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73:从钓运到统运
周恩来是1976年1月8日去世的。有关报导说他在1975年9月读到一篇《访蒋经国旧部蔡省三》的文章,特意要将此文转给中调部部长罗青长。他死前半个月左右,在身体极为衰弱的情况下要见罗青长,特意嘱咐他,「一定不要忘记台湾的老朋友,张学良将军和张镇将军。」
蔡省三的访问在《七十年代》1975年九月号刊登。那时正值中共释放一批当年被俘虏的国民党战犯到香港,他们表示要去台湾,而国府却不批准入境。蔡省三是蒋经国经营赣南时期的旧部,在战犯中较年轻,其时又正值蒋介石去世未久、蒋经国接掌权力,因而我们的访问算抓住时机。
从周恩来临终的关注,和罗青长与潘静安的直属关系,也许可以明白《七十年代》获中共重视的原因,就是我们大篇幅报导钓运,从而接触到许多台湾留美留欧的学生、学者,杂志反映他们的动向和想法,这是中共需要了解的,但因为文革与世隔绝而无从知悉。这也许是我们被调查部笼络的原因。
中共极为重视对台工作,但实际上他们对台湾的了解,只停留在与国民党的旧有关系上,而且近乎讯息封闭状态。比如周恩来临终前嘱咐不要忘记的台湾老朋友,其中的张镇是1945年毛泽东到重庆与蒋介石进行国共和谈时担任保卫工作的,此人1950年已在台湾病逝。周恩来懵然不知。
1971年保钓和中美关系突破,这一年10月联合国通过接纳中共的议案。中国自文革以来,教育基本停顿,翻译人才绝大部分都被当作「臭老九」。所谓「臭老九」,就是文革将「敌人」划分为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这八种人之后,第九就是知识分子。文革中期,「臭老九」不是下放劳动,就是投闲置散。即使有翻译人才,中共也不放心让他们出国。为应付联合国工作,就大量招募旅美旅欧的台湾或香港的留学生,香港也有个别人通过我的介绍而前往联合国。这批在联合国工作的人,尤其是台湾去的,很多都成为《七十年代》长期作者,比如张北海,和「自由神下」专栏的殷惠敏、金延湘、余刚等。保钓为中国入联合国准备人才,也为《七十年代》提供写手。
钓运在1971年末,就告分裂。钓运的主流,将钓运转向「中国统一运动」,也就是「统运」,而另一部分亲国民党的学生学者,就将钓运转向「革新保台」运动,还有一部分转向「台湾独立运动」,及「支援台湾民主运动」。
钓运的主流派,那两年纷纷组团访问中国。除此之外,台湾也有保钓运动,那时台湾的一些反对派即所谓党外人士,受国际传媒影响,也有想到大陆去看看的。其中有个别人士通过我与中共联络,接受款待。
台湾当时处于戒严时期,岛内实行党禁报禁。一些著名的中国左翼作家的作品,在台湾都看不到,比如鲁迅。台湾报纸杂志报导中国大陆,都过度丑化,即使是事实,也因为用语而使读者怀疑其真实性,比如「共匪」「毛酉」等等用语。留学生出国,看到的书籍、媒体不是如台湾国民党所宣传的那样,于是由怀疑台湾报导的真实性而转向彻底否定,并以此而很容易被中共宣传或西方「非常有用的白痴」的中国见闻洗脑。
和绝大部分具中国情怀的知识人一样,我当时主笔政的思想倾向,也是认为「统一」是不容置疑、天经地义的。 1972年一位回港任教港大的学者写了一篇长文讲台湾问题,大篇幅批判台独;其后有一篇文章回应,讲「台湾人的感情必须尊重」,但基调仍然是「统一」,只是要以尊重台湾人的爱乡土感情,和理解台湾人长期受歧视所形成的反外省人统治的感情,去推进统一而已。
即使如此,《七十年代》还是受到海外台籍人士的关注,原因是我们揭露台湾蒋政权的苛政,符合当时台湾人的意向;我们对中国大陆的报导,也是台湾人较少看到的,可能迎合他们的想像。杂志常被人带入台湾,受许多人传阅和珍惜。
那些年,台湾旅美旅欧的学生学者,在访问中国之后,有不同的反响。我发现,外省籍人士,比较在意中国接见他的领导人的等级,比如问我廖承志是哪一级,也留意中国的政治发展;台湾本省人对大陆本身的发展不那么关心,他们若被领导人接见,多会关注中国的对台政策,比如是否支持台湾人民争取自主的运动等等,而所获印象和他们的期待有很大差距。
不同的反响,使我反思对台湾问题先入为主的观念。复杂的问题还是不设限地开放讨论为好。
(原文发布于10月11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 觉醒,误知,连结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调部与潘静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 无聊的极左干预
- 从钓运到统运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