是在哭泣呢?想起母親時,彷彿整個世界都是潮濕的、陰沉的。
三伏天的夜晚,知了的叫聲吵得人心裡膩煩,空氣像麥芽糖一樣黏稠,天似乎要下雨了。同樣淤積的還有晚餐餐桌上的氣氛,父親和母親各懷心事,默默吃著飯。
父親端起杯子猛灌一口啤酒,裝啤酒的白色搪瓷杯是母親不久前送我的禮物,上面印有粉紅色小豬的圖案,四隻小豬伏在豬媽媽的肚皮下面,非常可愛。
母親猶豫著打開了話匣子,她在埋怨父親,家裡沒錢了,連米麵油都要跟人家賒帳了,父親卻還堅持把工資拿給爺爺奶奶,絲毫不顧及自己家庭的情況。再說下去就觸及了她的傷心事,嫁給父親之後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的,父親又經常打罵她,這日子真是沒有一點盼頭。
母親邊說邊掉眼淚,擦鼻涕的紙團丟了一地。她哭得那樣傷心,在這個家裡她明明那麼辛苦卻得不到理解。如果連父親都無法理解她,那麼她只有我這個女兒可以依靠了,我多麼想保護她。我又是多麼地恨自己的父親啊,是他的自私、懶惰和懦弱給母親帶去了不幸,讓她有流不完的眼淚、說不盡的委屈。
父親被戳中了軟肋,開始大吼,隨後將盛滿啤酒的小豬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杯子滾了很遠,啤酒灑了一地。光滑的白色瓷釉被摔得稀爛,只剩下裡面黑色的鐵皮,就像生活看似美好的外殼剝落、坍塌,露出內裡令人無法直視的醜陋。
1966年冬天父親出生在一個貧困的農村家庭。身為家中長子,他很小就要幫家裡幹農活,還要為三個弟弟燒火煮飯。小時候架著扁擔挑水,長大了肩扛200斤重的麥袋子,長年的勞苦壓彎了他的脊背,讓他年紀輕輕看起來就像個小老頭,加上身形矮小瘦弱,彷彿風一吹就要倒了。
等到蟬蟲爭鳴的夏日,母親也出生了,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受盡家人的寵愛。外公在鎮上的道班當大廚,在那個大多數人還在吃窩頭的年代,家裡幾乎頓頓能吃上白面饅頭。就連別人家用來賣錢的雞蛋,母親也早已吃了個夠。母親說家裡的那張大案板能用來準備幾十口人的飯菜,後來成了她讀國中時睡的床鋪。
原本是生活經驗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經過媒人介紹就這麼認識了。相親那天,父親借了表兄的西裝,又在鞋裡墊了增高墊,這也許是他前半生最光鮮的時刻。母親說,她羨慕父親是老師,寫得一手好字,這都是她沒能實現的理想,因此格外欣賞父親。
也許是從小生活條件優越的緣故,母親青春期時便比同齡人豐滿,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體重卻成為她最大的煩惱。媒人介紹的幾個對像都因為母親的身材拒絕了她,這件事傷害了她的自尊心,結婚成為母親的心臟疾病。
每逢週末父親會騎一個半小時的腳踏車,到母親工作的地方看她。夕陽的餘暉裡,父親的二八大槓自行車在鄉間土路上顛簸,就這樣一路騎進了母親心裡。
最後父親用一張老木床、一張桌子和一個櫥櫃娶了母親,沒有聘金,因為父親的家庭壓根拿不出聘金。那一年母親27歲,終於嫁給了一個身無長物的男人。
婚姻的開局並不美麗,結婚當天夜裡他們就因為錢的問題大吵一架。奶奶要求父親每個月至少要往老家拿100塊錢,而當時父親每個月的工資只有80元,這意味著母親的收入除了補貼家用,還要養活父親的一大家子人。
那是怎樣的無底洞啊,爺爺病重,三個叔叔還在上學,作為家中長子,也是十里八村的大孝子,父親認為自己責無旁貸。
家裡的每一筆花銷都要精打細算,菜市場哪家的菜最便宜,母親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時常為了兩毛錢跟小販討價還價。家裡不斷有賒賬,到手的工資還完賬後所剩無幾。她常常把"家裡窮"三個字掛在嘴邊,每當我饞嘴想要買零食時,她會用這三個字來教育我。
他們不斷爆發爭吵,多半是因為錢。父親在惱怒時,只會訴諸暴力。爺爺如此對待奶奶,老祖也是如此對待自己的妻子。暴力的因子在這個家庭中一代代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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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在父親那裡受了委屈,母親就會來跟我哭訴。沒多久,母親嘴裡的那些陳舊舊事我已經能夠倒背如流了。父親背著她偷偷給奶奶和弟弟們塞錢,奶奶在背後詆毀她但父親沒有維護她,奶奶偏愛自己的孫子從來沒有照顧過我,父親從不主動分擔家務活…
看似都是一些小事,但每件事都沒能解決,她的情緒也從未在父親那裡得到過妥善的安置,長年累月那些事成為母親心頭的一根刺。
每次他們倆吵架,母親總要把那些事拿出來晾曬一遍,舊事就這樣被她熬成了一鍋苦湯,彷彿她的人生被婚姻一刀劈成了兩半,前一半是甜的,後一半除了苦便再無其他滋味。
我問她,既然過得不幸福,為什麼不跟父親離婚呢?
她淚眼婆娑地說:"我就是為了你才不跟你爸離婚的啊!他要是給你找個後媽,你這輩子就遭罪了。"
小時候我常常會在夢中哭醒,夢見因為我不聽話母親不要我了,父親又娶了一個女人,她對我很不好,就跟電視劇裡的後媽一樣心狠手辣,讓我幹重活,還要打我罵我。
這種恐懼感伴隨我整個童年,恐懼讓我跟母親更加親密,我們似乎結成了一個同盟,我們共同的"敵人"是我的父親。每次他們倆吵架時我總要幫母親對付父親,我學著母親的樣子罵他自私又懦弱、沒本事還脾氣大、除了打人別的什麼都不會。
父親如果打她,我就上去拿拳頭捶父親,打不過他我就喊人拉架。那些年我覺得自己跟母親是一體的,母親對我好,我也能保護母親,在這個家裡,我們兩個是彼此的依靠。
高二那年春節,我跟父親起了爭執,眼看日落西山,他還黏在牌桌上不肯回家。我罵他玩物喪志,過年只會打牌輸錢。母親還在家裡等我們,想到這些年她吃的苦受的罪,我覺得自己變成了母親,開始痛斥父親以及他那個吸人血的家庭,在場的大姑奶奶和叔叔們都紅了眼眶。
後來的幾天,母親陸續接到叔叔們的電話,掛掉電話後她的臉色非常難看,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怎麼了,她惡狠狠地回我一句:「誰讓你大過年的鬧這麼一出,淨給我找麻煩!”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世界彷彿一頂破了洞的帳篷,冷風咻咻地直往裡面灌。
我想要保護我可憐的母親,我想跟她同仇敵愾去對付我的父親還有他的家庭,但母親沒有領情。既然父親不再是她的"敵人",那麼誰是呢?
也許從那時起,母親的心就不再跟我在一處了。
也許母親的心從未跟我在一處。
母親只打過我一次,還是在小學一年級時,我馬虎算錯了一道數學題,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敢算錯過數。這種不動手的教育方式讓她引以為傲,但她非常擅長評斷我,我困在她的語言暴力裡,度過了充滿羞恥感的小半生。
晚餐時看到我多吃了半個饅頭,她會憂心忡忡地提醒:“你吃胖了就會變醜,將來嫁不出去。”
夏天看到我開空調,她會酸溜溜地說:“你真會享受,一點苦都吃不了。”
如果我惹她生氣,她會戳著我的腦袋痛罵:“你真是一點都不孝順。”
小時候我總生病,她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你怎麼又感冒了?看吧,不聽我的話你準得感冒,整天就知道給我找麻煩。”
我讀高中後,她突然不再頻繁地跟父親吵架了,她有了新的關注對象,那就是我的學業和我未來的人生。
母親像顆雷達一樣密切追蹤我的動向,她怕我早戀,怕我放鬆學習。彼時的我正像棵樹一樣生長,渴望外面的世界,渴望好朋友們的支持,渴望許多新奇的體驗。我跟母親的關係就像在拔河,我拼命往前走,母親卻拼命把我往後拉。
高三那年,我趁休息日跟朋友去市中心玩了半天,母親去班級查崗時沒有看到我,我們不可避免地爆發了一場衝突。她罵我浪費時間,不好好學習,我辯解說自己也需要休息,事情沒有她說的那麼嚴重。
說著她就開始抹眼淚了,她說自己為了陪讀犧牲太多,夜裡經常失眠多夢,而我又是個沒良心的孩子,絲毫不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你跟你爹是一樣的,我這輩子嫁過去就是當牛做馬伺候你們倆的!我活該!我這輩子就是欠你們家的!”
她罵我時會連帶罵我的父親,罵父親時也會連帶著罵我,她罵我的邏輯跟罵父親是一樣的。或許在她的世界裡,我跟父親一樣都是喝她血吃她肉的怪物,都是她的"敵人"。
我小時候她不放心父親單獨帶我,家裡的老人也沒辦法一直照顧我。為了照顧我,她有十來年的時間沒去上過班。作為代價,逢年過節我都要陪她去縣城的領導家演一齣戲,她拎著好酒好煙和羊腿去送禮,坦言自己的處境,必要時還會拉著我的手抹眼淚。
母親為了我委曲求全,我是心懷愧疚的。每當她用「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的句式抱怨時,我更覺得自己多餘且無用。這幾年她透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幼稚園園長,顯露出事業上的野心和魄力,若是沒有我,她一定能在自己的世界裡活得精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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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做事的能力早就有跡可循。單位有一年舉行演講比賽,她自己找素材寫了演講稿,又請學校的老師潤飾修改才定稿。國語說得不標準,她請人錄了音反覆跟讀練習。每天吃完晚飯,她會對著鏡子練習。每句話的語調、每處停頓、每個手勢都經過她的細心琢磨,這場比賽她得了一等獎,為我們家贏回一張棉被。
我都快忘了,母親年輕時也是一位美麗的女性。她喜歡拍照,我看過她二十多歲時的照片,燙著時新的捲發,穿著軍綠色的工裝伏案工作,神情專注。還有她站在桃花樹下拍的那張照片,穿著銀灰色的風衣,帶著棕色墨鏡,正笑得燦爛。
那時的母親一定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吧,她的理想是成為人民教師。我讀大學後她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時間,她在餐館做過服務員,在大賣場賣過衣服,鎮上唯一一所公辦幼兒園招聘合約工時,她應聘成為一名幼兒園教師。辭職後去了一家私立幼兒園,一步步提拔為園長,管理著兩百多人的幼兒園。
小時候我跟母親親近,總要摟著脖子親她的臉頰,我們倆曾經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
冬天的早晨,地面的枯草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母親帶我去田間散步,突然她轉頭看向我,「妞妞,你看這些結冰的草像什麼呀?」她眉眼彎彎的,眼神裡寫滿了期待。
這是她啟發小孩想像的辦法,看到新奇的事物,總是會讓我動腦筋想想這些東西像什麼。
那時母親是愛笑的,還會許多好玩的東西,她教我摺上衣、褲子、小青蛙和小兔子,還鼓勵我把積木堆成不同的造型。
但在我的記憶中,更多的則是母親忙碌的樣子。
她提著菜籃去趕集買菜,她去公共水龍頭旁搖搖晃晃地提了一桶水回家,她皺著眉頭在煙氣瀰漫的廚房裡炒菜,她把洗衣粉倒進一個大紅盆裡擦洗全家的衣服,她在屋後的小菜地裡翻土種菜,她收回曬乾的衣服疊好放進衣櫃裡,她按照季節的變化為我和父親準備好被褥和衣物,她帶上頂針縫補破洞的襪子…
我似乎永遠抓不住她的身影,她的手上總有事情在忙。我喊她陪我玩,她總說要等。
有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校園裡的柏樹被大雪壓彎了腰,變成了一道道雪拱門。一個發小的父親在家門口為他堆了一隻栩栩如生的狗雪人,是按照他們家狼狗的樣子堆的,這讓我羨慕不已。
我跑回家向母親索取一隻好看的雪人,母親說她不會,但我堅持要,她便把廚房門前的一堆雪一邊掏了一個洞,說這是獅子,然後就進廚房獨自忙活了。我心想獅子比狗好,獅子比狗大。
母親沒有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後便接替了外公的工作,成為鄉鎮道班的出納兼廚師,每個月都要去縣城的單位報帳。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這是令人羨慕的一份差事,每月薪資能拿到120元,還能常去縣城出差。
有一段時間,她總是會為我帶回一些鎮上買不到的東西:還沒流行起來的T卹、好吃的奶油蛋糕、會叫的小狗玩偶、釣魚轉盤……在眾多小孩子當中,我幼小的虛榮心因此得到滿足。
人生中的第一個驚喜是母親從縣城買回來的那輛自行車,是當時風靡的"好孩子"牌的。乳白色的車把,藍紫色的彎梁,靜靜地紮在家門口,放學回家後我一眼就看到了它。小學二年級時我便學會了騎腳踏車。
月經來後,我不好意思獨自去超市買衛生棉,便央求母親跟我同去。結帳時我會假裝選購別的商品,售貨員是母親的熟人,問她為什麼買這麼多,母親知曉我臉皮薄,就說是自己要用到。
那幾年我們一直保持這種默契,她不動聲色地維護了一個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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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拉黑了母親,她也許會失望、生氣,但我並不覺得內疚,拉黑她就意味著屏蔽了那些刺耳的話,意味著我可以心無旁騖地過好自己的生活。
這三年我有了一位彼此相愛的伴侶,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大城市租了一間安置生活的小房子,身邊有一群同頻的朋友。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羽翼正在變得豐滿,面對生活時也生出了不少底氣。就像樹木衝破土壤的束縛,我心中的那塊黑暗也漸漸鬆動。
研一的那年春節,父母又在晚餐餐桌上吵了起來,依舊是那些老舊的故事,咿咿呀呀演了幾十年,著實令人生厭。
父親站起來怒不可遏地將盛粥的碗砸向母親,母親躲開了,但粥卻淋了我一身。
母親依舊在痛哭流涕地批判父親,還是那些陳腔濫調。父親沉默了,他突然用頭猛烈地撞牆,嘴往下一撇就開始哭泣,嗚咽著:“我這輩子活得真窩囊……我就算餓死,也得養活俺娘……”
他向來話少,這次卻觸不及防地表露自己的情感,我彷彿掀開了幕布的一角,幕布之後是那個沉默如迷的男人。那一刻我對他產生了憐憫,他不再是母親嘴裡那個一無是處的男人,他也是困在生活之網裡的普通人。
我想我不能再幫她針對自己的父親了。
那天夜裡我和母親聊到很晚,我們重新說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說起她的童年和夢想,說起她跟父親的戀愛和婚姻,說起父親這輩子的不容易,也說起我自己的生活和未來的打算。
母親老了,我也是一個成熟的大人了,我們兩個已經不再像以往那樣批判父親了。說到快樂的地方我們兩個都笑了,說到遺憾的時候我們兩個又都哭了。
原來我們一家人本來有機會坐下來好好談談,但不幸的是,這種溝通的嘗試最後總會變成批鬥大會。
那些留在歲月裡的故事終究不能再更改,但傷疤總會癒合,前提是要允許它們癒合,而非重新撕開展示給別人看。我們可以懷念那些故事,但要心平氣和,不要劍拔弩張。
我問她,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母親去哪裡了?母親沒有回答。
我問她,覺得這輩子過得很遺憾嗎?母親也沒有回答。
我再問她,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會不會還選擇跟父親結婚?
這次她堅定地回答我:不會。
那天夜裡我們兩人的心意再次連通了。我了解母親,母親也重新理解了我。
但也許是母親的記性太差了,也許是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難以改變,她依舊認為我最終還是要嫁人的。
我知道我跟母親都是愛彼此的,但我們不是同一個人,我們兩個注定要面臨分離,分離之後才有勇氣去好自己的生活。
我想起那個大雪紛飛的冬日,我還在讀小學,母親為我請了病假,我們兩個坐在溫暖的被窩裡,她操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為我朗讀朱自清的《冬天》。
讀到"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裡伸進筷子,夾起豆腐"時,她也模仿文中的父親,彷彿她的眼前是一口正冒著熱氣的鍋,她瞇著眼睛,吹開熱氣,找尋"彷彿反穿的白狐大衣"的豆腐。
外面天寒地凍,唯獨我不用上學,母親又離我這麼近,那是長大後的我再也不敢奢求的溫暖。
感谢你阅读我和母亲的故事,如果喜欢的话还请多多支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