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辑乐评|草东没有派对《瓦合》|如今正识愁滋味,大风吹进人洞山
草东街上繁木林立,左转却夹道两边生长着芒草,时常被风吹得歪倒,但那里凉爽,树林繁盛处终点多通向死路,似乎不受那里的军事基地及不远处墓仔地的肃杀气息影响,成为他们过去玩闹的地方。因为有了成乐队的梦,风如一缕丝地穿过器乐成声,拂过记忆成词,造就一段时代的共振。
以为能伸张正义,没人理也没关系,至少还有你,但后来竟也都不在了。惊觉变动的不止人事,还有人世。
草东没有派对发迹至今过十个年头,2016到17年是让世界看见台湾有这么一支代表「闷世代」乐团的时刻。过后新歌单曲在网路及演出现场的片段漫天,直至今年(2023)5月20日才以完整专辑面世。消息一出,满城风雨,却是带咸的泪水,内部发生憾事,从〈人洞山〉之后呈现向内关阖之势,与过往摇起「厌世」大旗呐喊、冲撞「梦想」却无法兑现的体制相比,判若二景。
与《丑奴儿》相比,《瓦合》确实批判、冲撞社会的作品精简了不少,举凡前张有的〈烂泥〉、〈勇敢的人〉、〈大风吹〉、〈我们〉,到了二专能明显感受到的仅剩〈缸〉和〈空〉两首,可却放大了对于〈山海〉的呼应;〈情歌〉的满溢之情。
〈但〉成了足以代表专辑主题的作品,就算乐团当时未发生憾事,草东可能仍会转以在相对「温柔」的道路上,持续充满自嘲、厌世地前进着。毕竟归根结底这些情绪都是因为爱呀! [注1]
希冀透过专辑脉络、歌曲创作时间以及对歌词的理解,来试析草东没有派对正发生舍弃年少时期的批判,而走向独抒「厌世」中年的情绪移转,没错,他们也连同一起成长的乐迷们准备迈向下一阶段。
正经历「闷世代」阵痛期的代表作
「瓦合」,见于《史记.儒林列传》中,而它的释义则在《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中,由唐朝颜诗古注释里写到:「谓如破瓦之相合,虽曰聚合而不齐同」。
相比上一张《丑奴儿》意图强烈地少年强说愁,《瓦合》像是草东在经历几番愁滋味过程而诞生的作品,除了专辑拼接了新旧歌,社会视角及个体思念互有占比外,更多的是能见到能如此理性收敛地透过音乐编排、歌词张力来书写内心的剧痛,有时甚至分不清悲伤的指向性是隔着生死,还是面对世界的荒芜。在音乐上,大家自然同仇敌忾,除此之外,称我们这群人为「乌合之众」,不但自嘲也确如其名,毕竟音乐结束后,我们面对的是各自内心战场,而不是具政治意味地找出共同敌人,自然看似散沙。
但草东曾带领着这盘「散沙」登上过世代的贲张,掀起万般巨浪,还记得「我想要的公平都是不公们虚构的」群情激愤? 「请别举起手枪这里没有反抗的人」的不合作宣言?让当年(2017)金曲奖评审团主席黄韵玲老师以「打破格局,找到华语音乐新方向」,给予义愤填膺的青年人们一份敬重之心。
「他们是闷世代的爆发。音乐给人太大的冲击,打破大家对于听觉的想法。」
当时研究者更以「典范转移」,将草东打败五月天夺得金曲最佳乐团之事,视为「从热血、小清新走向颓废自弃」的时代来临,是独立音乐与主流音乐交火中值得讨论的一次事件。而这种以「厌世」反叛社会原先既定规则的现象,在陈升泽《台湾「独立音乐」的「反叛」形象与社会属性初探》论文研究中[注2]有着前因后果的解释:
「2000年代出生以后的创作者,逐渐转变为内在自我探索与抒发,这种自溺、自我的追求,可以看作大学生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试图透过反对中产阶级父母庸庸碌碌生活,进而宣扬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另一种表述。」
它来源自转向个人内在探索过程中频频受阻,进而对未来采取消极的应对态度。在年轻气盛时,可以拿来与社会体制碰撞,获得一定关注、认同与正视。但辛苦的是,随着年岁增长,这样的兴奋剂很快便会因「不再年轻」并开始担起社会责任(甚至是成为资源分配者、拥有话语权)后,陷入了另一种自我认同、令人两难的阵痛期。
我们也许已经可以从近年青少年们感到他们喜欢的乐团「变得不那么酷」中,归结出这样的原因,如伤心欲绝的许正泰唱得更温柔了;康士坦的变化球的《眠月线》不再那么凶猛厌世了,而草东也透过〈白日梦〉和〈芽〉开出了不同的道路,逐渐放大了他们对于「爱」的感受。
不过这样的转变不会是一蹴可几,这张代表「闷世代」阵痛期的《瓦合》,还是保留了刺到痛处的草东式针砭社会作品-〈缸〉。把汲营于满足欲望、追求功绩,最终发现不过是蚂蚁看人般不同维度的景象。
「于是砸了染缸/砸了染缸/才看见大海茫茫/而你我仍不知身在何方」
前面一段段透过延迟吉他音效并瞬间刷弦与鼓点的飙速感,和最后拖着沉重的吉他音,形成强烈对比,是过往期待与失落感的差距。
大风吹进人洞山,作品流变与转向
摊开两张专辑作品,听感上《瓦合》在各曲的串联度上与《丑奴儿》相比隐晦许多,后者不管是〈Intro〉进入〈丑〉的完美贴合,〈勇敢的人〉、〈大风吹〉和〈艾玛〉、〈等〉之间,开头器乐处理方式相近,只差在失真效果的处理上,都有着显然差异。
《瓦合》中虽然也有〈孑〉这首像是〈人洞山〉 outro,与〈白日梦〉intro串接,但整体上明显不以听感为主,可能与各曲创作时间跨幅较长,以及较后期才确定收录歌曲有关[注3]。只是笔者认为专辑仍有文本先行的脉络可循。像是开头较长的〈苦难精算师〉,招示专辑将以叙事铺陈为主,〈缸〉、〈空〉和〈人洞山〉安排了器物的满盈与空虚,如同情绪也受外界干扰而产生空盈。而后透过〈孑〉以孤独之姿拉着入世的人进到〈白日梦〉的回忆,后三首〈床〉、〈八〉、〈老张〉有种回到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苦悲与自嘲,最后的〈芽〉和〈但〉则是纯然的送别诗。
另外也可以从网路上释出的现场演出片段,推敲整理出「各曲创作时间」(即制作至可演出程度),可分为三期:
一是第一张专辑发行前后诞生的作品,如〈白日梦〉(2019)、〈床〉(2016)、〈八〉(2018)、〈老张〉(2014左右)
二是疫情前中时期创作的作品,包含2020年3月6日系统测试[注4]中jam出来的〈苦难精算师〉及2022年前,在大陆巡演释出的〈空〉与〈人洞山〉。
特别一提的是〈缸〉,也许是希望当作二专的传唱作品,所以从未出现在任何演出中(如有也请指正),但从制作物来看,「一二三跳」的动感,就像特别为演出设计,而歌词安排上也特地将最大的hook(砸了染缸)压在了最后,这是在《丑奴儿》中未曾见到的,所以认为应该也是在此时期诞生的作品。
三则是最晚,也是为纪念前鼓手凡凡而写出的〈芽〉和〈但〉。
最后是对「歌词方面的理解」,专辑中的二、三首〈缸〉和〈空〉是当中唯二批判、冲撞社会的作品,至此以后走进了内心冲突与肃清的地带,〈人洞山〉成为了连接外界与内心的重要作品,在专辑中起到了转折功用,透过山、人、洞串联,把视角带进了那个慌乱、挣扎却渴求释放的世界。
〈白日梦〉是条回忆过去的路,重复着在一起时的美好,而「白日梦」是当初给彼此的空泛想像,最后苦于无法孑然一身,只能透过逃避,困囿在自我营造的美好之中。 〈床〉则是触景伤情的代表,掩饰内心破败却对窗外世界拥有无限向往与期待。
〈八〉和〈老张〉是用贬低自我,去反衬自己有多么在乎,又不想与他人有所区别的矛盾心魔,前者「哭给你们笑」的戏剧化冲突,来源自「交个朋友」的态度从散漫到卑微乞求;后者在「取笑我自己」之前,用「还差一点」希望把自己与他人同化,不想离群索居,却又因情感而痛苦不堪。
〈芽〉是把遗憾与惆怅埋葬,种下那些与对方相处的时光;〈但〉则是向祂和年轻的自己道别,「但」字代表着仓促,是从认知到无从改变的无力挣扎,到只能接受的无奈过程。
从「专辑脉络」和「创作时间」两种切角,再加入对「歌词的理解」,基本可以确定草东作品在面对「厌世」的态度已逐渐朝「不为批判,转为自嘲」 、「不愿冲突,只为抒怀」的方向靠拢,如同代表社会批判的〈大风吹〉进入〈人洞山〉的内心关阖,成为一种与自己达成妥协、共识,与这个社会产生「柔性对抗」的颉颃状态。
厌世时代的终局,一场注定孤独的胜仗
一个自由、年轻的灵魂,谁没拥有过挑战、冲撞体制的心?只是我们对于「要反抗什么」、「反抗后想得到什么」没有了具体合理的目标。可贵的是,当时从草东几首广为传唱的作品中,找到了属于青年世代的浮木。
它吸纳了过去地下音乐,用油渍摇滚反抗社会、对抗世界的创作滋养,打碎前一代给我们「正能量」,却无法兑现的「泡沫式精神鼓励」,引起中年以上,对过去也曾因反抗威权后成为既得利益者的共鸣(甚至是后怕),于是时隔七年后的《人责》专场,那位曾在金曲奖上赞许草东的黄韵玲老师,于社群平台上写了「时代的力量」,昭示余威依旧。
只是这份「时代的力量」注定得回到自己,回到如何在「厌世」心态上自处。关于厌世,其实来自于焦虑,再因外在环境而更显具体,节录自陈芳琪,《台湾独立音乐歌词中的厌世意涵》论文研究内容:
「人们基于对未知的恐惧,穷尽一生都在寻找普世价值去相信或依附,而当个体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正与非存有的无限可能对抗时,焦虑便产生了。这份焦虑来自人因未察觉生命的有限,继而对自我的威胁感到焦虑…随着高度资讯化与全球化影响,在资讯真假交错中,人们再也无法轻易信任所见所闻,今日接收到的讯息可能明日就会被推翻,而资讯爆炸如同助燃剂,让人在所有事物上都保持着怀疑态度,对环境愈发不解,自然使人变得更加孤立忧郁。」[注5]
人生来自由,但自由必定伴随焦虑,因为我们无法预测未来,对未定的一切产生不安。不过我们也可以回过头来理解厌世现象,它可能并非结果,而是代表人正处于成长的阵痛期。
比起过去因长年战争而产生的存在主义,在这个物质丰盈、精神匮乏,需要与自我辩驳的厌世时代,我们对世界怀疑、对自我迷惘,但同时我们也正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解方。在〈空〉这首歌里便不断重复着「在世界毁灭之前/真想先毁灭自己」,在被世界改变之前,仍希望先找到自己,从积极层面来看,也许我们正在经历着人类史上必经的磨练与进化过程,完成一场注定孤独的胜仗,积极「厌世」反倒能「活在当下」,尝试更多生命可能的样貌。
人事流转,人世流转
「生命本就如此脆弱,万物的死亡从不是结束,而是另种形式陪伴的延续。」—草东没有派对主唱巫堵。
过去以「草东街左转」、「草东街派对」为名发迹,因成员变动而改以「草东没有派对」为名,至此以后人事流转不断。 2015年5月20日,草东在Revolver办了第一场较大型的音乐会《不都妈生的》,隔年第二场《不都妈生的2.0》前鼓手凡凡亮相,正式成为了草东团员。人世流转,今年(2023)5月20日发二专的日子,他们悄悄在Revolver办了再也不过7的《不都妈生的6.9》专场,台上再也不见凡凡、世暄也暂停了演出,改为初代鼓手鸟人及贝斯手同时为二专四首歌混音的Dennis。
身为元老级团员的巫堵和筑筑,面对这宿命般人员流转的乐团,他们各自展开声线,用干净的木吉他却呈现复杂编曲的〈芽〉,以从未在草东中呈现的音乐风格,清丽而舒缓地唱出对祂的思念。而〈但〉则用上戏谑与极限冲刺的落差感,喊出最直白、赤裸的「我爱你」,是告别祂,也是告别青春,复出之后的创作,也许在未来会更颠覆我们的想像。
大风吹散荒烟,坟上以纸代瓦
草东没有派对的创作,归根究柢都是关于爱,若只在意杀不杀、死不死的层面,终究可惜了对他们的理解。而回顾他们的创作,始终体现的是对困境的描摹,没有解答,却唱出了来自乐迷们的切身认同,也唱出了期待落空后的坠落无力,心细程度与寥寥数字却成金曲、打着大拍子音乐间形成对比,引领了国内不少乐团在耳濡目染下产生相类的表演形式。
经过《丑奴儿》让他们成为现象级乐团后七年,《瓦合》的诞生,它代表的是青年世代的终结,你依然能够浸淫在厌世的歌词当中,但其实你已经有能力,且能够有意识地走出表面理解,去往解开心缚的道路上进发。
因此这张专辑在音乐上给足了空间感,为的是留出空位填塞自己的思量,歌词上虽然金句不比《丑奴儿》多且深刻,但也有着不少叙事可循迹,比起惊喜,「延迟满足」似乎才是草东要带给众人不同于以往却也细水长流的感受。面对正在经历「闷世代」阵痛期的我们,请收起那些玩世不恭、颓废放纵,或是逃避的心理,因为即将失去挥霍的权利,准备在这芒草蔓生的环境里,祭悼曾一起哭啊喊啊的岁月时光。
引用资料与延伸阅读
[注1] 恨怒就是爱啊,敲出伤心大拍子!专访草东没有派对-女人迷
[注2]陈升泽,台湾「独立音乐」的「反叛」形象与社会属性初探,国立交通大学社会与文化研究所,2016
[注3] 【吹专访】草东没有派对《瓦合》专辑制作人周已敦:草东面对音乐的样貌是完全诚实的。
[注4] 0306 草东没有派对系统测试
[注5]陈芳琪,台湾独立音乐歌词中的厌世意涵,国立台北教育大学语文与创作学系硕士班,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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