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和游牧之间:我在香港住公园(上)

雨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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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负重爬300级台阶,生理的极限会否是游牧的终点?

过去,围绕香港街友的话题只存在于我浏览的新闻里。然而当我也成为其中一员,才发现所有的问题变得真正具象起来。

这里是游牧小组「雨宙山」,由Yu和Joe组成。我们正在申请「游牧者计画」,想了解关于我们的游牧故事,请点击: 我们是吉普赛酷儿与猴,边数面条边行走

  • Yu的自我认同:21世纪吉普赛酷儿,作为游戏者,把自己放入任何一个自我养成剧情游戏中。

  • Joe的自我认同:猴子一只,借助身体摆荡的惯性穿梭于世界丛林。

本文初写于2023年10月,分别来自Yu和Joe各自的第一视角,关于我们在香港流浪的纪实。

美丽的草坪我们的家

{Joe}

后来交流才知道,那天我和Yu对当晚的著落有着截然相反的两种预期:Yu看起来一副今天就是要睡大街的样子,但当时心里非常笃定今晚肯定不会睡大街;而我看起来是在积极寻找其他解法,心里却早早确信,今晚就是要露宿街头啦!

在这样的前提下最终我们依然顺理成章地达成共识去找露宿地点,也许根本原因是我们都不排斥这种可能。

  • 关键词:深夜,负重,300级台阶

在先后通过借住朋友家、打工换宿、酒店度过5天后,到了第6天,Yu终于无法忍受待在昂贵又狭小、冰冷又压抑的陌生空间,执意要离开酒店。

在香港,去掉酒店这个选项,不消费、不购买,我们还能住到哪里呢?

——第一反应是「露营」。

我们带了睡袋和防潮垫,但没有帐篷。所以最好能找到距离相对较近,且可以租赁帐篷的营地。原本天真地以为,香港的户外公共空间不少,找到一个落脚点应该不难。

然而网络检索一番发现,法例规定只能在政府指定露营点扎营,否则可能算违法。我们对此难以认同,但时间紧迫,同时也开始寻找其它备用方案。

——那要不,去公园吧?

我曾经在香港短暂生活过,印象中公园的环境不错,且公共设施较为齐全。想到维园有一片宽广的草坪,地理位置也不算偏僻,但并不能确定是否具备露宿条件,就抱着考察的态度先去看看。

从叮叮车下来,维园的草坪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宽敞。傍晚时分,不少家佣带着小朋友在那里玩耍,也有游人摆pose拍照,ta们很快乐,我们被空气中的欢笑感染着。但平行的另一条线上,我们也思虑重重。

  1. 虽然草坪上玩耍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支帐篷——这让我们担心公园是否有禁止露营的规定;

  2. 维园很宽敞,但它过于宽敞了——四周没有遮蔽,我们的感冒又尚未痊愈,还能否经得住入夜后的冷风吹?

  3. 公园里似乎有人巡视,有被驱赶的风险。

念念不舍地在被扶手隔开的(伪)长椅上瘫坐了半个钟头后,眼看天色暗去,我们只好返回九龙,决定先去取出寄存在酒店的行李,再想办法。

搬出行李——打开地图——按距离排序搜索公园。快到零点了。

还好最近的公园只有几百米,出发吧!

可是路程到一半的时候,我俩直接在一个山脚下傻了眼。找到的这家公园在半山腰,而往山上去的路只有台阶。台阶两侧被植被遮遮掩掩,近乎于无的光线下仿佛要我们去往一个无尽的黑洞。

通往公园的台阶。

秉着「来都来了」的中式哲学,我们的脚诚实地迈上了台阶。

这几天Yu的身体几乎透支,我背着50L登山包,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迈得更艰难。

凭着仅存的体力爬上去约50级台阶,抬眼却依然望不到边——我快要崩溃了。我说,「要不我们先下去吧,也许还有其它路线可以绕上去呢?」此时已是午夜12点,我真的很怕心脏承受不了这样的负荷。尽管我没说出口这个担忧。

Yu显然并不想接受这样的提议,「都已经爬到这了,退下去多可惜,继续爬吧!」她站在比我高2级的台阶上,回头看着我。

眼看无法定论,Yu接着说「那我们各选一条路,然后山顶上碰面吧」。这个方案超出了我的警戒线范围,几乎没有犹豫我就提出拒绝。

也许过去了1分钟,也许只有10秒,Yu坐了下来。

我们就这样注视着彼此,没有争吵,也没有再说话。一股无形的张力在我们之间拉扯绷紧。

Yu发出亲吻的信号。

我俯下身,回应她。登山包顶着我的脑袋,快要把我的重心掀过去,再多一秒,可能就是一个前滚翻。

「在决定发生之前,你永远不会预料到最终是什么帮你做了决定。」

就在不知道是谁即将作出妥协的一瞬,突然有一个看上去刚刚锻炼结束的年轻男子从山上跑下来,我赶紧叫住他,询问这里与目的地的距离。听到「300」这个数字的时候有点恍惚,但不论是300米还是300级台阶,在此时都够令人绝望。

不知道是不是从我们的神色中看出为难,这位南亚裔面孔的小哥一个动作示意,就二话不说拎起我们的行李箱开始往上跑楼梯。我们一边连连道谢,一边气喘吁吁地紧跟着奋力追赶,到后半程,不得不依靠残存的意志和两侧的扶手把自己一节一节地,拉上去。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山腰,眼前是一个静静的休憩公园。大小适中,一面是城市的夜景,一面是天上的星星。

草地潮湿,于是把地垫铺在小凉亭下的水泥地上;没有帐篷,就只能尽力地把脑袋往睡袋里缩。

随着夜往深处去,山腰上的冷风也越来越清晰。我半梦半醒。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这个山腰上“秘密草坪”,原来也是街坊的跑步健身热门场所,从睡下开始,一直到天亮前,1点、2点、3点、4点、5点⋯⋯几乎每个小时都有人出现在这里,摸黑跑步。

我们因此得出了“香港人真系24小时都在运动”的结论。

公园的清晨

六点,是被阿姨们一声声明亮的互道“早晨”叫醒的。那一天我们就这样迷迷糊糊闯进了她们的时区,却误打误撞感受到了一种意外而久违的人情。

原本有些社恐的我们很快就被感染,开始和每一个打了照面的阿姨伯伯们道着「早晨」。在人群中,二十几岁的我们显然还是有些突兀,ta们对我们充满好奇。最常见的疑问是关于我们从哪里来,长期以来我习惯在外模糊身份,因此总是尽量以最大的范围概括,但还是禁不住阿姨们的热情询问,报了家门。

当得知我们来自大陆,她们几乎都露出夸张的神色,还竖起了大拇指(可能以为我们是从大陆一路徒步来的吧……),大陆喔,那么远!妳们好厉害!为此收到了不少谬赞。

不远处还有一位阿姨,和组队晨练的阿姨们有些不太一样的是,她独自一人站在和人群有些距离的地方,戴着衣服上的连帽,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站着。

我们有几次飞快略过的眼神接触。

这让我多少有些警惕起来——尽管已顺利度过一晚,但我对某种警告或驱逐的不安全感并未消散。

终于在一次稍长的眼神停顿后,阿姨探过身子开口了——「你们需要帮助吗?」

我绷着的弦稍微放松了一些,至少不是威胁。

她说,「我不确定在香港的公园露营是否允许,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过来赶你们,不过我有印象九龙公园有淋浴间,如果你们需要的话也可以去看看,注意安全。」

收拾行囊准备下山时,又先后得到不止一位晨练的伯伯关照:「不要忘记带凳子上的东西喔!」

几乎一整个上午,我们都在被这样关照着。这的确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去隔壁公园的淋浴间简单洗漱后,出来竟然才八九点,惊觉跟着阿姨伯伯们的时区走,一天多出了很多时间。

问路遇到热情叔叔,Yu顺势帮他一起扫地。

晚上,我们再次回到公园,打算「续住」一天。

11点34分,我们被锁在了公厕里。

⋯⋯

{Yu}

  • 关键词:发呆漫游无意义

住酒店实在又贵又无聊,想去拜访的空间都去隔壁港湾玩耍了,发呆之际把目标锁定在公园——城市的自然集合点。舒服的公园可以一直躺着,时间再漫长一点,可以住进去就更好了。

背着登山包扛着行李箱爬了300个台阶,

睡公园的心愿终于在香港的最后两天圆满了。

凌晨十二点

「我建议各自选一条路在山顶上见」,但这样的提议放在深夜陌生且幽僻地方来说也着实不太令人信服。

我们爬上了一条完全看不到尽头的阶梯,台阶很陡,几日的暴走加上旧疾,我的腰和膝盖已经不受力,虽然我几乎猜到这个楼梯使人艰辛,但似乎两个人也没有想退让的意思。但替我拉着行李箱的Joe 走了大概50个台阶以后累得不禁停下来,有意想要换一条路线。而我已经困得直接瘫坐在阶梯上,大概是因为已经走了不少的台阶实在不想再返工,再来也无法确定另一条路线是否更平坦合适。

可对于场景和身体更快的舒适性都毫无把握

我们俩就这样对视着,企图用唯一的眼神沟通软化对方,但固执使我们迟迟无法得出结论。

我觉得好笑起来,试图跳出僵持的局面。 Joe费力拉起得到一阵休息的我,正当决意开口前,我隐约看到楼梯前方有人下来,打算先问问他楼梯情况。

猜测这是一个南亚族裔的男孩,年轻人,因他不会讲粤语,英语口音里需要费点力气得出这段楼梯大概有300多阶梯,男生问我们是不是需要爬上去,愣愣地点头后他顺势提起我们的行李箱要帮我们抬上去,尽管语言使我们沟通并不通顺,但助人的心却抹平了阻碍。这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热心的人,黝黑的皮肤和干净自然的卷发,一身运动的装束看起来是一个精力充沛又善良的阳光少年。

#看到了久违的猎户座

只要在远离光污染的地方,或是山上,若你仔细留意,夜晚,天上会出现平均且有序接连在一起的三颗星星,它们便是「猎户座」的腰带。在大理的时候,猎户座太过于常见,只要抬头便能看见。

恍然间,今年已过大半,离开大理半年之久。凌晨十二点半,登上山顶的那一刻,猎户座便闪亮地出现在我面前,如同勋章的奖励一样欣喜。

你知道,这样令人激愤的时刻并不多,以至于在一瞬间我几乎忘记身上所有的疼痛和疲惫,仅仅为了纪念这个午夜时分。

#跟公园晨练的叔叔阿姨打招呼

凌晨五点人慢慢多了起来,不得不在睡梦中主动过渡回来。渐渐能在四处听见打招呼的声音,询问厕所在何处,得知在还需要再爬一半的楼梯到公园中心位置。叔叔阿姨们都很热情指点,走在道路上,起初有一位阿姨也同我们摆手,微笑着「早晨」,发现他们好似都会热情say hi,于是我们也开始放松起来,见人便微笑点头,或「早晨」,在公园里感受到香港的人情味,这或是没有想到的体验。

#香港人24小时都在运动

我在这里见识了他们的倒时差运动。

起初Joe跟我说香港人平均寿命比大陆高是因为他们喜欢运动,对此结论我表示不太相信。直到我们第一次睡公园,凌晨十二点半在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山坡阶梯遇到帮我们扛行李箱的年轻人,大概在凌晨一点左右,我已经铺好床垫入睡,没过多久就听见有声音,抬头趁着远方微弱的路灯隐约看到有人在跑步,身形看起来像中老年男性,整个夜晚入睡的过程也不间断地能听到有人出没的声音,直到凌晨五点频率逐渐增高。

之前去过维多利亚公园,主要是想躺草坪,那里确实有一片宽阔的草坪,有很多外籍Coach 在带小朋友活动,中老年妇女坐在长椅上聊天,大人带着小孩玩耍或一起野餐,有人坐着发呆,遇到三个年轻漂亮的韩国女学生在公园拍照打卡,草坪很大很舒服但草地湿润,后悔没有带防潮垫出来。

加入「非踢不可」队一起踢毽子

相比之下,这个公园的功能几乎就是倾注在运动上,一大早来运动的老年人占九成,散步,跑步,打篮球,羽毛球,网球,踢毽子,甚至于打坐,八段锦,太极,和耍剑武枪,还有一些奇奇怪怪我知道或不知道的养生姿势,都在这个公园得以概览。

这里的运动设施更加健全,有网球场,篮球场,游乐园等等,因为在山腰上,需要先爬坡,接着再爬楼梯,到达公园的路程已经是不小的运动量了。所以大部分来此公园的人目的都比较明确,就是为了运动而来。公园里能偶遇到的人无论年轻年长看起来精力充沛,我自嘲到他们精神状态都比我年轻,相比之下我们两个更像社会闲散人员,只是为了休闲或发呆出现在这个公园的年轻人显得有点突兀。

晚上11点34分我们被锁在了公厕里。

公厕的关门时间是晚上11点半,清洁阿姐没有再进门检查一遍就直接将门上了锁。我们陷入了僵局,厕所倒是温暖的,不用饱经风吹,但被反锁的感受令我充满不适企图逃离。


未完待续,欢迎追踪。下篇更新《流浪和游牧之间:我在香港住公园(下)》

我们是游牧小组雨宙山,正在申请「游牧者计画」

🌈这是我们的游牧故事:《 我们是吉普赛酷儿与猴,边数面条边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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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宙山一個吉普賽酷兒和一隻猴子的遊牧日記本。 山之間,雨之後,彩虹見宇宙🌈 IG: nomads_yuj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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