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飲食焦慮:“當我吃飯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頭豬。”

Sharo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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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這件日常不過的行為,也正在被性別化。

文章首發於“青年志Youthology”,共寫作者:Sharon和青豆,呈現患有進食障礙或飲食焦慮女性的困境。我們曾發布一份「女性與飲食焦慮」的招募問卷,在四天時間內收到了131位女性寫下自己與飲食焦慮相關的故事。在這些女性之中,年紀最小的剛成年,但從國中開始就曾對進食出現過焦慮的情緒。年紀最大的女性,因飲食焦慮產生的痛苦已伴隨她走過十多年的時間。

飲食失調(Eating Disorder,ED)是一組以進食行為異常為主的精神障礙,主要包括神經性厭食症、神經性貪食症和暴食障礙。分佈年齡12-35歲的人群,90-95%的患者都是女性。

在原生家庭、美學霸權、婚戀規訓等各種社會評價體系的影響下,「飲食」這件日常不過的行為同樣被性別化。

以下是原文。

ps如果你感到閱讀此文會觸發壓力反應或創傷性記憶,請及時關閉閱讀。


如果舉出當代女性最大的焦慮,身材必定是其中之一。很多女性為了更美、更瘦,常常要控制飲食,嘗試各種減肥方法。但是,食物又是人類能量的來源,幸福的來源。於是這種天人交戰每天都在上演。吃,還是不吃?如何解決?

以下是三位女性講述她們飲食失調和飲食焦慮經歷的故事。

“那時候,我完全不像一個正常的人類”

「我就像一頭怪物,一隻被圈養的豬。」

在催吐最頻繁的那段時間,薇薇總愛躲在洗手間,直勾勾地看著鏡子。她覺得鏡子中的自己,已經不像正常人類的樣子。

小時候的薇薇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這樣。她記得曾看過第一期節目,美容大王大S 在傳授自己的瘦身經驗:三天吃一根香蕉。薇薇覺得節目在說謊,怎麼會有人三天只吃一根香蕉還能活下來?薇薇不行,她特別愛吃米飯,特別是剛出鍋、還冒著熱氣的米飯,跟菜拌在一起,她能吃上一整碗。

直到高一那年,薇薇選擇成為了一名準藝考生,這意味著安安心心大口吃飯的日子結束了。薇薇從小長得標緻,小巧的鼻子上,漂亮的丹鳳眼睛,臉龐圓潤,有些肉嘟嘟的。在孩童時期,這種臉型很可愛、天真,但放在表演系的藝考生中,就有點吃虧了,和其他臉型小巧的女生相比,她總顯得要胖一些。

訓練機構的老師常會提醒藝考生們在飲食上多加註意:「細嚼慢嚥」、「少吃主食多吃菜」、「吃飯只吃到六七成飽」…

老師也會要求他們定時集體上秤,監測體重變化。那是每個週一上午,學生們排成一排,在眾人的目光中,一個接一個站到體重計上。老師規定,體重每增加一斤,就要交一百元的「罰款」。除了罰款,體重上升的學生還要去附近的公園沿著湖跑圈,一圈下來差不多有九百公尺。

薇薇常受罰。她克制自己想吃東西的慾望,只能到週日下午臨時抱佛腳,不吃任何食物,連水也不敢喝幾口,直到週一上午。然而這種方式並不總是能奏效。

升上高二,藝考的日子臨近,薇薇的壓力與日俱增。她來自普通學校,和那些從小在藝術院校的孩子相比,她總覺得自己太糟糕,太差勁,必須再多付出一些努力,才能進入自己理想中的院校。日子越往後,她逐漸變得「不敢吃」、「不能吃」了。

很多時候,薇薇一天的伙食就是水煮菜,綠色的蔬菜葉子在開水里燙熟,不加任何佐料地吃進嘴裡,產生一點點飽腹感後便停止進食。而她備考播音系的同學,為了應付形體禮儀的考試,每天只吃三四個蘋果,幾週以後再見面,這位同學瘦到就像變了一個人。

藝考結束,薇薇終於順利進入北京某大學的表演專業,可是,嚴格的身材管控並沒有停止。

薇薇記得,小學和中學時,同學總是會挑出班上最胖的女孩,給她起難聽的外號。胖女孩,就意味著「愚蠢」、「笨拙」。她沒有想到,在進入表演專業後,班上那個「胖女孩」居然變成了自己。

為了快速變瘦,薇薇開始實行當時流行的生酮食譜。除了蔬菜和肉類,盡量少吃甚至不吃主食。很長一段時間內,她沒有碰過一粒米飯,或其他任何碳水食物。比起藝考時期,這種大口吃肉的減肥方式似乎沒那麼痛苦,但是為了嚴格地控制熱量,這些煮熟的肉片不加任何調味,除了肉類本身的油脂味,幾乎品嚐不到任何能讓人感到愉悅的味道。

沒課的時候,她總往超市跑,一進超市,她就徑直走向擺放散裝大米的區域,抓一把米,讓米粒慢慢從指縫間流瀉下去,或者走到現烤麵包區的貨架旁,大口大口呼吸著麵包在烘焙時散發的香味。她甚至可以在超市裡待上整整一天的時間。

進入大二,情況更為殘酷。相貌好、有才能的同學會接到試鏡的邀約,「每個人都會產生強烈的危機意識,尤其是對於體重的控制,如果吃了眼前的這碗飯,那你就吃不了演員這一行飯了」。

有一回,薇薇在宿舍裡拆開了一包薯片,還沒吃幾口,就被室友奪走了,「別再吃了,再吃就會變胖」。她眼睜睜看著室友把那包薯片丟進了垃圾箱。

薇薇也接到了一部戲的邀約,前往外地拍攝了兩個月。演員們常常要熬夜拍戲,有時候拍到凌晨收工,隔天又要早起拍攝。即便這樣,為了時時保持最好的上鏡狀態,每次當她領到劇組的盒飯,都會端來兩碗水,把飯菜連涮兩遍,才吃下去。

拍完那部戲,薇薇的暴食症爆發了(暴食症是一種飲食障礙,患者會出現反覆發作的暴食行為,並伴隨痛苦、內疚、羞愧、自責等負面情緒)。她總是覺得自己很餓很餓,忍不住往嘴裡塞東西吃,除了睡覺,她幾乎都在吃東西。咀嚼的時間太長,她甚至感覺臉頰兩側的肌肉隱隱有酸脹感。即使胃部已經撐滿,吃的動作卻仍在不受控制地持續。

失控產生的無力和絕望,讓薇薇一邊吃一邊流淚。直到再也吃不下,她就去浴室摳吐,將吃進去的食物都吐出來。眼淚、嘔吐物的殘渣、胃液的分泌物黏在手上和臉上,薇薇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就像房間裡的一隻怪物,完全不像一個正常的人類」。

她去超市的次數更頻繁,有時趁四下無人,薇薇會偷偷把一杯優格、一塊巧克力或是一隻雪糕揣進口袋裡。她吃下這些偷來的食物後,會覺得自己「很差勁」、「很噁心」,然後再瘋狂地讓自己吐出來。吐完癱坐在地上的那一刻,她會有一種所有東西都坍塌後的寬慰與快感。

「可能我一直以來緊繃了太久,只有那種時刻,我的生理心理道德防線全都崩塌的一瞬間,我才真的感覺到自己從內而外全身心的放鬆了,我饒過我自己了。」

畢業以後,薇薇的表演工作並不穩定。她發現,如果對自己的體重管理得當,比較瘦的時候,試鏡成功的幾率就會提高不少。如果體重上升了幾公斤,就會面臨無戲可接的局面。

一次試戲時,薇薇要和另一位女演員競爭同一個角色,結果她落選了。選角導演私下偷偷地告訴薇薇,「論演技你比對方更成熟,可是在形像上,對方的身材更符合這個角色的期待。」

在長期的壓力之下,薇薇經常暴食,長期的催吐在她手上留下了羅素印——這是由於胃酸侵蝕了手部骨節處的皮膚而留下的傷疤。

薇薇知道自己的飲食失調已經達到了很嚴重的程度,但她不敢去預約心理醫生,擔心付不起諮商費用,也不敢告訴家人與朋友,怕被看作怪物。住在合租房裡的她,每次摳吐時只能偷偷跑到浴室裡,拿出手機將音樂的聲量調至最大,以此掩蓋那些嘔吐聲以防被室友察覺。

薇薇意識到,自己必須改變了。離開校園的她,認識了很多演員之外的女孩,她們不像演員、藝考同學那樣擁有美麗的外表,纖細的身材,好聽的聲音……但是,在這些女孩身上,薇薇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活力與力量,「她們每個人都很健康,很有活力,這讓我看到了另外一種更堅韌的對於美麗的定義」。

受到這些朋友的影響,薇薇學著改變自己的狀態。她盡力減少摳吐的次數,吃飯的時候讓自己放鬆下來,不再對控制熱有過高的要求。

疫情以後,影視業進入了寒冬期,接戲的機會越來越少。薇薇決定暫時離開演員產業,在一家餐飲公司找到了全職工作。如果有合適的角色和時間,她會在下班後或週末去拍戲,做一個兼職的演員。

雖然無法全心投入她熱愛的演員工作,但薇薇獲得了更穩定更規律的日常生活。她可以開心地和朋友、同事一起去喜歡的餐廳吃飯,提前規劃好自己的日常行程,不用再擔心突如其來的試鏡邀請。

「其實,我會感激曾經那段灰暗的時期,如果沒有那段時間,我可能還會在虐待自己的身體。只有當你真正進入到谷底之後,我才能真正清醒地重新認識自己,從心底生出勇氣和決心,不再去在意來自他人的目光和評判。」

“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行”

小黎有一頭長長的捲髮,她會習慣性地將頭髮挽到一側,高飽和度的口紅幾乎是她妝容中的標配。雖然個子不算高,但小黎身材苗條,四肢纖長,這幾年她的體重一直維持在90 斤左右。

網路公司的同事經常稱呼小黎為“美女”或“大漂亮”,每次聽到這種外貌上的稱讚,她在欣喜之餘又會感到一些壓力。對小黎而言,這種漂亮是需要維持的。她曾經努力了很久,才把體重恢復到這種狀態,隱隱地擔心自己會再回到變胖的時候。

小黎對身材的注意很小就開始了。四歲時,父母送她去學民族舞。舞蹈班裡十幾個小女孩站在鏡子前,高矮不一,體型也各不相同。那是她第一次模糊地認知到身材的差異:為什麼有的女孩腿會這麼長?為什麼有的女孩明顯纖細很多?

國中時,「減肥」這個詞進入了女生的日常生活。課間聊天的時候,女生們不時提起減肥的話題,會因為「要減肥」拒絕別人遞過來的零食,有的女孩還會利用暑假的時間,去練習瑜珈和動感單車。

小黎的生活一路都很順利,對於大學生活,她同樣很有期待:「學業排名前百分之七十,進入學生組織擔任部長或主席,有一個帥帥的男朋友一起學習、旅遊、共同成長,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這是她希望實現的人生規劃。

其中,一段持久美滿的校園戀愛是重要一環。小黎的家中,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她以為,自己也可以像家裡的長輩一樣,在大學期間找到一個好伴侶,二人之間相互扶持走下去,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一生。

她的設想大部分都實現了,成績一直不錯,也進入學生社團擔任了主席的職位,唯獨在情感上總不順遂。大一時期,因為異地,她和高中時在一起的男友分手;大二時,小黎和追求自己的學長走到了一起,但這段戀情也在幾個月以後便結束了。

看著周圍的同學、朋友按部就班的學習、戀愛,找工作,「就好像,別人都開始交卷子了,我的捲子什麼時候才能交上去呢?」小黎覺得自己是優秀的、值得被愛的,但另一方面,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的戀愛都可以經歷很長的時間,但自己就是不行?

「我覺得那段時間,我是在嚮往一種極度完美的人生,有一個帥氣體貼的男朋友,一個優秀的成績,一個完美的自己。但是這種設想中的完美,如果有一點點失敗的地方,我就會陷入到自我放棄的情緒中。」逐漸地,小黎每天都會有很長的時間沉浸在不快樂的情緒之中。這種不快樂一點點演變成對食物的渴望。

小黎發現,吃東西好像能讓自己開心一點,獲得一種自由與放縱的感覺。她開始往學校外跑,去各種餐廳嘗試下午茶和甜點:抹著黃油的麵包塗上果醬,塗著巧克力醬的華夫餅配上冰淇淋……吃完下午茶,小黎還會打包幾盒子點心帶回學校,吃完晚餐後繼續享用。

大二一整年,小黎的體重從九十斤漲到了一百一十斤。有一回在宿舍,同寢的室友看了她一眼,突然說了一句,「你現在怎麼胖得像豬一樣?」

小黎愣住了,不知該說什麼。從那以後,小黎每次吃東西總會小心避開這位室友,生怕再從她嘴裡聽到任何更「惡毒」的形容。她把買來的零食和麵包藏進櫃子裡,等到11 點宿舍熄燈,室友們都睡下來後,再從櫃子裡掏出來零食和麵包,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掉。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吃東西就會變成一種自由」,小黎覺得在那個時刻,不會有人在意自己,也不會有人評論或指責自己吃東西的行為,她可以安心地品嚐食物的味道,吃掉幾片吐司,半袋薯片或一盒優格。

這種飲食和心靈上的放縱,不知不覺持續了很長的時間,有時小黎也會感到迷茫,「可是除了吃東西,還能做什麼呢?」找不到其他讓自己真正快樂的事情,她只好繼續撕開手中零食袋的包裝。

小黎的大學在南方,一到六月就會進入梅雨季,陰雨不斷,天空常常是灰濛濛的。一個下雨天,她經過學校的大露台,站在欄桿旁,灰黑色的天空一眼望不到盡頭。 「自己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人生有那麼多美好的事情等待自己去發現去體會,怎麼就把生活過成了這個樣子?」小黎想,不能讓生活繼續這樣過下去了。

然而,在減重剛開始的時候,小黎卻逐漸走向了另一個「不敢吃東西」的極端。

在吃每樣食物之前,她都會仔仔細細對照熱量表,認真計算一天攝取的卡路里,盡量把這個數字壓到最低。幾乎每一天,小黎都會站上體重秤,看看自己有沒有變輕一點。

第一年結束,她的體重下降了近10 斤。第二年開始,小黎想要繼續這種模式,卻發現很難再堅持下去。一到夜晚,那些被壓抑的食慾就如同潮水一般洶湧上漲。站在冰箱前,小黎將所有可以吃的食物全部翻找出來,全部吃完以後,後悔與懊惱充滿了內心。作為彌補和懲罰,第二天她會少吃或不吃飯,以達到熱量的平衡。

到了第三年,小黎即將從大學畢業,她的體重又回到了90 斤上下。但回憶過去兩年的時光,小黎並不感到快樂,自己似乎每天都在與食物、與吃的慾望奮戰。

畢業以後,找到工作的小黎開始嘗試著讓那根一直緊繃的弦逐漸放鬆下來,不再對熱量抱有嚴格的控制欲,嘗試著去重新接受食物曾帶給自己的單純快樂。不用加班的週末,小黎會約朋友們一起去種草的餐廳吃飯,在認真品嚐過食物的味道後,認真地寫下自己的美食評價。

小黎已經很久沒有產生瘋狂進食的衝動了。儘管有時候,她還是會夢到自己再次變胖,夢到那些在大口大口吃東西的夜晚,但是醒來以後,她會試著讓自己放鬆下來,放下那些在面對食物時的焦慮與負擔。

“也許是因為我不夠瘦,看起來不是美麗的女孩吧”

2020 年,吞吞剛留學回國,經歷了兩週的飯店隔離,體重上浮了幾斤。一進家門,母親看見她,就拿出了一個體重計。母親對吞吞說:“因為我是你的親人,我們是一家人,我才會直言不諱地告訴你真相。”

「真相」的意思是:「女生瘦一點比較好看,好看才會有家庭」、「你連體重都管理不好,怎麼管理你的生活?」「嫁不出去,沒人要,就是一個失敗的人……」每當吞吞和母親待在一起,這些聲音總是不絕於耳。

吞吞是「母胎solo」。母親認為,她是因為胖,才沒有談戀愛。如果在身材上沒有改變,能如何踏上結婚生子的路?正因此,母親對吞吞的身材非常緊張。母親舉例說,吞吞的表妹參加減肥班,從200 斤減到了140 斤。之後,從未談過戀愛的表妹迅速地談戀愛、結婚、懷孕、生子。這項「成功經驗」使得母親為吞吞報了個減肥班。

在母親的帶領下,吞吞體驗了各式各樣的減肥療法,推拿、拔罐、舒筋活絡去油、吃代餐。每天,吞吞的飲食被母親嚴格監督,「吃得少、肉量大」是其中的妙方。晚上,吞吞只能吃清水煮西紅柿,再打兩顆雞蛋。吞吞主動報名了私人教學課,1 個月後,她瘦了5 公斤。

2020 年底,吞吞到北京實習,開始報復性地吃宵夜,體重迅速往回漲了5 斤。過年回家,母親見到她,熟悉的評價和言語又一次朝她襲來。

和母親的想法不一樣,吞吞從不認為減了肥,就能找到男友。對她來說,「母胎solo」的問題不在於要完成「結婚」、「生子」的任務,而是讓她遺憾自己缺失了「戀愛」這段人生經驗。

對於異性的眼光,吞吞很在意,記憶卻不怎麼美好。國中的時候,她常常會遭到男生的言語和行為上的攻擊。她不懂,為什麼會遭受這些霸凌? 「也許是因為我不夠瘦,不太會打扮自己,看起來不是那種美麗的女生吧。」吞吞說。

這段記憶一直是吞吞心中的陰影。在16 型人格測驗中,吞吞的人格測驗結果是「冒險家」(ENFP-T),也被大家親切地稱為「快樂小狗」型人格。 「E」代表的是外向(Extrovert),吞吞在結交女性朋友時,就像個快樂小狗,能主動地和女生說話。 “我可以成功拿下任何一個我感興趣的女生,但是我對男性就沒有這種自信。”

與男生相處時,平日與人相處游刃有餘的吞吞,狀態會轉變為緊張和忐忑。她不敢看著男生的眼睛說話,也非常介意自己的形象。有一回,吞吞和一個男生一起吃火鍋,熱氣騰騰的鍋氣撲面而來,她覺得非常熱,卻一直忍著沒把頭髮紮起來,因為她覺得披著頭髮會讓自己看起來臉小一些,好看一些。

「如果我長得再好看一點,或者瘦一點,會不會就不需要是快樂小狗,也能收穫別人的喜歡了?長得好看的人,坐在那裡就能引來目光和興趣。但是長得普通的人,還得性格有趣,或者故事有趣才能吸引到別人。真的好難。」吞吞說。

他人的評價與眼光、「減脂塑形」的目標、標準的BMI 值、姣好的體態......就像栓著風箏的線,牽制著她的飲食慾望。

今年疫情之後,吞吞一直居家辦公。人長時間待在封閉的空間裡,百無聊賴,關注就更容易聚焦在自己身上。她發覺,自己平常沒什麼運動量,除了睜眼工作、閉眼睡覺,久坐不動,運動的步數只是保持在500 步以內。她的身材也微微發胖,體重在一個月內增加了3,4 斤。

於是,吞吞為一日三餐設計了嚴格的飲食計劃:早餐是前一晚準備好的隔夜燕麥;中餐,她會選擇吃輕食,搭配蛋白質和纖維素、維生素等微量元素;晚飯,她只有兩種選擇,全麥麵包、不加起司、不加醬、只加胡椒粉的賽百味,或是不加麻辣醬的辣燙,直白來說,就是水煮青菜或水煮肉。

以前,身為網路人,吞吞一般得到九點或十點才下班,即使不餓,也總是想吃點水果或喝點酒。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每晚都會選擇吃宵夜。後來,她透過健身部落客,了解到酒的熱量很高,便把酒戒了,以新鮮的椰子汁代替。零食和其他飲料也一律戒斷。

一旦產生了吃宵夜的想法,她會立刻去跳劉畊宏“毽子操”,只要熬過了開頭5 分鐘的抗拒階段,隨著血液流動、心率上升,就會投入到跳操的狀態裡。運動過後的水分補充,能讓吞吞躲開進食的衝動。

偶爾,當抗住工作壓力已經用盡全身力氣的時候,吞吞在心裡會浮動起掙扎的心緒:“我今天已經吃的蠻寡淡了,能不能就不運動,放過自己一天呢?”或者,“明天再多練幾組,把今天的份一起練。”

計算「熱量缺口」是吞吞減肥的另一個策略,它指的是人體一天中消耗的熱量與攝入的熱量之間形成的差值。一旦吃了超過標準的食物,吞吞便會對自己實施懲罰。

有一天下午,她吃了一片同事給的全麥麵包,到了晚餐,她只允許自己啃菜心和西藍花。偶爾,她為了不掃朋友、同事的興致,也會吃下額外的小吃或零食,再到一旁沒人注意的地方悄悄吐掉。

每週定時運動和控制飲食的攝入,能減輕重量,但也有負面作用。它導致吞吞的睡眠品質變差。有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她常常失眠到兩、三點。減糖、減鹽、減油也使她察覺自己情緒低落,甚至是情緒起伏。

在吞吞每週參加即興戲劇的排練時,她感到自己不那麼容易笑了,而在以往,這是一項能讓她沉浸在快樂中的活動。 “如果我喝一杯奶茶,因為糖分高,我是不是也會比較開心一些?”

在快樂和減肥之間,吞吞還是選擇了後者。她相信,如果能達到自己為BMI 和身材設立的一個目標,就會自然地快樂了。

「我只有1 公尺62,稍微想像一下就知道,我屬於胖胖的、肉肉的女生。我已經十幾年沒有瘦過了,很好奇,如果真的能瘦到五十幾公斤,自己的體態會是怎樣的,大家見到我的評價會發生什麼樣的改變。」她接著笑說:“到時候大家是不是就能認為我是個花瓶了。”

吞吞平日喜歡穿長裙,彩色幾何花紋的無袖紗織連身裙,或是純白系的荷葉邊泡泡袖裙,它們都發揮著一致的功能,遮大腿肉、遮拜拜肉。出去玩時,吞吞會紮起哪吒雙丸子頭。這樣的穿搭符合朋友對她「可愛風」的印象。上班時,她更愛穿寬鬆的背帶褲。

「但我很想嘗試辣妹、酷女孩風格的衣服,我覺得那才是我。」她找出一張照片,是一個身材小巧的女孩,也是吞吞想努力成為的樣子——臉、身材看不見一絲贅肉,穿著黑色露臍背心,搭配黑色百褶短裙,戴著銀色首飾,背著太陽的餘暉,站在日暮之下。

在一個半月的時間裡,吞吞減了差不多有5 公斤,腰圍瘦了8 厘米,這真實地反映在了他人對她的評價上。有一回,她在路上遇見以前共事過的領導,看到她第一句話就是誇她變漂亮了。吞吞特別開心。

吞吞希望有一天,能夠不再計較地吃飯,想要吃什麼食物的時候,就去盡情地吃到它。為了吃上一頓美味的粵菜,她曾經跑到市區外十幾公里外的粵菜館。身為一個廣東人,她希望慢慢地吃,吃食物原本的味道,感受到食物多層次的口感與味道。 “我希望我吃西紅柿的時候,可以去咀嚼它,感受到酸的口感和甜的口感,而不是單一的味道。”

但她更期待的是:“接受自己現在的身材,接受自己在夏天突然有想吃冰淇淋的慾望。”

不論是在社群媒體上,還是在現實生活中,不論一個女生有多瘦,我們很少會聽到這個女生去接受、欣賞自己的身體狀態。無論多瘦,都還可以更瘦。

如何真正接受自己?或者說,如何在接受與改變中尋找一個平衡,讓自己擁有更有自信、從容的生活?也許是吞吞,或是任何一個在經歷飲食焦慮的女性,都在試著尋找自己的答案。

最後。

這是三個女生與飲食焦慮共處的故事,更深層的,是女性如何面對自己人生難題的故事。

職業壓力、親密關係、原生家庭、社會評價體系......來自各方的目光進入了女性生活中的各個層面。在她們面對、甚至抵抗這些難題的時候,飲食就變成一種情緒的出口,或是自我限制的方式。身體、食物也成了她們自我的戰場。

當然,這三位女性並不能代表所有有飲食焦慮的族群,不同性別、不同年齡階段的人都有各自的焦慮和兩難。在我們接觸的人群中,十幾歲的學生需要面對學業的壓力,孕期結束後的女性需要為了恢復身材而節食,三十歲以上的女性還要負擔人體新陳代謝減緩的問題等等。

女孩們的故事讓我們明白,當人們為飲食焦慮、羞恥的時候,也許問題並不出現在TA 或食物身上。 「拒絕身材焦慮」、「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別去迎合他人的美學」、「管住嘴、邁開腿」也許能短暫地解決飲食、身材上的焦慮,但同時,這些話語只能成為輕飄飄的口號,觸不及問題的核心。

但那個在面對這些難題時的小小希望,也許就如薇薇在紀錄片中說的:「希望每個人都可以輕鬆一點,在日常中的方方面面,不單單是吃飯,還有你的工作,你的生活。”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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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ronz「青年志Youthology」編輯,「性別、媒體與文化」研究生在讀。關心性別、人的困境、青年文化等邊緣的交叉議題和人事物。閒暇時遊蕩世間角落,試圖用文字與影像捕捉思想、意識和決定性瞬間。 Email: xiaoyingslin@gmail.com Ins: sharonz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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