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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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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幻想联姻移民的男人

Sh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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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美好的仗已经打过,他作为写作对象的剩余价值已被我榨干,我早该寻找新的写作素材—如果还有机会写。
站在北门城墙上拍摄的照片,镜头朝北。

1

他是西湾有名的钉子户,曾深度卷入一场声势浩大的抗拆维权运动,结局惨烈,某境外中文媒体做过报道。我在西湾买房定居,读到外媒的文章后主动联系他,和他成为朋友,他比我小一岁,离异独居,终年无业。

2014 年初,西湾的抗拆进入巅峰,接连出现大规模群体事件,引起官方震怒。同年三月他遭遇严重车祸,被一辆轿车撞飞,他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大难不死,但听力严重受损,需要戴助听器。他的房子随即被行政强拆(依据行政命令而非法院判决),妻子和他离婚,带走年幼的女儿,他的家庭诊所被迫永久关停。

三十五岁这年,他的人生彻底翻转,除了获赔的几套房,他一无所有。血淋淋的抗拆经历让他大彻大悟,看透中共政权的本质,他决定离开西湾,准确地说是离开中国,移民跑路,他想找一名外籍女士结婚,名正言顺地跑。

年龄偏大,没学历,没技术,不会外语,人才移民的路被堵死,内陆准三线城市的房产价值有限,不足以投资移民,联姻移民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他曾支付高昂的中介费和外籍女士相亲,不乏成功案例,有两位台湾女士来西湾做客,和他同居,可惜她们烟瘾太大,一支接一支地抽,他不堪忍受而提出分手。

作为饥渴的单身汉,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和女人交往的机会,无论对方是否为外籍。他利用社交媒体发布征婚广告,疯狂勾搭异性,但他不耍流氓,每次恋爱都以结婚为目的。不过那些女人很精明,睡一次或许不难—只要肯付出,结婚则另当别论。


2

2016 年春天,我从四川某制药公司离职,回襄阳赋闲,住进新装修的房子。在西湾还建小区背后一家简陋的餐厅,我和他共进晚餐,消费八十多元,我主动买单。

我们聊了很多政治,他毫不掩饰对台湾的向往,盛赞那里的民主制度,说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民主。他首选的移民目的地是台湾,蒋经国的照片被他设置成 Twitter 头像,他“结交”了一些襄阳的台商,那些商人和他实在风马牛不相及,但他认为他们可能会帮到自己移民,我无言以对。他置顶的推文是他面向全球征婚的广告—该如何解释这种行为?除了佩服他的勇气,我也怀疑那场车祸伤及他的脑部,比听力受损更糟糕。

我的职业生涯尚未终结,夏天的时候,我在武汉找到新工作,雇主是一家总部在法国的制药公司,他们计划拓展中国市场,在武汉成立办事处。我摇身一变成为外企白领,社会地位飙升,和他的联系越来越少。他偶尔发来微信,说相亲没有进展,女方嫌他穷,没有工作。2017 年初他学会开叉车,让我给他介绍武汉的工作,可是我也很快失业,自身难保。

2017 年七月的最后一天,在法资药企工作满一年时,我突然被解雇,心里至今还有阴影(也许我需要另外写一篇文章,和那段经历做个了断)。

2018 年,我辗转深圳、西安和杭州,半年内三次换工作,随后被职场彻底淘汰。我和他几乎失去联系,隐约记得他去武汉呆过一段时间,在工厂里开叉车。

时间快速推进至 2019 年冬天,那个下午阳光很温暖,我和他在江堤上散步,聊政治,聊女人,讨论如何找工作挣钱。他去深圳呆了几个月,在一家助听器专卖店做销售,工资不高,压力很大。他在深圳找到新的爱情,那位女士比他大好几岁,据说写过诗,他们在龙岗区一处城中村租房同居,他为她花了不少钱。

他指着江堤与河床之间的大片荒地,说这里曾是西湾村的庄稼地,他小时候经常来玩。江堤靠马路这侧有一处洼地,我惊讶地看到了坟墓,一共十多个坟头,离“金苹果幼儿园”的围墙很近,和新建的购物中心直线距离不过百米。

我们遇到一位衣裳褴褛的老人,他不停地自言自语,看上去疯疯癫癫,我冲老人喊了一声,他竟然敏捷地回应。后来有几次我在购物中心三楼看见老人,他在同一家“自助涮锅餐厅”吃饭,可能是老板的亲戚。


3

2020 年一月,临近春节的一天,我在购物中心后面的步行街看见他,但不敢过去打招呼,因为他身边有个穿制服的男人。我目睹了有些魔幻的一幕:警察递给他一个红包,他很顺从地收下。我怕他发现我,像做贼一样偷偷溜走。

新冠疫情突然爆发,春节刚过,襄阳宣布封城。出现确诊病例后,我住的小区被严格封控,家变成监狱,小区保安充当狱警,我被关了四十多天才重获自由。

三月下旬,解封没几天,我在“核心价值观”主题公园和他偶遇,简单地寒暄过后,我问起他收受红包的事,他说红包里有一千块钱,是有关部门对他的慰问—维稳经费。

我的心情变得复杂,不知如何描述,我不能对他的“节操”说三道四,他不是完美的英雄,激烈地抗拆,只是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侵犯。抗拆和维权几乎毁了他的人生,作为维稳对象,他选择接受慰问,又有什么可指责?

不过我开始和他保持距离,担心被监控,接下来大半年我们没有任何联系。


4

2020 年 12 月 24 日,晚上九点多,我在购物中心负一楼的永辉超市买完东西,乘电梯上楼。电梯口是星巴克的侧门,我一扭头,正好看见他坐在靠玻璃门的位置。我过去敲玻璃,朝他挥手,他没有反应,我接着敲,他终于抬头认出我,示意我进去。

我徒手拎着刚买的面包、洗碗布和垃圾袋,随身还携带了 Kindle,这个样子不适合进咖啡馆,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他坚持让我进去,我鼓起勇气拉开玻璃门,咖啡师遵循 SOP(标准操作规程)招呼我:“欢迎光临星巴克!”我不敢朝吧台看,迅速在他对面坐下。

星巴克十点打烊,我们争分夺秒地聊天,他说他近期每天都来星巴克,这里暖气充足,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坐了两个小时。

我们聊各自的工作,我长期失业,没什么好聊的,主要是聊他。他刚被北郊工业区一家工厂开除,他在那里开了二十多天叉车,因为操作失误酿成事故,给老板造成损失,不过他还是要到工资,挣了两千多块。

整个 2020 年他没怎么上班,去工厂面试叉车工,或被拒绝,或试用几天后被辞退,他坦言自己开叉车的技术很一般,但不承认受听力损伤的影响。上周他去一家印度独资的化纤厂面试,对方同意录用,月薪三千,不缴纳社保,他拒绝了。

说来也巧,这家印度公司竟是我的前雇主之一,2009 年秋天,我在那里上了一个星期的班。我先在车间实习几天,然后入职销售部,销售总监是印度人,对待中国员工极度傲慢无礼,我很快和他闹翻,愤然离职。更过份的是,据一位担任英语翻译的女同事透露,生产一线的女员工广泛遭受印度管理人员的性骚扰,情节严重,但从来没有人被追究。这家涉嫌犯罪的企业为何多年屹立不倒?细思极恐。

他说他明天还有一场面试,工厂在城南的国家级化工园区,距离市区二十公里。那个地方我也很熟悉,去年我在园区一家企业工作了两个月,因为不适应、不认同企业文化而离职。化工厂喜欢在半夜三更排放污染物,我不止一次在家里的阳台上闻到刺鼻的气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们谈到移民,他的跑路计划多了一个选项:先出国务工,再择机移民。他预付了一万五的劳务中介费,某专业机构正在帮他运作赴新西兰打工,受疫情影响进展缓慢。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忍不住说:“你的叉车技术那么差,新西兰的工厂会要你吗?你肯定被骗了!”他试图反驳我,但支支吾吾,明显缺乏信心,但愿他没有真的被骗。

他让我帮他留意国外网站的招聘信息,仅仅因为我懂英语,我哭笑不得,表示爱莫能助,他非常失望,可是我和他解释不清。

我们的话题终于切换到女人—我最感兴趣的话题,我的情史相对单调,所以主要还是聊他。他的微信刚被一位女士拉黑,她是一家中老年男装品牌店的导购,大约五十岁,他们不久前在网上认识,他曾带她回家一次。他说她依然漂亮,想和她结婚,可是她嫌他穷。

“你也不穷啊,你的房子值几百万,比我有钱多了。”

“我没工作,手上没钱,房子我不打算卖,而且它们属于婚前财产,和她没有关系。”

他在西湾还建小区有三套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每月收租约两千元),另一套还没交房,他计划把它当作再婚的新房。离婚后他需要支付女儿每月一千多的抚养费,他的存款不多,没工作意味着入不敷出,根本不适合谈恋爱—可是他迫切需要女人。

潦倒的中年男人能找什么样的女人?他试图发挥年龄优势,锁定那些上了年纪而且同样潦倒的女人。可惜她们最不在乎的就是男人的年龄,一旦她们发现他竟然这么穷,他的优势便顷刻间化为乌有。

离星巴克打烊还有十分钟,年轻的咖啡师开始逐客,他用极快的语速冲我们喊:“先生您好我们要打烊了!”音量明显过高。我有些被冒犯,但不能发作,谁叫我们不买咖啡?我和他像惊弓之鸟,迅速从座位上弹起,推门离开。


5

平安夜聊得不够尽兴,圣诞节我们继续聊。我和他约好晚上七点在星巴克见面,赴约途中,俩人在商场一楼洗手间提前相遇,我喊了他一声,他微微一笑,说他早就看到我,可能听力受损让他的视觉更灵敏,可是他为何不喊我?

我们从星巴克的侧门溜进去,坐在吧台后面靠墙的位置,顾客比平时多,头顶的音箱持续播放嘈杂的音乐,严重干扰我们的谈话。他开始烦躁不安,摘下助听器调试,但效果不佳,他反复打断我:“什么?你大声一点……再大声一点!”邻座的客人好奇地看着他,我变得尴尬。

我对星巴克一直存有玫瑰色的幻想,有时不惜血本买一杯咖啡,打算泡在里面阅读或写作,同样遭遇各种干扰。星巴克毕竟不是“一间自己的房间”,这个城市没有伍尔芙,我也不是海明威。

我们果断地放弃星巴克,走出购物中心,穿过步行街,抵达附近的“核心价值观”主题公园。外面没有想象的那么冷,公园里很安静,我们散了一会步,然后站在公园中央隆起的草地上,聊天至九点。

两小时谈话包含的信息量非常大,我不能也不敢全部转述,我被审查制度吓破了胆,恐惧早已深入骨髓,写的每个字都是严格自我审查的结果。

我们没怎么聊女人,那位嫌他穷的大姐没再给他机会,他也彻底死心了。他讲了很多抗拆的细节,全景式地呈现了他亲历的维权,绝对波澜壮阔、可歌可泣。他们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西湾,定居的历史可追溯至清朝初年,被拆之前,他们家的房子有一千多平方米。 他是西湾的“抗拆三巨头”之一,最年轻也最能写,上访材料由他执笔。另外两位巨头,一位姓王,以前在西湾菜场卖菜,一位姓唐,在三人当中年龄最大。

老唐家的房子我知道,它是马路边上一栋醒目的建筑,墙壁和屋顶被藤类植物紧紧缠绕,距离购物中心三号门只有几十米。商场开业之后许久,它依然倔强地矗立,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规划的道路因它推迟动工。

他悄悄地告诉我,老唐目前在监狱里,罪名是“寻衅滋事”。


6

除夕那天我礼节性地发微信问候他,他说他一个人过年,他父亲去世多年,母亲住他弟弟家里。

2021 年 3 月 1 日,我突然收到他的微信,“ 在吗?” 他每次都要先确认我的存在,才接着往下说。原来他有了新女友,想让我帮忙参考,他强调她是海外华侨,会讲英语。

下午四点半,我在“核心价值观”主题公园的草坪上见到他们,三个人一起散步。他的新女友叫莉莉(英文名音译),是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比他大两岁,她扎着马尾辫,全程戴口罩,颜值不详。

莉莉出生在襄阳下面的南漳县,十多岁时去了香港,成为香港永久居民,后来她移居澳洲,经营一家美容院。莉莉离异多年,有一个儿子在美国,她此次持港澳通行证返乡探亲,看望父母和弟弟,在国内逗留的时间不受限制。

他和莉莉是在网上认识的,“都是因为缘份!”他带着满足的表情,有些得意地说。

我们离开公园,穿过马路,往汉江的方向走。江堤以南正在施工,拖了很久的沿江大道和江滩公园项目终于启动。刚下完雨,莉莉的旅游鞋粘上泥巴,我的鞋也差点弄脏。我不想去江边了,提议往回走,他似乎反应迟钝,无视满地的泥泞,一口咬定说:“可以走的,这条路可以走的,江边才适合散步……”

我们没去江边,折返至马路边上的“西湾印象”休闲公园,它由江堤下坡处一片狭长的荒地改建而成,春节前刚竣工。趁莉莉不注意,他拉住我的胳膊小声说:“你可以和她讲英语。”我明白他想考察莉莉,同时也炫耀他这次找的女人会讲英语。

我问莉莉:“How did you get to know each other?”

莉莉不直接回答,似乎没明白我的问题,她笑着说:“就讲国语好了,都是中国人。”她的国语有很浓的南方味道,和故乡口音相去甚远。她始终不说一句英语,未免让我失望,我原以为这是一次练习口语的良机。

我们突然变得沉默,有些仓促地终止散步,在购物中心西南角的丁字路口挥手告别。我在原地停留了一会,目睹他们手挽手离开,他们的背影刺激了我,我心里发堵,并非羡慕他们的恩爱,而是觉得别扭,为他们难过。手挽手又如何?他们明明不般配,在一起也不是因为爱情,他们都很可怜,是这世上“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

他第一时间给我发微信:“你觉得莉莉怎么样?我和她合适吗?”

我不客气地回答:“睡到就是赚到!你们开心就好。”我可能冒犯了他,他不再理会我,接下来半年我们几乎没有联系。

散步第二天,我坐公交车路过还建小区,撞见他和莉莉手挽手过马路,很恩爱的样子。不过这种恩爱未能持续多久,她想要一套房,他不想给,他们的分歧无法调和,于是分手。


7

我和他的交往断断续续,迄今已有六年,但很难说我们是朋友,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无法就任何话题在同一层面进行有效交流,很难做朋友。

他看清了中国的某些真相,但对外国(包括台湾)的认知异常肤浅,就像他在征婚广告里说的,他依然是井底之蛙。他的教育程度有限,从未出过国,缺乏对涉外专业事务的判断力,无论是出国务工,还是联姻移民,在我看来都是十分荒唐的决定。

我不止一次当面对他说:“醒醒吧,这根本不靠谱,你是不是疯了?”

他却犀利地反击我:“切!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自以为是。”

女人或许是我们唯一可以聊、每次见面必聊的话题,我们对女人有同样浓烈的兴趣,尽管追求的方式很不一样。他从来不去足疗店,嫌那里的女人脏,他喜欢走正规渠道,光明正大地相亲,离婚后他至少相了一百次亲。

客观地说,他并不享受和我聊女人,他的爆料往往适可而止,是我太猥琐,热衷于刺探他的隐私。有时我的问题非常露骨,失去了分寸,他感觉被冒犯,摆摆手说:“不和你聊了!”我们的聊天就骤然终止 。

我和他的交往属于典型的“无效社交”,没有营养,不会给对方的生活带来积极变化。可我不在乎,作为社交生活极度匮乏的无业中年男人,我早就饥不择食,任何形式的社交对我都弥足珍贵,比救命的稻草还珍贵。

2021 年初读完 Up in the Old Hotel(Joseph Mitchell 发表在《纽约客》的“人物”特稿合集)以后,我受到启发,试图打造属于自己的“人物”故事,哪怕没人为我的写作付费。这个幻想联姻移民的男人,正是我最好的写作素材,他的故事我要不遗余力地写,向我仰慕的文学前辈致敬,我是不是也很疯狂?


8

2021 年九月中旬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他的微信,他说他结婚了,新娘是台湾人。这个消息比较劲爆,我饶有兴趣地和他聊了一会,他是八月份结的婚,新娘来西湾住过一段时间,现已返回台湾。

他说她年纪有点大,我问:“究竟多大?有六十岁吗?”他不回答。我追问:“她漂亮吗?”他说:“挺漂亮的,年轻时是个美人。”我又问了一个很私密的问题,他置之不理,显然被冒犯了,聊天不欢而散,接下来一个月我们没再联系。

十月十三日傍晚,我们在还建小区西侧一家快餐厅不期而遇,他邀请我去他家里聊天,我没怎么犹豫便同意—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独居的房子超过 140 平方米,我上次到访已是数年以前,据我所知,除了偶尔带女人回家,他几乎没有访客。他的家没什么变化,灯光昏暗,家具简陋,没有烟火气。他很少做饭,厨房基本闲置,客厅的沙发更像是摆设,不知道积了多少灰尘,他让我去卧室聊天。

话题聚焦在他的婚事,新娘的确来自台湾,她在江苏呆了很久,是个“中国通”。关于她的更多背景,还有他们如何相识、相恋,他语焉不详。不过不重要了,她已经是他的合法妻子,我看了结婚证,新娘 1960 年出生,比他大十九岁。

准新娘从台北飞抵上海,入境后隔离十四天,费用由他承担。他们在武汉碰面并短暂停留,见过了男方家人(他弟弟在武汉定居),去省民政厅的涉外婚姻登记处申领了结婚证。抵达襄阳后,新娘又隔离了十四天,好在这次政府承担住宿费。他们的蜜月很短,同居不过二十天,新娘便借故返台,往返机票都是他买的。她答应帮他办理移民台湾的手续,他承诺给她一套房。

蜜月期间他们曾去襄阳境内一处风景区旅游,我看到他们自拍的合影,新郎笑容满面,新娘却表情严肃,似乎心事重重。她不愧是个美人,天生丽质而且驻颜有术,抹平了俩人巨大的年龄差距。

和他以前接触的台湾女士一样,新娘的烟瘾很大,一天抽两包烟,这让他极度痛苦,他迫使她写下戒烟保证书,并以离婚相威胁。我蛮能理解他的,我逃离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是因为遭遇令人窒息的二手烟。

女人抽烟让我产生不好的联想,“她会不会是妓女?”我坦率地和他分享我的担忧。

“切!怎么可能?蔡英文还抽烟呢。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自以为是。”他又被我冒犯了,情绪激动,对话难以持续,我们走出卧室,准备告别。

客厅正对大门的墙上挂了一个相框,我发现很多老照片,便驻足欣赏,他站在旁边充当解说。在一张年代久远的全家福照片里,他父亲还是一个中年男人,他五十多岁就去世了。我看到他和前妻婚礼现场的照片,一转眼他们已离婚七年。还有他和一个女孩的合影,他说她是他的初恋,他二十多岁时在武汉打工期间认识的,他们交往的时间不长,他会永远记得她。

这些老照片看得我这个局外人都有些伤感,不明白他为何把它们挂在墙上,难道是为了迎接台湾新娘?上了年纪的她,会和他共情,感叹他逝去的前半生吗?

他们的婚姻和爱情基本无关,但也不能完全用交易来解释—我不觉得这是一桩好的交易。他们似乎把婚姻当儿戏,她说等他去了台湾,如果他有需要,她可以帮他纳妾。是的,纳妾,我们有多久没听到这个汉语词汇了?不确定她是认真的,还是展现了台湾女性特有的幽默。


9

2022 年 1 月 18 日上午,我在购物中心一楼的 CoCo 写作,突然收到他的微信:“在吗?我回来了!”我和他失联数月,并不知道他离开的消息,“回来”其实无从谈起。我问:“你从哪里回来?台湾吗?”

他当然没去台湾,而是刚从武汉回来,我们都有见面的欲望,便约好十一点半在星巴克门口碰头。CoCo 离星巴克很近,我准时赴约,发现他已经抵达,他进了星巴克,坐在吧台正前方靠玻璃幕墙的位置。他招手让我进去,我坚决不从,示意他出来,僵持片刻后我赢了。他有些恼火地说:“为什么不进去呢?坐着晒晒太阳,不用消费,没事的。”

他可以擅闯星巴克,不花一分钱,在咖啡师眼皮底下气定神闲地晒太阳,这是我永远做不到的。某种程度上,这里依然是他的地盘,他们家被拆的房子距离星巴克不过百米,这给了他反客为主的底气。

我们在江堤上漫步,聊各自的生活—潦倒的中年男人其实并无“生活”可言,我们都在深渊里挣扎。他和新婚妻子分居四个多月,移民台湾和赴新西兰打工的事都没有进展,他去武汉开叉车挣了几千块钱,这也是他过去一年的全部工资收入。

在他面前我很惭愧,他挣得比我多,我一整年没工作,仅有几百块的退税收入,是足疗故事的稿费。他建议我也去学开叉车,檀溪路“再就业服务中心”可以免费学,我干笑了几声,对他的建议未予置评。

那几天我正在写他和莉莉的故事,便有意提起她,他不介意谈他的前女友,透露了更多信息。莉莉在香港读教会学校,后来嫁给一位香港农民,离婚后选择去澳洲。她的美容院不幸涉毒,给她兼职打工的中国留学生在店内窝藏毒品,被警方发现,澳洲司法部门开出几百万澳元的天价罚单,她被迫卖掉香港的房产才缴清罚款,免去牢狱之灾。莉莉的美容院还在继续经营,她准备申请澳洲绿卡。

他纠正了之前的一个说法,他和莉莉并非通过网络认识,而是 2019 年在深圳的一场相亲活动中遇到,互相加了微信。2021 年初莉莉返乡探亲,他们恢复联系,闪电般坠入爱河,莉莉的父母希望她在老家找个男人。

为表达诚意,他在新开业的“海底捞”宴请莉莉和她的家人,消费五百多元,他抱怨莉莉花钱大手大脚,一定程度上,这为他们后来分手埋下伏笔。


10

2022 年 1 月 27 日,晚上八点,我去超市购物,路过星巴克时我下意识朝里面张望,发现有个身影很像他。那人戴了帽子,穿一件黑色外套,很专注地低头看手机,圆桌上没有咖啡,我几乎认定是他,只是看不清脸。

我走到他的侧前方,想看得更清楚,可是他整个身影都消失了,因为玻璃幕墙表面灯光的折射。我当然不能凑上前贴着玻璃窥视,那样成何体统?突然间我进退两难,说起来很可笑,我经常因为这种小事进退两难。我和他交情有限,并不期待见到他,迫使我停下脚步的,与其说是友情,不如说是好奇心,或心里的魔鬼。

犹豫片刻后我放弃窥视,迈开步子朝前走,没走几步又掉头回去—心里的魔鬼就是不肯放过我。我看见他的座位空了,“他一定刚离开!”我迅速赶到星巴克门口,他正好推门而出,我们差点迎头撞上。

既然撞上了,没理由不聊一会儿,外面很冷,我们一致同意进星巴克聊。我挑了吧台后面、咖啡师的视线无法触及的位置,聊天持续了半小时,以他被我冒犯而告终。

今年他不用一个人过年,他母亲和弟弟过两天回来,他们一起过年。 他和台湾新娘不知何时才能重逢,我别有用心地问他有没有结交新的异性,他说没有,不过最近他在城南的鹿门寺遇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姐,他们聊了很多。她是艾滋病患者,年轻时在县医院生孩子,输血过程中染上艾滋病,新生的女儿也被感染,老公后来和她离婚。她用“鸡尾酒疗法”控制病情,有望再活五年,政府承担她的治疗费和生活费,但她想要更多赔偿,多年来一直上访,没有结果。

我坦言自己正在写他,和他分享了我发布在微信公众号的文章,他快速浏览后,指出一些细节上的差错。他表示不介意被我写,那些细节也不重要,“你不是知名作家,写的东西没几个人看。”

他说莉莉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得不到尊重,在家里没地位,她老公开了一间茶楼,她却无缘老板娘的角色,只能像普通员工那样在茶楼打工。莉莉的前夫是香港的拆迁户,港府征用他的土地修建机场,他获得巨额赔偿,一夜暴富,离婚时莉莉分到价值不菲的房产。

话题回到台湾新娘,他展示了珍藏在手机里的照片—他们在风景区自拍的合影,我极力夸赞她的姿色,同时想象她抽烟的样子。

“她的烟瘾那么大,能戒掉吗?”我问。

“我让她写了保证书,不戒烟就离婚。”他很有信心。

“她一定做过妓女。”我忍不住说。

“不和你聊了!”他的情绪瞬间跌至谷底,愤然起身离座,我尴尬地和他道别。当晚我发微信向他道歉,他的回复有些悲凉,我对新娘的无端指控确实伤害了他。


11

后来我和他见过两次面,微信聊天若干次,不过情节平淡无奇,我不确定是否值得写。这个乏味的故事快要耗尽我叙事的耐心,接下来我要记流水账,用最省力的方式推进写作。

2022 年 2 月 14 日晚上,我和他在江堤上散步,他说春节团聚时姐姐劝他离婚,他对新娘的信心出现动摇。他告诉我莉莉有了新男友,我应该是说了什么冒犯他的话—每次聊女人我都冒犯他,他突然终止聊天,情人节的约会不欢而散。

二月底,他发微信问我是否租他的房子,之前的租户是几个玩“剧本杀”的年轻人,合同到期后没续租,有个开培训班的英语老师考察了他的房子,但没看中。三月初他又发来微信,坚持让我过去看他的房子,我反应冷淡。他建议我也开培训班,还说“就是担心你的英语浪费了”,他的逻辑让我哭笑不得,我回了一条言辞犀利的信息,他不再纠缠我。没过几天他找到新的租户,“剧本杀”变成瑜伽馆,他说欢迎我去学瑜伽。

三月八日上午,他掩饰不住兴奋,说中介正在帮他办理新西兰签证。

“行程确定了吗?”我好奇地问。

“没有确定,正在等签证。”

“你确定自己可以去新西兰吗?”

“不确定。”

“开叉车的工作安排好了吗?别去了以后流浪街头,被遣返回国。”

“切!你操自己的心吧。”

我体会了被冒犯的滋味,不再搭理他。


12

三月下旬的一天,他问我是否有兴趣与他合伙开宾馆。他获赔的那套小户型住宅即将交房,他准备搬离独居的大房子,将其改装成家庭旅馆,六至七万的装修费由合伙人承担。他承诺一年收回全部投资,让我尽快做决定:“你想好了吗?今晚给我答复。”而我压根就没想,只是觉得荒诞—他是认真的吗?

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四月底,他说他和一位乌克兰美女在星巴克,邀请我过去聊天。我傻乎乎地赴约,但没有冒然闯入,我站在星巴克门口拨打他的电话,要求他出来,僵持了片刻,他很不情愿地走出来。

星巴克的确有个乌克兰美女,她正在和她的中国友人喝咖啡,他只是主动和她打了个招呼,并未受邀加入她们,他的座位离她们很远。他觉得我懂英语,能够更好地和她沟通,可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不顾社交礼仪和外国女子搭讪,被人当作笑话,我自然不能犯同样的错误。我垂死挣扎地写,就是为了避免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他被我劝离星巴克,离开之前,他自作多情地进店和美女说再见。我们在附近走了一圈,分享彼此的近况,他的家庭旅馆始终找不到合伙人,开业遥遥无期,最近他去光彩大市场开了三天叉车,不幸又被辞退,没领到工资。俄乌战争爆发后,他突发奇想,开始琢磨跨国婚介,他说中国的单身汉数量庞大,而乌克兰女多男少(不知他从何处得知这个信息),这里面肯定有商机,所以他力推我和乌克兰美女见面,讨论合作事宜。

告别之前,我陪他参观他的新房,那栋楼还没完全竣工,我们只能隔着铁门仰视,他说交房日期再三推迟,似乎有不可抗力在作祟。

他应该是放弃了对台湾新娘的幻想,又开始在网上勾搭异性,年中的某一天,他突然发来一张照片,让我帮忙翻译里面的英文,那是 Telegram 的系统提示,只有一句话:您需要先添加好友才能发送消息!

八月初,美国众议院议长裴洛西访台期间,他发微信说他被警察约谈,吓得我不敢询问细节。十月下旬,党代会落幕第二天,他通过微信和我分享敏感内容,包括视频和图片,我恼火地说:“你不怕被抓吗?”那些内容我看得比他多,他竟然班门弄斧,还给我带来非必要的风险。

故事到这里要结束了,我真的受够了他,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再和他见面,那美好的仗已经打过,他作为写作对象的剩余价值已被我榨干,我早该寻找新的素材—如果还有机会写。


2022年11月

CC BY-NC-ND 2.0 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