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千羽鹤》:一种深不可测的孤寂与欲念,既是情感的也是书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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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川端康成的书,常常会陷入难以言喻的思绪。这难以言喻的情感一方面是感叹他细腻深刻又唯美抒情的文笔,另一方面,却是对他所描写的美丽事物,感到深不可测、汹涌难抑的毛骨悚然。仿佛在他的书里,越美丽的事物、情感,也越散发着不能轻易触碰的恐惧。
《千羽鹤》是川端于1949年开始连载的长篇小说。并于1952年出版成册。但一般人不知道的是,《千羽鹤》其实有续集,名为《波千鸟》。并在1953–1954年间进行连载。但后来并未完成,也因此常被人忽略。译者林水福有感于之前的译本皆未收录续集,于是在2017年和木马文化出版社重译再版了这本新的《千羽鹤》,增加了里面续集的内容,所以使得这次的译本译的虽是未完成的小说,却让人在阅读《千羽鹤》时能有更完整的认识和想像。
《千羽鹤》的故事主要描写父亲逝世的男主角— — 菊治,和身边四位女子发生的故事。这四位女子分别是父亲生前的两个情妇:粟本千佳子、太田夫人,以及太田夫人的女儿— — 太田文子与千佳子安排想要嫁给菊治的的稻村家千金— — 稻村由纪子。
小说的开场是菊治被邀来千佳子的茶会。但这场茶会虽名为茶会,却是千佳子为菊治私下安排的相亲场合,想要让稻村家的千金— — 由纪子在茶会上和菊治相见,促进良缘。但千佳子没想到的是,菊治父亲生前的另一情妇— — 太田夫人,竟也偶然地和姿色同样标致的女儿文子路过此地,意外中参加了茶会……
千佳子和太田夫人是势不两立的存在,关键点在于自从菊治的父亲结识、爱上太田夫人后,千佳子就被打入冷宫了。使她对太田夫人恨地牙痒痒,在主角父亲死后,常常联合菊治的母亲打压太田夫人和她的女儿。
千佳子对太田夫人的恨意于是反映了她在菊治父亲身上未能满足的失落。菊治母亲逝世后,她一手包办、处理菊治家的大小事和杂务,并不时帮菊治出主意,求学与求职时也都夹杂她的交际手腕。甚至到头来还帮他物色美丽、家世良好的对象。但这些「帮助」看在菊治眼里,大概是充满了不快甚至厌恶。千佳子总说这是为了答谢父亲的恩情。但或许连千佳子都没意识到的是,这些「报恩」或许更多是因为得不到父亲的爱而无意识中,想继续抓住不放的「控制」。试图弥补心中永远无法填满的缺憾。
也大概是因为这样,菊治尽管明白千佳子的「好意」,并对相貌姣好的由纪子怀有好感,却故作冷漠。和由纪子保持着距离。甚至反过来对在茶会中遭到千佳子冷嘲热讽的太田夫人产生了「怜悯」。而年龄虽已四十,但相貌仍旧美丽的太田夫人在茶会上第一次看见菊治就想起曾经的情人— — 菊治亡父的身影。并惊讶于两者的相似。
情势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菊治和父亲相似的外表马上勾动了夫人长久浇熄的情欲,而夫人依然艳丽的外貌加上菊治暗暗想要反抗的心理,使他们两人在第二次见面时,就发生了关系。这样的关系对菊治来说是第一次,但他却惊讶地发现,在这前所未有的欢愉与缱绻中,他完全忘记夫人和自己相差了20多岁,而抱着夫人,「仿佛抱着的是一个年幼的女人」。
「太太分得出父亲和我吗?」
「残酷呢!讨厌呀!」
夫人说,闭着眼睛,甜甜的声音。似乎不想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样子。而菊治被引诱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自己与父亲似乎没有区别……
菊治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书中没有多少描写。不过如果说太田夫人是依恋父亲,而千佳子是怀有怨念。那么菊治对父亲的情感大概就是徘徊在两者之间吧。事实上可能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自己跟父亲的关系究竟是什么。而透过和太田夫人交往,菊治不只是在和夫人谈恋爱,其实同时也在从夫人的反应中,去观测、确认自己和父亲的关系。文中,他一直不确定究竟是夫人引诱了自己,还是自己引诱了夫人,所以一直感到不安。但之所以无法确定,恐怕是因为引诱两人交往的不是彼此,而正是父亲阴魂不散的身影吧。
两人的关系当然很快就被千佳子、文子和相亲对象知道了。太田夫人的女儿马上禁止夫人和菊治继续约会,并亲自拜访菊治,请他原谅母亲的「任性」,但菊治对此感到讶异,他认为太田夫人并没有过错,文子这样要求他「原谅」,反而让他觉得更大的过错在于自己。文子则是认为,其实夫人一直都很自责自己,认为菊治父亲的早逝和自己的不伦有关。由此,文子的低姿态一方面可能是种以退为进的策略,让菊治感到压力不要再继续追求夫人。另一方面,则可能反映了太田一家一直以来遭人压迫的自卑心理。事实上对那一时代来说,夫人和菊治发生关系,最先被谴责的不会是菊治,而是「不守妇道」的夫人。就像以前不停上门谴责、辱骂夫人的千佳子一样。而年幼的文子,从小就在母亲的身边旁观、承受和母亲类似的痛苦。
「那孩子一直盯着呢,即使半夜,我一有什么动静也马上醒来……甚至于说:妈妈为什么只生我一个孩子呢?有三谷先生的孩子不是也很好吗?」菊治于是从夫人的言语中感受到千金的悲伤。
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到,文子是非常在意母亲的。但……为什么在意呢?恐怕并不只是担心母亲而已,而是她理解到母亲的心早已都在菊治与菊治父亲的身上,自己……则可能不过是母亲在追求爱情、新人生的累赘。想要母亲生下另一个孩子,也是希望母亲能把重心放回家里,不再空虚、哀愁地看着家外。而自己或许也能因此解除孤独,重新得到母亲的爱。这样的心思大概也就是菊治从夫人的话中察觉到的文子的悲伤。且这种得不到爱的悲伤,除了让他想到自己的母亲,也和自己长久以来的孤寂产生了共鸣。
后来,在一个下雨的午后,菊治和夫人又有了一次私下的约会。然而久别重逢的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的见面。因为分别之后,夫人就在家中自杀了。文子还特别打电话拜托菊治找一个医生来到太田家里,将母亲的自杀伪装成是心脏病发身亡,以免惹来更多的谣言。而接到噩耗的菊治受到很大的打击,尽管他很想把夫人的死怪罪到千佳子在稍早前打电话告诉夫人菊治要和由纪子结婚的假消息而导致的冲击。但菊治在另一方面却不能否认,正是自己在最后一次幽会时无意间透露了那场茶会其实是一场相亲的安排,让原本就充满矛盾的夫人陷入更巨大的自卑的内疚里,认为自己又再度破坏了好事,并犯下更多悖德的举止,进而导致她的自杀。至于文子,则有点后悔地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阻止母亲的恋爱,或许这事也不会发生了。甚至更深一点地说,她也注意到自己的阻止也并不单纯,而是可能本身就包含了她对母亲一直压抑的微恨。
这样的罪咎将两人又重新聚在一起,文子认为母亲透过自己的死亡拒绝了一切的理解。此后两人原本就破碎的关系永远都无法弥合,只能暗自悔恨,甚至陷入绝望,想要追随母亲的死。但菊治却并不这么认为,不如说夫人的死似乎让他更理解夫人在内心中独自承受着的寂寞,也使他变得更思念夫人,但他越思念夫人,他的罪恶感也越加沉重,而跟着一起变得沉重的,还有跟着思念一起加深的欲念。看着文子带来的古艺陶罐,他说道:「死去的人的肌肤感,有时比活人还要鲜活……白釉之中浮现淡红,既冷又温的艳丽肌肤。」伸手触摸,觉得「好软,像梦般…」。
在此可以看到,川端睹物思人的描摹,不但让人觉得功力深厚、细腻,更让人觉得恐怖。因为书中人物的每个细节,都触及角色心中最幽微、阴暗的意念。而且一旦触及,仿佛就会像过去的回忆一样无穷尽地延伸,无法阻挡。
「不过,与太田夫人之间的罪的阴暗,由于听了那女儿的声音,反而消失了,这也是菊治感到意外的。是因为女儿的声音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母亲像是还活着吗?」
菊治和夫人悖德的情感并没有因为夫人的死亡而终止,反而因为罪咎延续到了他和文子之间的关系。仿佛因为某种命运,他们一再重演父母的遭遇。也一再陷入相爱但无法在一起的结局。而文子和菊治之间的互动,其实一直都很暧昧,好像有意又好像无意。使菊治好几次认为文子是个单纯的女孩,不敢轻举妄动,哪怕文子对他充满了吸引力,甚至让他数次想起自己的母亲而有了很亲密的感觉。但这股按耐,直到最后在听出文子无意间的表述里有求死的想法时,川端才用很隐晦的写法描绘出来:「菊治霍然站起来,像扶起被诅咒而无法动弹的人那样,抓住文子的肩膀……文子没有拒绝。」
发生关系后的两人并没有圆满的结果,隔天文子将母亲遗物中重要的志野陶罐给打破,似乎象征她从此要和过去诀别,不再受制过去的阴影。然而,她也没选择和菊治在一起,而是在当天就收拾行李,和菊治不告而别。留下困惑不已的菊治。独自自己一个人继续徘徊……
我们不经心想,或许到最后感到最痛苦和孤单的,是看似得到两个女人爱情的菊治。孤单,是因为两次爱情最后都没有好的结果,夫人在一个夜晚以自杀了结此生;而文子则在另一个夜晚无声无息地离开,踏上自己的追寻之旅。只剩下菊治一个人又发现只剩下自己停留在原地,继续着孤单、无人陪伴的生活。而虽然谈了两次恋爱,但自己似乎到头来也没能获得什么成长。反观夫人以死摆脱了尘世,文子以远游、分离摆脱过往的阴影。但他却仍陷在无爱、孤寂的过往,没有因为这两次爱而获得救赎。并使得在两人身上付出的心力与经历,仿佛只是一场终归徒劳、虚幻、短暂脱离重复命运的梦一样。除了讽刺,还有一种自作孽了的痛苦。菊治的经历也因此让我们联想到川端自幼丧失父母而生来一直承受的某种孤寂,最后独身一人于1972年含着煤气管自杀的史实。
到这里,是当初《千羽鹤》的结局,但《千羽鹤》就像前面说的,其实还有续集,只是并未完成。在续集《波千鸟》里,菊治和由纪子结婚了。但他的心中始终没有忘记文子。之所以和由纪子结婚恐怕是为了让自己可以短暂地遗忘失去文子的寂寞、哀伤。虽然对由纪子很好,一样温柔。但始终没有爱她,在床上只是各睡各的。而两人之间的矛盾随着《波千鸟》的剧情也越来越显现出来,尤其在千佳子死后,预计应该会有更大的翻转,因为这意味着菊治与文子恋情最大的阻碍已经消失了。不过故事也就断在这了。
「恶德最后混入哀愁,美丽也终于混入哀愁,所有存在的生物借着彼此在哀愁中的融合,达到了一种欢喜。」
这段话是三岛由纪夫当初看完川端另一本小说《美丽与哀愁》时,所写下的评语。不过在这儿也很适合《千羽鹤》。感觉上,川端并所要描写的爱不是爱本身,而是由爱产生的哀愁,以及由哀愁产生的情。透过人们之间因为不由自主的欲念所串联起来的关系。使得在这本小说里的爱不像是两人的情感,而更像人与人之间千丝万缕般难以表达的羁绊。这千丝万缕般的羁绊与情感,就像一条条缠绕在彼此身上的蛛丝。人们想要从中挣脱却只让丝线缠绕地更紧、更黏也更无法自拔。但这种无法自拔不是指两人形影不离,而是透过不停分别来增强、继续牵引两人之间纤细又难以断裂的张力。
「我的爱是开始也是结束。」、「我无法和您分手。我也无法重新出发。来到遥远的高原,还想着您。请原谅,我想和您分手,走在草原上,还是继续想着您。」
这是文子离去后陆续寄给菊治的情书,信中充满了矛盾的说词,但这无尽的矛盾彰显的却是文子对菊治无限徘徊的爱。由此来看,列维纳斯说:「爱不是占有,是被占有。」是有道理的。文子与菊治两人虽没在一起,但他们的内心却被彼此占据。究竟是因为爱而感到哀愁,还是因为共有这份哀愁所以才有爱,在这之中也难以分清。就仿佛他们是困在网上被哀愁包覆的猎物,但同时又像是用哀愁包覆自己欲猎食自身的蜘蛛一样。而川端细腻的文字就像包覆这哀愁本身的蛛丝一样,随着蛛网的编织,持续勾动着读者的心神。
在这本书里,所谓的欲念到底是什么呢?或许在川端康成的文学里,那是一种由孤独而生的执念吧。这执念很阴暗,但也相当纤弱、细腻。可最让人深刻与恐惧的,是这种对情感的执念与耽溺,和川端对文字那种过分细腻、温婉的书写可以产生同样强烈、不可自拔的共鸣。由此,书中人与人欲望的张力,反映的也不只是情感的挣扎,同时也是作家和文字之间的危险关系。而情感的禁忌,同时也常常暗示著书写的禁忌。这点尤其在川端的文学里很明显。因为众所周知,他的小说往往充满悖德的情节,甚至被人认为是悖德的小说。但笔者认为川端的小说其实并不悖德,因为川端书写的目的,不是为了批判、颠覆道德的价值,而是为了深入对悖德情感的描绘。从中揭示悖德情感与书写冲动间的关联,皆是出自一种孤寂而生的欲念,很是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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