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 反思男子氣概:作為照護者的父親們
養育的責任與實踐往往與更廣泛的社會性別結構交織。無論在北美抑或亞洲,兒童照護,尤其是特殊兒童的照護,往往由家中的女性承擔。這種普遍的性別化照護經驗也會引發反向的思考:男性能否成為好的照護者,將精力投注於親密空間裡的遊戲、互動、一餐一飯?結繩志推出的3-4 月書訊中,曾經介紹過人類學家Aaron Jackson 的新著《照護的世界:照看殘障兒童父親們的情感歷程》(Worlds of Care:The Emotional Lives of Fathers Caring for Children with Disabilities)一書。在書中,Jackson從自身的處境出發,研究了像他自己一樣養育身心障礙子女的父親們如何在照護的歷程中重塑自身對關懷、男性身份與美好生活的理解。本期推送的田野筆記基於Jackson與一位育有兩個自閉症兒子的父親的交往,探討了主流的性別想像如何對男性成為照護者的道路構成阻礙,以及成為照護者的男性又如何在與孩子的親密互動中挑戰深植於社會的性別意識形態。以韋恩為代表的父親們曾在充滿偏見的社會眼光中掙扎,與過往的自我鬥爭,最終衝破了男性作為堅韌強硬的養家之人的角色桎梏。這種對性別敘事的反思與重塑也為當代中國男性如何成為好的照顧者提供了啟示。
原文作者 / Arron J. Jackson
原文鏈接 / https://www.sapiens.org/culture/masculinity-fathers-caregivers/
原文發佈時間 / 2021年7月29日譯者:連山編校:孟竹
韋恩引我們沿寬闊空曠的街道一路走去,街邊的房子浸沒在鳳凰城城郊典型的荒涼色調之中。我離開墨爾本的嚴寒,來到美國西南部的旱地風光中,為我的著作《照護的世界:照看殘障兒童父親們的情感歷程》(Worlds of Care:The Emotional Lives of Fathers Caring for Children with Disabilities)進行一項研究。我想要探索那些照顧有嚴重認知和肢體障礙兒童的父親們如何理解他們自己的處境,以及如何釐清那些調節他們經驗的因素。我希望,通過對這些男性生活的了解,我也能更好地領悟自己的生活。
在過去的生命中,我幾乎從未準備過要去成為一個照護者。當我的兒子塔克達在5個月大時被診斷出患有全面發育遲緩,我覺得自己像是被丟進了一片陌生的海域。我對新的生活處境應該如何與我整個人生相協調感到深刻的不安。我決定去探尋,那些像我一樣成為照護者的父親們是如何找到堅實的生活基礎、一步步地向未來進發的。
韋恩年近五十,穿著工裝短褲和格子短袖襯衫。我們已經相處了好幾週,今天他正要帶我和他的兩個兒子一起去他們最喜歡的燒烤餐館。我們坐在一部積滿灰塵的白色小麵包車裡,當地的教會為韋恩買下了這部車,以供他在找到一份新的工作改善經濟狀況前暫用。諾亞和尼克坐在後座上。諾亞14歲,伸展得四仰八叉。尼克10歲,壯實得像一個小四分衛,他靜靜地盯著窗外;而諾亞在座位裡努力向前湊,想要參與進我們的對話裡。
韋恩告訴我他們有多喜歡喜劇演員弗蘭克·卡利恩多,諾亞有多擅長模仿他的表演。
“模仿那個模仿別人的人。”諾亞乾巴巴地插進來一句。
尼克說了點什麼,但是他聲音太輕,我們都聽不清楚。
“你說了什麼呀,小尼克?”韋恩從後視鏡裡瞥了他一眼,但尼克的雙眼仍舊緊緊盯著車窗外飛掠過的景色。 “哦,你只是在自言自語啊。好吧。”
韋恩將視線挪回車外的道路上。 “諾亞能夠學得像阿爾·帕西諾一樣……”
諾亞尖聲嚷嚷了一句帕西諾的常用語。
韋恩咯咯地笑了起來,陶醉於他眼中自己兒子的非凡本領。
在餐館外停好車後,韋恩牽起尼克的手,我們一起徑直朝餐館入口走去,想要躲避這無情的炎熱。一個男人與一個像尼克這樣年齡和體格的孩子手牽手,這是一幅並不常見的景象,一個讓光陰驟然靜止的瞬間。
他們向我介紹了他們最喜歡的服務員,“有福的比莉”。她是一位60多歲的女士,帶著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我們坐在一個靠牆的卡座裡,牆上裝飾著些芝加哥主題的小物件。
“你還好吧?”韋恩湊過去問尼克。尼克盯著父親看了片刻,輕輕地用自己的額頭抵住了父親的額頭。有那麼一會兒,他們維持著這個額頭貼額頭的姿勢。
比莉又出現了,笑容滿面地招呼尼克和諾亞:“男孩兒們長個兒可真快。”
比莉知道韋恩獨自照護兩個自閉症兒子的苦與樂。她告訴韋恩,她的另一位常客,一個叫克里斯的男人,某天曾向她坦言自己有個不會說話的兒子。她問克里斯為什麼之前沒有告訴過她,克里斯回答道,“我不知道。這很難說出口。”
在為我的新書做研究時,像韋恩這樣的家長們告訴我,照顧具有嚴重的認知和肢體殘障的人是一項多麼難以承受的責任。對於父親們來說,傳統對於男子氣概的理解頌揚個體性,迴避情感上的親密,這使得一切變得難上加難。
一位叫厄爾的父親回憶,起初這項負擔是如此沉重,以至於他曾嘗試通過埋頭於工作來逃避那個需要給予孩子照護的家庭空間,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去做那些男人該做的事”。在他的兒子被診斷出患有半側巨腦症(hemimegalencephaly)——一種會使得一側大腦增大的先天性罕見病——之後,厄爾陷入悲痛之中,哀嘆著他破碎的期望和夢想。 “我從未經歷過這種事”,他說,“我們不能和孩子們去打棒球、打保齡球,你知道的,就那些親子之間常做的事。我覺得自己完全被孤立了。我找不到和我境況相似的父親們來分享體會。”
厄爾害怕被當作是一個情感脆弱的人,那種男性養家糊口、女性照護孩子的性別角色使得他養成了一種對於現實的逃避主義態度。而這樣的性別角色隨著他對家庭的日益疏遠,逐漸變得不堪一擊。我問他是否有那麼一個時刻使得他回心轉意,決心去關心自己的兒子。他說:“我覺得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當我晚上下班回家後,我們會在地上滾來滾去、扭作一團。他會笑得很開心。他不會爬或是走過來,而是會滾著過來迎接我,那種感覺就像是,'天吶,他為了我滾了過來'。你知道的,一個人怎麼可能不被那種場面所觸動呢?”最終,從身體互動中培養的情感聯結使得厄爾在情感上回歸了家庭,參與到照護孩子的實踐行動之中。
我非常懂得這種親密感。我經常和塔克達一起坐在地上,輕輕地對著他的耳朵唱歌。他也會從他吱吱、咯咯、嚶嚶的曲庫中選擇發出點聲音來回應我。他很少和我有眼神接觸,但是當他有所回應的時候,我們便建立起一種相互間的關係。在這些轉瞬即逝的、情感上的對稱呼應的瞬間裡,我們身體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了。那是一種對於聯結和理解的深刻體驗。
比莉很快就把我們的午餐端過來了。尼克立馬開動了起來,同時輕輕地對自己咕噥著什麼。韋恩和比莉繼續閒聊著。諾亞對於尼克驚人的飯量做了些評論,而我不小心把蘇打水潑到了地上。
“尼克會把所有東西都吃光的。”韋恩說。尼克低沉的、模糊的自言自語聲越來越大,韋恩則輕輕地把手搭在了尼克的腿上。
韋恩承認,當孩子們還小的時候,作為養家糊口者的身份讓他十分擔驚受怕。他擔心自己需要活得比孩子們長、工作到120歲來養活孩子們。這週的早先時候,他描述了自己因丟掉工作而感受到的失敗和羞恥。不能在職場證明他的價值讓他覺得自己既不配為男人,也不配為父親。
對“男人何為”的性別觀念的內化使父親們的照護經驗常常被各種張力和衝突所困擾。當父親的角色被狹窄地定義為情感上的克制和職場上的成功,其他同等重要的身體、情感上的關懷錶達就被忽視了,這往往損害了男性自身作為父親的需要。韋恩的孩子已經不再是小嬰孩了。我不知道他通過照顧孩子而獲得併強化了的品質——積極回應、耐心、專注,是否影響了他對於男子氣概的理解。
韋恩最近告訴我他與自己的父親比爾之間的一次爭執。比爾是一位強壯的80歲退役海軍士兵,韋恩無比尊敬他。一天傍晚,諾亞在和爺爺玩拼圖遊戲時表現得非常不專心,比爾爺爺不耐煩起來,態度極其粗暴地對待諾亞;韋恩小時候,他也是如此。韋恩鼓起勇氣把比爾叫到了外面,告訴他這種專橫跋扈的態度不能讓孩子們覺得安全、感覺到被愛。韋恩向他的父親承認,在照護孩子、幫助他們成長的過程中,自己作為父親的行事風格和關注點都已發生了改變。
在與孩子們相處、發展出與孩子的關聯感、培養對他們的回應力的過程中,父母們常常會以一種新的方式來適應他們的日常生活。重要的事情發生了變化,我們做出新的承諾來為自己的生活賦予目標,這也影響著我們如何理解自我。通過這種方式,父子間的關懷互動能夠改變我們男性與孩子、與自我、與他人的關係,並且擺脫那種根深蒂固的態度——這些態度已經不再符合我們和我們所愛之人的最佳利益。這就是照護所具有的道德潛力。
在我們離開餐廳前,比莉擁抱了孩子們,也抱了抱我。外頭,索諾蘭沙漠的太陽開始西沉。影子不斷拉長,色彩漂流過遠方的群山。在從餐廳走回小麵包車的路上,韋恩和尼克手牽著手,諾亞又做了次即興的模仿秀。我緊跟在韋恩和他的孩子們身後。
作者
AARON J. JACKSON,墨爾本大學教學助理。
譯者
連山,復旦大學宗教學系本科在讀,好奇於最廣泛意義上的信仰問題。人類學初學者,本質上是個痛苦的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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