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途—不运动的体育课(下)
下集来了,今天跟大家分享的高中后的故事。
他跟其他老师不一样
进入高中时,图书馆就在操场旁边,前面有一条充满林荫的走道分隔。因此我在上课时会跟大家一起集合,做完暖身操、等老师点名完后,再晃去图书馆。
高中是老学校,图书馆盖的比较小,书籍跟座位也不多,主要还是去写功课居多。同学偶尔会溜过来跟我聊天,我有时也会直接待在大家的书包旁边。说实在,那间图书馆真的太不起眼了,我在里面的时候很少看到有其他人进来,可能学校阅读风气不高,大家光是读自己的专业科目就来不及了,哪有时间看其他书?所以里面倒也是意外的清幽。
四处飘荡的情形持续到高二时,我遇上了一个特别的体育老师。
他成功的成为少数,让我终于记住名字跟脸的体育老师。
在我拿出那张证明时,他不是看一眼后就叫我去保健室或其他地方,而是先跟我确认状况后告诉我:「那你就待在树荫下有阴影、不会被太阳晒到的地方,跟着大家慢跑动一下,能做的就一起跟着做,不能做的我们再找替代方案来做。」
他不是叫我直接去旁边休息。我很意外,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上过体育课了,因为他的关系,让我又重新开始接触户外运动,甚至在太阳下山后,才让我去跑学校操场测跑八百。
他没有把我当麻烦看待,而是很认真的帮我想办法处理这些特殊需求,又能跟上他的课程内容。从头到尾他都是把我当个正常人看待,而且始终相信我能做到这些事。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连我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到了,什么跑八百,刚开始听到我还以为他在说笑呢。后来才发现不对,他是认真的。
你有遇过会跟着学生一起跑操场的老师吗?很多体育老师叫学生去跑操场,然后自己躲在树荫下乘凉,对吧?他不是,他真的会跟学生一起跑操场,学生跑几圈他就跑几圈,完全不偷懒,而且他上体育课的每班他都是这样跟跑,体力超级无敌好。
好吧,他都跑了,还让我在树荫下跑,我不跟着跑也太说不过去了。所以我们班体育课时,大家在下面跑操场,我就在上面的树荫下跟着绕走道。对,一开始我还跑不起来,他就叫我先用快走慢慢锻炼体力,能跟上的话再一起跑起来。后来我也真的慢慢能够跑起来、跟上大家的速度了,于是体育课大家跑操场时,就会看到一个在走道上奔跑的小黑点。
有次同学跑来跟我说,他们在跑操场时,看到我在上面也跑的那么认真,就觉得要更努力跑才行。也有人问我,只有我在上面跑会不会觉得尴尬啊?一开始的确是有点微妙,毕竟我也知道这行为很引人瞩目,但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再说,虽然不喜欢成为大家目光的焦点,但我引人瞩目的地方太多了,因为会在校园里撑伞的学生也没几个,光是这行为就够显眼了,跑步反而只是小事。没办法,我必须要遮阳,不撑伞就会晒到太阳,而且还要是有涂抗UV涂层的伞,因此常是黑色的内衬,跟一般伞看起来又不太一样。大家要记住就记住吧,别找我麻烦就好。
总之,那个体育老师让我开了很多自己的先例。我发现他会想尽办法让每个人都能参与体育课,而且不管上什么内容都是非常认真的在讲解,认真到你会觉得自己不认真好像说不过去的程度。
有一次是上篮球课,因为大家投篮的很顺畅,于是最后还剩下一点时间。这时老师突然看向我这边大喊:「同学,你来!」我吓了一跳,什么我来呀,去旁边别挡路才对吧,他在开玩笑吗?看他笃定的朝我招手,我半信半疑的撑伞走过去,他把一颗篮球递给我,旁边的同学也帮我接走伞,另外还有几个同学跑去篮框后等着。我就这样跟着大家投起球来,旁边的同学管着不断递球给我,接了球还莫名其妙的投了好几次篮框,虽然也没投中几次,倒是过足了新鲜感。一直到下课钟响我才回神,赶紧跟旁边帮忙的同学们道谢,大家也都笑嘻嘻的下课四散去了。
还有一次刚好上到跳绳,大家都要练习单脚跳。刚好我在发病前练习最勤快的就是跳绳,久违的享受到健步如飞的感受。同学看的目瞪口呆,老师在旁边看着,测验完突然就对我笑说:「哎,终于遇到一个你擅长的运动了,老师真欣慰。」
我也很高兴,自己终于能做好运动了。其实最高兴的,应该是老师让全部人都能享受到运动的快乐吧,现在回想起来很感谢他,真的是一位很特别的体育老师,让我增强了体力,同时也增强了对自己的信心。
上第一堂课时,他就告诉我们他是原住民,以前抓过山猪。对,是真的山猪,真是一位勇士对吧。他的所作所为,的确都像是位勇士般,坚毅、认真、风趣,时刻锻炼自己,散发饱满能量。
巴里・那不让老师,过了这么久,我还是想跟你说声: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相信我可以做到。我做到了。
巴里・那不让。这是他的原住民名字,他喜欢我们这么称呼他。
(认识的不用来认亲,除了老师一概不认,谢谢。)
室内运动初体验
进入大学,第一个学期的体育课就是认识学校里的每个体育项目。每种课都安排了两个礼拜,因为学校小,非常善用空间,所以许多器材设施都在地下室或大楼里,意外的让我的参与度提升不少。操场、篮球/排球场这些当然在室外,至于室内设施则有活动中心的篮球/羽球场、健身房、桌球室、撞球室、韵律教室、瑜珈教室等等,大部分都是过去我比较少接触的。
可能你会想桌球不也是室内运动,刚好很适合我吗?世上才没有这么完美的事,桌球我有打过,但真的是很不会打,每次都接不到球,根本捡球运动。力道控制不了,不是太用力就是太没力,好不容易抓到一点诀窍时间就到了,一个学期又只会上两三个礼拜,等到下学期碰到桌球我又要全部重来。我以前可是可以一直补考到最后,老师先崩溃对我说:「我给你过、给你过!别再来了!」的程度。有些事还是勉强不来的,对我来说桌球就是其中之一吧。
至于撞球,我觉得挺好玩的,其实很简单又有趣,当休闲可以,但如果说想要真的运动而不只是要学分的话,也没那么适合。而且听说撞球课超难抢的,所以我决定继续看其他的运动。
羽球课,我本来觉得也挺不错,因为以前去外面的羽球中心上课过,至少我打的起来,要对打也还算可以,结果后来才知道学校的羽球课得在室外上,室内留给排球课使用。这下我也不能选了。
那排球我也不用想,我的手臂太细,每次打完都整片瘀青不说,练习往上抛球连续打时也老是打到脸⋯⋯真的超痛,而且我还戴眼镜,还好眼镜没有因此碎过。
至于篮球理所当然的也在室外上课,以前看灌篮高手时有试着练习一段时间,但也只勉强达到差不多的程度而已,能投进篮框的机率大概是一半以下吧,而且我的吸球体质,每次都让球主动往我身上招呼,有够可怕,所以完全不考虑。
总之用删去法删除选项后,我惊觉一件事:自己能选的只剩下瑜珈跟有氧了!
好吧,我把瑜伽列入排课的第一志愿,而且是所有课程里最优先抢课的。因为学校并没有能让我免除参与室外运动的机制,我想要上什么体育课得自己去抢才行。
大一时我问了体育老师,他一看见那张证明,就叫我去体育处申办免运动体育课的手续,改成上室内、考纸本测验的静态体育课。那些课程是学校特地开给有心脏病或特殊疾病,无法激烈运动的同学参加的。我向老师反应自己有部分可以跟上,他问了我一句话:「那不能参加的我分数怎么打?」
后来各退一步,还是解决了第一个学期的问题。但我知道要是没抢到能上的课,整个学期我就没课可上,没有到达规定的学分就不能毕业,所以我把选课的优先顺序都赌给了体育课。
好在运气不错,让我能够在第一阶段就顺利选上瑜伽课。室内的体育课,我终于不用再拿出那张证明「找老师碴」,可以好好的上一堂安心的体育课了。
第一次上到瑜伽,我无法形容心里的感动。其他人可能会觉得,不过就是堂学校的瑜伽课,不是很普通吗?有什么好激动的?但对一个很难得可以正常上完一堂课,不用担心强风把雨伞吹走、太热也不能脱防晒外套、要一直找没有阳光的地方待着的人来说,我根本没上过心里头这么轻松的体育课过。
太感动了,感动到我交期中报告时写了新诗来描绘上课的感受(就是之前舒缓瑜珈一文中提过那篇),后来那篇还被老师拿去投了学校的运动文学比赛。
就这样,随着一堂堂课的进行,我开始享受到瑜伽带来的好处。原先紧绷的筋骨逐渐松开了,从未体验过瑜伽的我感觉到身体似乎「鲜活」起来了。我不禁想着,要是国高中时就能认识瑜伽,是不是会很不一样?要是当时的我知道,原来还有这种运动能够跟身体做沟通,而且还不用晒到太阳,其实我也是愿意去做的。
教育体制下的被牺牲者
过去,从来没有体育老师告诉我这些,大部分都只是让我去保健室或图书馆待着,知道人在哪没有消失就好。或许是学校的环境本身不允许,因为在强调「团体」存在的校园中,最好每个人的状况都一样,不要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不然你就是那个找碴的异类。而且老师也没时间针对你做特别的处置,因为比起一个人,一群人的权益更为重要。
在大环境现有制度的条件底下,牺牲的永远是少数人的权益。因为是少数,所以多数人不会特别在意。即使本身是少数人,有时也会因为不希望给他人额外添麻烦,而默默沉淀下去。
这就是现实,就是我一路走来的感受。
我不怪任何人,这不是那些师长的错,也不是那些同学的错。至于制度有错吗?制度也是人为的,也需要不断的修订调整。但在这些过程中,我们是否能用更温柔的方式,去对待拥有「不同需求」的人们呢?我们是否可以在自己能够承担的范围内,适时的对他人伸出援手呢?
世界美好也残忍。从我十岁那年开始,我就领悟到了这点。无论你在其他方面做到多优秀,只要你的与众不同带给他人困扰,不用做什么就会被认为是「麻烦人物」。
人只要活着就会麻烦他人,但我是多么不希望自己因为这点而成为他人的麻烦呀。我用自己的方式去试着努力,因为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变成他人的麻烦啊!
在那些看见诊断证明的师长眼中,我看到有些眼神中参杂着「同情」跟「麻烦」,而当时的我无从反驳,只能默默将这些感受藏进心里。我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但为什么在写着这些话的当下这么难过呢?无论是对自己或对体制,我都无能为力,反驳的力道是如此苍白微弱。
是,我需要不同的上课方式,但几乎没有什么体育课程是能够满足我的需求的。让我去其他地方、不会打扰到课程进行就好,也只能这样,根本不敢奢求更多。身为一个特殊疾病的孩子,我在过去的教育体制中甚少被重视到。现在我告诉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因为我不希望又因为什么事,在他人眼中又看见「你好麻烦」的感受。但每当讲到免疫力的问题、在谈论身体状况时(尤其像现在时局震荡),我总会因此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有可能会给身边的人添麻烦。你懂那种恐惧吗?明明,我只是想要好好活着而已。
看着人们谈感情、谈婚姻,我从来没想过那些。两个人的世界对我而言太遥远,光是把自己照顾好就不容易了。在大学以前,我从未想过大学生活的模样,更没想过出社会之后的事。因为活着,就已耗尽心力。除了生活还能够谈论其他,你知道有多么可贵吗?那代表你除了生活外还有余力,但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的。
我很少和身边的亲友讨论感情问题,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去想达不到的事。能够爱一个人,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而我能做的,就是献上祝福罢了。结婚或生子,不在我的人生规划中。我的生命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好好活着,然后当个称职的记录者。
生而为人的自由
把这些过往记录下来,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是我希望能让大家看见并发现,能够正常生活是多么的可贵、多么的值得珍惜。你的稀松平常,可能是他人求之不得的心中渴望。如果可以选择普通,没人想要特别,然而有时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并尽力去调整。
如果你身边刚好有这样特别的朋友,你可以不理解他的疾病,但请不要因为他的与众不同而取笑他。没有人该被嘲笑,所有人都应当被尊重,这是做人的基本权利,无一例外。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表达的权利。」
「I disapprove of what you say, but I will defend to the death your right to say it.」
——霍尔(Evelyn Beatrice Hall),《伏尔泰的朋友们》(The Friends of Voltaire)
借着此文,一并感谢过去那些曾经宽待我、让我无需担心成绩问题的体育老师们。谢谢你们没有因此为难我。愿你们身体健康。
我是Miracle,也谢谢萤幕前的你愿意读完这篇长文。欢迎跟我分享你读完之后的感受,老样子,等我沉淀过后会回应,我们下次见。
※本文发布日期:2022/04/20。同步发于FB、Matters、方格子。 ※著作权所有,欲转载者务必事先告知,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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