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3 |語言是有靈力的
我似乎算是個language person,學語言很快。我的大腦似乎能很快抓到一種語言背後的某種精髓之處,進而找到某種感覺,然後就學會了這個語言。
我從小到大也搬過好些地方,所以我真的會說幾樣方言呢。
我們家是湖州人,後來因為工作調動全家搬到了南京。據說一開始家裡都是說普通話的,因為覺得講方言很“隨便”,“不嚴肅”。大人們忙於工作,所以我被不同的保母撫養過。有一個江寧縣來的小保姆,很愛跟我講話逗我玩兒,所以我在牙牙學語講普通話之餘,會時不時講講江寧縣的方言。例如計算機,我會用江寧的語調說「計送機」。再大一些,我的太姥姥搬來跟我們同住,跟她呆久了之後,我又開始講湖州話。我對太姥姥的記憶已經不太多了,只記得冬天我們坐在一個看起來好像金屬桶似得大爐子前面,兩人穿著棉鞋把腳搭在大桶上,熱乎乎的。她是舊社會的鄉紳小姐,裹過小腳,總愛跟我比誰的腳大。我如今還記得她的棉鞋,黑色的傳統老太太樣式,很像古裝劇。
再後來我開始上學,不可避免的開始學會了南京話,而且說得非常順溜,非常習慣。家人說是我帶著全家人開始講南京話的,我曾經還很愧疚,覺得是我把他們帶得又隨便又不嚴肅的。現在想想,三、四十歲的成年人怎麼可能被六、七歲的小孩帶著講方言,分明是他們在南京工作久了,自己開始講了,又要找個人背鍋。
再後來據說是因為改革開放之後的經濟軟著陸,我們家所在的研究所和集體工廠效益不行了,大家開始自謀出路。我爸因為是個技術骨幹,而且政治過硬,被派往香港工作過一陣子。他是個很精明很有彈性的人,見過世界另外一個樣子的他,回來後開始考慮離開南京。當時王氏港建曾招攬過他,但是因為他”政治過硬“,婉拒了那個機會;後來與他同在研究所的同事去了斐濟,來信請他同去,他覺得斐濟語言不通,還是算了。
後來,他去了深圳打前站,覺得不錯,邀請了我媽和我在某個暑假去玩了一趟。玩完回來我還高興著呢,我媽就找我談話,說她也要去,等條件成熟了,再回來接我。啊,寫到這裡,我才突然反應過來,原來我也算當過留守兒童了。
之後幾年留守兒童的生活,不是很好過,就不提了。
過了幾年,真的去了深圳,國中時還好,講普通話也沒什麼。上了高中,青少年總是很mean的,不講廣東話,會被霸凌。那時候連霸凌這個概念都不存在,只要不出大事,老師才不會管同學之間鬧成什麼樣子。所以我又被迫學會了講廣東話,可惜這也無法避免被欺凌的命運,因為我不是廣東人,而且我的廣東話並不精準,曾經因為向同學借”紙巾“被好多人圍攻,一群人圍著我哈哈大笑,我為什麼要藉」紫金“,可真是窘迫極了。
可能因為被霸凌了好幾年的緣故,我後來一度很抗拒講廣東話。但沒想到從外地的大學畢業回深圳找工作,卻因為會講廣東話,能夠跟香港的同事流暢溝通,獲得了第一份工作。
再後來,我又換了一個地方。這回是自主換的,直接從北半球搬到了南半球。
出國的原因,跟我爸當年離開研究所的原因有些相似之處吧,總覺得那樣的社會體係不適合我。我又不精明,又不靈活,也不夠會」來事兒「。
出國後半英文半中文生活了好些年,後來因為工作的原因,除了在家,或是跟幾個朋友聊天之外,生活裡絕大多數時間都在說英文。語言甚至成了我的工作工具。
我漸漸發現語言背後是有一個龐大的信仰體系的。一個語言,代表的是一種價值。
有個叫Viorica Marian的心理學家說過一句我特別認同的話:to have another language is to possess another soul.
我在我的諮商師那裡,不知道怎麼說我身上的兩種價值體系的時候,會用」英文的我“,和”中文的我“來指代。
「英文的我「似乎更鬆弛,更自洽,而」中文的我「總是焦慮,恐懼,和自我厭惡。
後來我漸漸明白,語言其實是人的思想,人的靈魂,人的潛意識。
我曾被母親充滿焦慮和恐懼的言靈限制,失去了力量;如今我希望我的言靈能帶我的孩子溫暖和力量。
說到這裡,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我們的教育體係要重理輕文,要提倡」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因為思考的力量是很強大的,語言是有傳染力的。上位者當然不希望下位者思考。因為人們一旦開始思考,他們會開始看見龐大的系統性壓迫,會看穿那些用來操縱人心的話術,也會有一場有一場的白紙革命。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火,是思考,是靈魂,是語言的靈力。
中國龐大的sensor system,害怕的就是這種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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