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幻想聯姻移民的男人

Sh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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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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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美好的仗已經打過,他作為寫作對象的剩餘價值已被我榨乾,我早該尋找新的寫作素材——如果還有機會寫。
站在北門城牆上拍攝的照片,鏡頭朝北。

1

他是西灣有名的釘子戶,曾深度捲入一場聲勢浩大的抗拆維權運動,結局慘烈,某境外中文媒體做過報道。我在西灣買房定居,讀到外媒的文章後主動聯絡他,和他成為朋友,他比我小一歲,離異獨居,終年無業。

2014 年初,西灣的抗拆進入巔峰,接連出現大規模群體事件,引起官方震怒。同年三月他遭遇嚴重車禍,被一輛轎車撞飛,他在醫院住了幾個月,大難不死,但聽力嚴重受損,需要戴助聽器。他的房子隨即被行政強拆(依據行政命令而非法院判決),妻子和他離婚,帶走年幼的女兒,他的家庭診所被迫永久關停。

三十五歲這年,他的人生徹底翻轉,除了獲賠的幾套房,他一無所有。血淋淋的抗拆經驗讓他大徹大悟,看透中共政權的本質,他決定離開西灣,確切地說是離開中國,移民跑路,他想找一名外籍女士結婚,名正言順地跑。

年齡偏大,沒學歷,沒技術,不會外語,人才移民的路被堵死,內陸準三線城市的房產價值有限,不足以投資移民,聯姻移民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他曾支付高昂的中介費和外籍女士相親,不乏成功案例,有兩位台灣女士來西灣做客,和他同居,可惜她們煙癮太大,一支接一支地抽,他不堪忍受而提出分手。

身為一個飢渴的單身漢,他不放過任何一次和女人交往的機會,無論對方是否為外籍。他利用社群媒體發布徵婚廣告,瘋狂勾搭異性,但他不耍流氓,每次戀愛都以結婚為目的。不過那些女人很精明,睡一次或許不難──只要肯付出,結婚則另當別論。


2

2016 年春天,我從四川某製藥公司離職,回襄陽賦閒,住進新裝修的房子。在西灣還建社區背後一家簡陋的餐廳,我和他共進晚餐,消費八十多元,我主動買單。

我們聊了很多政治,他毫不掩飾對台灣的嚮往,盛贊那裡的民主制度,說中國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民主。他首選的移民目的地是台灣,蔣經國的照片被他設定成Twitter 頭像,他「結交」了一些襄陽的台商,那些商人和他實在風馬牛不相及,但他認為他們可能會幫到自己移民,我無言以對。他置頂的推文是他面向全球徵婚的廣告—該如何解釋這種行為?除了佩服他的勇氣,我也懷疑那場車禍傷及他的腦部,比聽力受損更糟糕。

我的職業生涯尚未終結,夏天的時候,我在武漢找到新工作,雇主是一家總部在法國的製藥公司,他們計劃拓展中國市場,在武漢成立辦事處。我搖身一變成為外企白領,社會地位飆升,和他的聯繫越來越少。他偶爾發微信,說相親沒有進展,女方嫌他窮,沒有工作。 2017 年初他學會開堆高機,讓我介紹武漢的工作,可是我也很快失業,自身難保。

2017 年七月的最後一天,在法資藥企工作滿一年時,我突然被解僱,心裡至今還有陰影(也許我需要另外寫一篇文章,和那段經歷做個了斷)。

2018 年,我輾轉深圳、西安和杭州,半年內三次換工作,隨後被職場徹底淘汰。我和他幾乎失去聯繫,隱約記得他去武漢待過一段時間,在工廠開堆高機。

時間快速推進至2019 年冬天,那個下午陽光很溫暖,我和他在江堤上散步,聊政治,聊女人,討論如何找工作賺錢。他到深圳待了幾個月,在助聽器專賣店賣,薪水不高,壓力很大。他在深圳找到新的愛情,那位女士比他大好幾歲,據說寫過詩,他們在龍崗區一處城中村租房同居,他為她花了不少錢。

他指著江堤與河床之間的大片荒地,說這裡曾是西灣村的莊稼地,他小時候常來玩。江堤靠馬路這側有一處窪地,我驚訝地看到了墳墓,一共十多個墳頭,離「金蘋果幼兒園」的圍牆很近,和新建的購物中心直線距離不過百米。

我們遇到一位衣裳襤褸的老人,他不停地自言自語,看上去瘋瘋癲癲,我衝著老人喊了一聲,他竟然敏捷地回應。後來有幾次我在購物中心三樓看見老人,他在同一家「自助涮鍋餐廳」吃飯,可能是老闆的親戚。


3

2020 年一月,接近春節的一天,我在購物中心後面的步行街看見他,但不敢過去打招呼,因為他身邊有個穿制服的男人。我目睹了一些魔幻的一幕:警察遞給他一個紅包,他很順從地收下。我怕他發現我,像當賊一樣偷偷溜走。

新冠疫情突然爆發,春節剛過,襄陽宣布封鎖。確診個案後,我住的社區被嚴格封控,家變成監獄,小區保全充當獄警,我被關了四十多天才重獲自由。

三月下旬,解封沒幾天,我在「核心價值」主題樂園和他偶遇,簡單地寒暄過後,我問起他收受紅包的事,他說紅包裡有一千塊錢,是有關部門對他的慰問—維穩經費。

我的心情變得複雜,不知如何描述,我不能對他的「節操」說三道四,他不是完美的英雄,激烈地抗拆,只是因為切身利益受到侵犯。抗拆和維權幾乎毀了他的人生,作為維穩對象,他選擇接受慰問,又有什麼可指責?

不過我開始跟他保持距離,擔心被監控,接下來大半年我們沒有聯絡。


4

2020 年12 月24 日,晚上九點多,我在購物中心負一樓的永輝超市買完東西,搭電梯上樓。電梯口是星巴克的側門,我一轉頭,剛好看見他坐在靠玻璃門的位置。我過去敲玻璃,朝他揮手,他沒有反應,我接著敲,他終於抬頭認出我,示意我進去。

我徒手拎著剛買的麵包、洗碗布和垃圾袋,隨身還攜帶了Kindle,這個樣子不適合進咖啡館,我站在門口猶豫不決。他堅持要我進去,我鼓起勇氣拉開玻璃門,咖啡師遵循SOP(標準作業規程)招呼我:「歡迎光臨星巴克!」我不敢朝吧台看,迅速在他對面坐下。

星巴克十點打烊,我們爭分奪秒地聊天,他說他近期每天都來星巴克,這裡暖氣充足,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在裡面坐了兩個小時。

我們聊各自的工作,我長期失業,沒什麼好聊的,主要是聊他。他剛被北郊工業區一家工廠開除,他在那裡開了二十多天叉車,因為操作失誤釀成事故,給老闆造成損失,不過他還是要到工資,賺了兩千多塊。

整個2020 年他沒怎麼上班,去工廠面試叉車工,或被拒絕,或試用幾天后被辭退,他坦言自己開叉車的技術很一般,但不承認受聽力損傷的影響。上週他去一家印度獨資的化纖廠面試,對方同意錄用,月薪三千,不繳社保,他拒絕了。

說來也巧,這家印度公司竟是我的前雇主之一,2009 年秋天,我在那裡上了一個星期的班。我先在車間實習幾天,然後入職銷售部,銷售總監是印度人,對待中國員工極度傲慢無禮,我很快和他鬧翻,憤然離職。更過分的是,據一位擔任英語翻譯的女同事透露,生產一線的女員工廣泛遭受印度管理人員的性騷擾,情節嚴重,但從來沒有人被追究。這家涉嫌犯罪的企業為何多年屹立不倒?細思極恐。

他說他明天還有一場面試,工廠在城南的國家級化工園區,距離市區二十公里。那個地方我也很熟悉,去年在園區一家企業工作了兩個月,因為不適應、不認同企業文化而離職。化工廠喜歡在半夜三更排放污染物,我不只一次在家裡的陽台上聞到刺鼻的氣味—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談到移民,他的跑路計畫多了一個選項:先出國務工,再擇機移民。他預付了一萬五的勞務仲介費,某專業機構正在幫他運作赴紐西蘭打工,受疫情影響進展緩慢。我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忍不住說:「你的堆高機技術那麼差,紐西蘭的工廠會要你嗎?你肯定被騙了!」他試圖反駁我,但支支吾吾,明顯缺乏信心,但願他沒有真的被騙。

他要我幫他留意國外網站的招募訊息,只因為我懂英語,我哭笑不得,表示愛莫能助,他非常失望,可是我跟他解釋不清。

我們的話題終於切換到女人——我最感興趣的話題,我的情史相對單調,所以主要還是聊他。他的微信剛被一位女士拉黑,她是一家中老年男裝品牌店的導購,大約五十歲,他們不久前在網上認識,他曾帶她回家一次。他說她依然漂亮,想跟她結婚,可是她嫌他窮。

“你也不窮啊,你的房子值幾百萬,比我有錢多了。”

“我沒有工作,手上沒錢,房子我不打算賣,而且它們屬於婚前財產,和她沒有關係。”

他在西灣還建小區有三套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每月收租約兩千元),另一套還沒交房,他計劃把它當作再婚的新房。離婚後他需要支付女兒每月一千多的扶養費,他的存款不多,沒工作意味著入不敷出,根本不適合談戀愛──可是他迫切需要女人。

潦倒的中年男人能找什麼樣的女人?他試著發揮年齡優勢,鎖定那些上了年紀而且同樣潦倒的女人。可惜她們最不在乎的就是男人的年齡,一旦發現他竟然這麼窮,他的優勢便公頃刻間化為烏有。

離星巴克打烊還有十分鐘,年輕的咖啡師開始逐客,他用極快的語速沖我們喊:「先生您好我們要打烊了!」音量明顯過高。我有些被冒犯,但不能發作,誰叫我們不買咖啡?我和他像驚弓之鳥,迅速從座位上彈起,推門離開。


5

平安夜聊得不夠盡興,聖誕節我們繼續聊。我和他約好晚上七點在星巴克見面,赴約途中,倆人在商場一樓洗手間提前相遇,我喊了他一聲,他微微一笑,說他早就看到我,可能聽力受損讓他的視覺更靈敏,可是他為何不喊我?

我們從星巴克的側門溜進去,坐在吧台後面靠牆的位置,顧客比平常多,頭頂的音箱持續播放吵雜的音樂,嚴重干擾我們的談話。他開始煩躁不安,摘下助聽器調試,但效果不佳,他反覆打斷我:「什麼?你大聲一點……再大聲一點!」鄰座的客人好奇地看著他,我變得尷尬。

我對星巴克一直存有玫瑰色的幻想,有時不惜血本買一杯咖啡,打算泡在裡面閱讀或寫作,同樣遭遇各種幹擾。星巴克畢竟不是“一間自己的房間”,這個城市沒有伍爾芙,我也不是海明威。

我們果斷地放棄星巴克,走出購物中心,穿過步行街,抵達附近的「核心價值」主題樂園。外面沒有想像的那麼冷,公園裡很安靜,我們散了一會步,然後站在公園中央隆起的草地上,聊天至九點。

兩小時談話包含的資訊量非常大,我不能也不敢全部轉述,我被審查制度嚇破了膽,恐懼早已深入骨髓,寫的每個字都是嚴格自我審查的結果。

我們沒怎麼聊女人,那位嫌他窮的大姊沒再給他機會,他也徹底死心了。他講了很多抗拆的細節,全景式地呈現了他親歷的維權,絕對波瀾壯闊、可歌可泣。他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西灣,定居的歷史可追溯至清朝初年,被拆之前,他們家的房子有一千多平方米。他是西灣的「抗拆三巨頭」之一,最年輕也最能寫,請願資料由他執筆。另外兩位巨頭,一位姓王,以前在西灣菜場賣菜,一位姓唐,三人當中年紀最大。

老唐家的房子我知道,它是馬路邊上一棟醒目的建築,牆壁和屋頂被藤類植物緊緊纏繞,距離購物中心三號門只有幾十公尺。商場開幕之後許久,它依然倔強地矗立,成為一道靚麗的風景線,規劃的道路因它推遲動工。

他悄悄地告訴我,老唐目前在監獄裡,罪名是「尋挑釁」。


6

除夕那天我禮節性地發微信問候他,他說他一個人過年,他父親去世多年,母親住在他弟弟家裡。

2021 年3 月1 日,我突然收到他的微信,「 在嗎?」他每次都要先確認我的存在,才接著往下說。原來他有了新女友,想讓我幫忙參考,他強調她是海外華僑,會講英文。

下午四點半,我在「核心價值」主題樂園的草坪上見到他們,三個人一起散步。他的新女友叫莉莉(英文名音譯),是個矮胖的中年女人,比他大兩歲,她扎著馬尾辮,全程戴口罩,顏值不詳。

莉莉出生在襄陽下面的南漳縣,十多歲時去了香港,成為香港永久居民,後來她移居澳洲,經營一家美容院。莉莉離婚多年,有一個兒子在美國,她此次持港澳通行證返鄉探親,探望父母和弟弟,在國內逗留的時間不受限制。

他和莉莉是在網路上認識的,「都是因為緣份!」他帶著滿足的表情,有些得意地說。

我們離開公園,穿過馬路,往漢江的方向走。江堤以南正在施工,拖了很久的沿江大道和江灘公園計畫終於啟動。剛下完雨,莉莉的旅遊鞋黏上泥巴,我的鞋也差點弄髒。我不想去江邊了,提議往回走,他似乎反應遲鈍,無視滿地的泥濘,一口咬定說:“可以走的,這條路可以走的,江邊才適合散步……”

我們沒去河邊,折返至馬路邊上的「西灣印象」休閒公園,它由江堤下坡處一片狹長的荒地改建而成,春節前剛竣工。趁莉莉不注意,他拉住我的手臂小聲說:「你可以跟她講英語。」我明白他想考察莉莉,同時也炫耀他這次找的女人會講英語。

我問莉莉:“How did you get to know each other?”

莉莉不直接回答,似乎沒明白我的問題,她笑著說:「就講國語好了,都是中國人。」她的國語有很濃的南方味道,和故鄉口音相去甚遠。她始終不說一句英語,未免讓我失望,我以為這是一次練習口語的良機。

我們突然變得沉默,有些倉促地終止散步,在購物中心西南角的丁字路口揮手告別。我在原地停留了一會,目睹他們手挽手離開,他們的背影刺激了我,我心裡發堵,並非羨慕他們的恩愛,而是覺得彆扭,為他們難過。手挽手又如何?他們明明不般配,在一起也不是因為愛情,他們都很可憐,是這世上「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

他第一時間給我發微信:“你覺得莉莉怎麼樣?我和她合適嗎?”

我不客氣地回答:「睡到就是賺到!你們開心就好。」我可能冒犯了他,他不再理會我,接下來半年我們幾乎沒有聯絡。

散步第二天,我坐公車經過還蓋小區,撞見他和莉莉手挽手過馬路,很恩愛的樣子。不過這種恩愛未能持續多久,她想要一間套房,他不想給,他們的分歧無法調和,於是分手。


7

我和他的交往斷斷續續,迄今已有六年,但很難說我們是朋友,我們沒有共同語言,無法就任何話題在同一層面進行有效交流,很難做朋友。

他看清了中國的某些真相,但對外國(包括台灣)的認知異常膚​​淺,就像他在徵婚廣告裡說的,他依然是井底之蛙。他的教育程度有限,從未出過國,缺乏對涉外專業事務的判斷力,無論是出國務工,還是聯姻移民,在我看來都是十分荒唐的決定。

我不只一次當面對他說:“醒醒吧,這根本不靠譜,你是不是瘋了?”

他卻犀利地反擊我:“切!你這個人最大的問題,就是自以為是。”

女人或許是我們唯一可以聊、每次見面必聊的話題,我們對女人有同樣濃厚的興趣,儘管追求的方式很不一樣。他從來不去足療店,嫌那裡的女人髒,他喜歡走正規管道,光明正大地相親,離婚後他至少相了一百次親。

客觀地說,他並不享受和我聊女人,他的爆料往往適可而止,是我太猥瑣,熱衷於刺探他的隱私。有時我的問題非常露骨,失去了分寸,他感覺被冒犯,擺擺手說:「不跟你聊了!」我們的聊天就驟然終止。

我和他的交往屬於典型的“無效社交”,沒有營養,不會為對方的生活帶來積極變化。但我不在乎,身為社交生活極度匱乏的無業中年男人,我早就飢不擇食,任何形式的社交對我都彌足珍貴,比救命的稻草還珍貴。

2021 年初讀完Up in the Old Hotel(Joseph Mitchell 發表在《紐約客》的「人物」特稿合輯)以後,我受到啟發,試圖打造屬於自己的「人物」故事,即使沒人為我的寫作付費。這個幻想聯姻移民的男人,正是我最好的寫作素材,他的故事我要不遺餘力地寫,向我仰慕的文學前輩致敬,我是不是也很瘋狂?


8

2021 年九月中旬的某天,我突然收到他的微信,他說他結婚了,新娘是台灣人。這個消息比較勁爆,我饒有興趣地和他聊了一會,他是八月結的婚,新娘來西灣住過一段時間,現已返回台灣。

他說她年紀有點大,我問:「究竟多大?有六十歲嗎?」他不回答。我追問:「她漂亮嗎?」他說:「挺漂亮的,年輕時是個美人。」我又問了一個很私密的問題,他置之不理,顯然被冒犯了,聊天不歡而散,接下來一個月我們沒再聯絡。

十月十三日傍晚,我們在還建社區西側一家快餐廳不期而遇,他邀請我去他家裡聊天,我沒怎麼猶豫便同意—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他獨居的房子超過140 平方米,我上次造訪已是數年以前,據我所知,除了偶爾帶女人回家,他幾乎沒有訪客。他的家沒什麼變化,燈光昏暗,家具簡陋,沒有煙火氣。他很少做飯,廚房基本上閒置,客廳的沙發更像是擺設,不知道積了多少灰塵,他讓我去臥室聊天。

話題聚焦在他的婚事,新娘的確來自台灣,她在江蘇待了很久,是個「中國通」。關於她的更多背景,還有他們如何相識、相戀,他語焉不詳。不過不重要了,她已經是他的合法妻子,我看了結婚證書,新娘1960 年出生,比他大十九歲。

準新娘從台北飛抵上海,入境後隔離十四天,費用由他負擔。他們在武漢碰面並短暫停留,見過了男方家人(他弟弟在武漢定居),去省民政廳的涉外婚姻登記處申領了結婚證。抵達襄陽後,新娘又隔離了十四天,好在這次政府承擔住宿費。他們的蜜月很短,同居不過二十天,新娘便藉故返台,來回機票都是他買的。她答應幫他辦理移民台灣的手續,他承諾給她一間套房。

蜜月期間他們曾去襄陽境內一處風景區旅遊,我看到他們自拍的合影,新郎笑容滿面,新娘卻表情嚴肅,似乎心事重重。她不愧是個美人,天生麗質而且駐顏有術,抹平了兩人巨大的年齡差距。

和他以前接觸的台灣女士一樣,新娘的煙癮很大,一天抽兩包煙,這讓他極度痛苦,他迫使她寫下戒菸保證書,並以離婚相威脅。我蠻能理解他的,我逃離大學畢業後第一份工作,就是因為遭遇令人窒息的二手菸。

女人抽煙讓我產生不好的聯想,「她會不會是妓女?」我坦率地和他分享我的擔憂。

「切!怎麼可能?蔡英文還抽煙呢。你這個人最大的問題,就是自以為是。」他又被我冒犯了,情緒激動,對話難以持續,我們走出臥室,準備告別。

客廳正對大門的牆上掛了一個相框,我發現很多老照片,便駐足欣賞,他站在旁邊充當解說。在一張年代久遠的全家福照片裡,他父親還是個中年男人,他五十多歲就去世了。我看到他和前妻婚禮現場的照片,一轉眼他們已經離婚七年。還有他和一個女孩的合影,他說她是他的初戀,他二十多歲時在武漢打工期間認識的,他們交往的時間不長,他會永遠記得她。

這些老照片看得我這個局外人都有些傷感,不明白他為何把它們掛在牆上,難道是為了迎接台灣新娘?上了年紀的她,會和他共情,感嘆他逝去的前半生嗎?

他們的婚姻和愛情基本上無關,但也不能完全用交易來解釋—我不覺得這是一筆好的交易。他們似乎把婚姻當兒戲,她說等他去了台灣,如果他有需要,她可以幫他納妾。是的,納妾,我們有多久沒聽到這個漢語詞彙了?不確定她是認真的,還是展現了台灣女性特有的幽默。


9

2022 年1 月18 日上午,我在購物中心一樓的CoCo 寫作,突然收到他的微信:「在嗎?我回來了!」我和他失聯數月,並不知道他離開的消息, 「回來」其實無從談起。我問:“你從哪裡回來?台灣嗎?”

他當然沒去台灣,而是剛從武漢回來,我們都有見面的慾望,便約好十一點半在星巴克門口碰頭。 CoCo 離星巴克很近,我準時赴約,發現他已經抵達,他進了星巴克,坐在吧台正前方靠玻璃帷幕的位置。他招手讓我進去,我堅決不從,示意他出來,僵持片刻後我贏了。他有些惱火地說:“為什麼不進去呢?坐著曬曬太陽,不用消費,沒事的。”

他可以擅闖星巴克,不花一分錢,在咖啡師眼皮底下氣定神閒地曬太陽,這是我永遠做不到的。某種程度上,這裡依然是他的地盤,他們家被拆的房子距離星巴克不過百米,這給了他反客為主的底氣。

我們在江堤上漫步,聊各自的生活—潦倒的中年男人其實並無「生活」可言,我們都在深淵裡掙扎。他和新婚妻子分居四個多月,移民台灣和赴新西蘭打工的事都沒有進展,他去武漢開叉車賺了幾千塊錢,這也是他過去一年的全部工資收入。

在他面前我很慚愧,他賺得比我多,我一整年沒工作,僅有幾百塊的退稅收入,是足療故事的稿費。他建議我也去學開叉車,檀溪路「再就業服務中心」可以免費學,我笑了了幾聲,對他的建議未予置評。

那幾天我正在寫他和莉莉的故事,便有意提起她,他不介意談他的前女友,透露了更多資訊。莉莉在香港讀教會學校,後來嫁給香港農民,離婚後選擇去澳洲。她的美容院不幸涉毒,給她兼職打工的中國留學生在店內窩藏毒品,被警方發現,澳洲司法部門開出數百萬澳元的天價罰單,她被迫賣掉香港的房產才繳清罰款,免去牢獄之災。莉莉的美容院還在繼續經營,她準備申請澳洲綠卡。

他糾正了先前的一個說法,他和莉莉並非透過網路認識,而是2019 年在深圳的一場相親活動中遇到,互相加了微信。 2021 年初莉莉返鄉探親,他們恢復聯繫,閃電般墜入愛河,莉莉的父母希望她在老家找個男人。

為表達誠意,他在新開幕的「海底撈」宴請莉莉和她的家人,消費五百多元,他抱怨莉莉花錢大手大腳,一定程度上,這為他們後來分手埋下伏筆。


10

2022 年1 月27 日,晚上八點,我去超市購物,路過星巴克時我下意識朝裡面張望,發現有個身影很像他。那個人戴了帽子,穿著一件黑色外套,很專注地低頭看手機,圓桌上沒有咖啡,我幾乎認定是他,只是看不清楚臉。

我走到他的側前方,想看得更清楚,可是他整個身影都消失了,因為玻璃帷幕牆表面燈光的折射。我當然不能湊上前貼著玻璃窺視,那樣成何體統?突然間我進退兩難,說起來很可笑,我常常因為這種小事進退兩難。我和他交情有限,並不期待見到他,迫使我停下腳步的,與其說是友情,不如說是好奇心,或心裡的魔鬼。

猶豫片刻後我放棄窺視,邁開步子朝前走,沒走幾步又掉頭回去—心裡的魔鬼就是不肯放過我。我看見他的座位空了,「他一定剛離開!」我迅速趕到星巴克門口,他正好推門而出,我們差點迎頭撞上。

既然撞上了,沒理由不聊一會兒,外面很冷,我們一致同意進星巴克聊。我挑了吧台後面、咖啡師的視線無法觸及的位置,聊天持續了半小時,以他被我冒犯而告終。

今年他不用一個人過年,他母親和弟弟過兩天回來,他們一起過年。他和台灣新娘不知何時才能重逢,我別有用心地問他有沒有結交新的異性,他說沒有,不過最近他在城南的鹿門寺遇到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姐,他們聊了很多。她是愛滋病患者,年輕時在縣立醫院生孩子,輸血過程中染上愛滋病,新生的女兒也被感染,老公後來和她離婚。她用「雞尾酒療法」控制病情,預計再活五年,政府承擔她的治療費和生活費,但她想要更多賠償,多年來一直造訪,沒有結果。

我坦言自己正在寫他,和他分享了我發佈在微信公眾號的文章,他快速瀏覽後,指出一些細節上的差錯。他表示不介意被我寫,那些細節也不重要,“你不是知名作家,寫的東西沒幾個人看。”

他說莉莉離婚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得不到尊重,在家裡沒地位,她老公開了一間茶樓,她卻無緣無故老闆娘的角色,只能像普通員工那樣在茶樓打工。莉莉的前夫是香港的拆除戶,港府徵用他的土地建造機場,他獲得巨額賠償,一夜致富,離婚時莉莉分到價值不斐的房產。

話題回到台灣新娘,他展示了珍藏在手機裡的照片—他們在風景區自拍的合影,我極力誇讚她的姿色,同時想像她抽煙的樣子。

「她的菸癮那麼大,能戒掉嗎?」我問。

「我讓她寫了保證書,不戒菸就離婚。」他很有信心。

「她一定做過妓女。」我忍不住說。

「不跟你聊了!」他的情緒瞬間跌到谷底,憤然起身離座,我尷尬地和他道別。當晚我發微信向他道歉,他的回覆有些悲涼,我對新娘的無端指控確實傷害了他。


11

後來我和他見過兩次面,微信聊天若干次,不過情節平淡無奇,我不確定是否值得寫。這個無聊的故事快要耗盡我敘事的耐心,接下來我要記流水賬,用最省力的方式推進寫作。

2022 年2 月14 日晚上,我和他在江堤上散步,他說春節團聚時姐姐勸他離婚,他對新娘的信心出現動搖。他告訴我莉莉有了新男友,我應該是說了什麼冒犯他的話—每次聊女人我都冒犯他,他突然終止聊天,情人節的約會不歡而散。

二月底,他發微信問我是否租他的房子,之前的租戶是幾個玩「劇本殺」的年輕人,合約到期後沒續租,有個開培訓班的英語老師考察了他的房子,但沒看中。三月初他又發來微信,堅持要我過去看他的房子,我反應冷淡。他建議我也開培訓班,還說“就是擔心你的英語浪費了”,他的邏輯讓我哭笑不得,我回了一條言辭犀利的信息,他不再糾纏我。沒過幾天他找到新的租戶,「劇本殺」變成瑜珈館,他說歡迎我去學瑜珈。

三月八日上午,他掩飾不住興奮,說仲介正在幫他辦理紐西蘭簽證。

「行程確定了嗎?」我好奇地問。

“沒有確定,正在等簽證。”

“你確定自己可以去紐西蘭嗎?”

“不確定。”

「開叉車的工作安排好了嗎?別去了以後流浪街頭,被遣返回國。”

“切!你操自己的心。”

我體會了被冒犯的滋味,不再搭理他。


12

三月下旬的某一天,他問我是否有興趣與他合夥開賓館。他獲賠的小戶型住宅即將交房,他準備搬離獨居的大房子,將其改裝成家庭旅館,六至七萬的裝修費由合夥人承擔。他承諾一年收回全部投資,讓我盡快做決定:「你想好了嗎?今晚給我答覆。」而我壓根就沒想,只是覺得荒誕—他是認真的嗎?

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四月底,他說他和一位烏克蘭美女在星巴克,邀請我過去聊天。我傻乎乎地赴約,但沒有冒然闖入,我站在星巴克門口撥打他的電話,要求他出來,僵持了片刻,他很不情願地走出來。

星巴克的確有個烏克蘭美女,她正在和她的中國友人喝咖啡,他只是主動和她打了個招呼,並未受邀加入她們,他的座位離她們很遠。他覺得我懂英語,能夠更好地和她溝通,但我為什麼要那麼做?他不顧社交禮儀和外國女子搭訕,被人當作笑話,我自然不能犯同樣的錯。我垂死掙扎地寫,就是為了避免成為別人眼中的笑話。

他被我勸離星巴克,離開前,他自作多情地進店和美女說再見。我們在附近走了一圈,分享彼此的近況,他的家庭旅館始終找不到合夥人,開業遙遙無期,最近他去光彩大市場開了三天叉車,不幸又被辭退,沒領到工資。俄烏戰爭爆發後,他突發奇想,開始琢磨跨國婚介,他說中國的單身漢數量龐大,而烏克蘭女多男少(不知他從何處得知這個信息),這裡面肯定有商機,所以他力推我和烏克蘭美女見面,討論合作事宜。

告別之前,我陪他參觀他的新房,那棟大樓還沒完全竣工,我們只能隔著鐵門仰視,他說交房日期再三推遲,似乎有不可抗力在作祟。

他應該是放棄了對台灣新娘的幻想,又開始在網路上勾搭異性,年中的某一天,他突然發來一張照片,讓我幫忙翻譯裡面的英文,那是Telegram 的系統提示,只有一句話:您需要先新增好友才能發送訊息!

八月初,美國眾議院議長裴洛西訪問舞台期間,他發微信說他被警察約談,嚇得我不敢詢問細節。十月下旬,黨代會落幕第二天,他透過微信和我分享敏感內容,包括影片和圖片,我惱火地說:「你不怕被抓嗎?」那些內容我看得比他多,他竟然班門弄斧,也帶給我非必要的風險。

故事到這裡要結束了,我真的受夠了他,大概這輩子也不會再和他見面,那美好的仗已經打過,他作為寫作對象的剩餘價值已被我榨乾,我早該尋找新的素材—如果還有機會寫。


2022年11月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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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wnNo Country for Old 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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