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形肉义肢
第一章
从诊所下班后,偶尔会来到这里,忘了是大二还是大三的时候,一样是在这家咖啡店。
那时隔壁桌的客人哪,点了杯血红得惊人的饮料,一根比焦炭还要黑的吸管就插在浮冰中央,我手托着歪钭的脸看到入迷,立即陷入脑雾那种无法自拔的胶着里,不只这样,那仿佛想证明自己有多粗壮的透明玻璃杯,边缘还挂着一片黄澄澄犹如大耳朵般的柳橙切片,仔细一看,碎冰上还倨傲着一片小花瓣,那简直就是刚从花螳螂脸上剥落的艳丽残壳面具。
「看来有人迟到了。」
开始等得不耐烦了吧,我还以为她一点也不在意呢,毕竟人是她约的,会不会迷迷糊糊约错了时间或是地点了呢?我在心里讪笑,搞错赴会地点这种事发生的几率有多高呢?反正我是不排斥待在这里像无所事事的闲人那般,漫不经心啜饮咖啡,把自己摊在大片窗户下让阳光错落进来尽情晒在身上,也不排斥被一圈圈热带植物般我也叫不出名字的室内盆栽擅自把人给埋没起来,毕竟它们就像是下午时段客厅里的狗狗阿,猫猫阿,或常翻身不顺遂的巴西乌龟,总是安祥温吞窝在一处,根本比人还要懒啊。
「原来是位大牌导演!」
没差吧,意识渐渐溃散,睡一下无妨,我心里不停这么想,直到似乎有人用手肘戳了我(她动用全身最硬的部位像木棍那样顶着我的肚子)。突然眼前不远处出现有个人双手撑着前臂式拐杖,上半身相当壮硕,肩膀厚实,手臂有我小腿那么粗,但下半身却萎缩得瘦瘦小小的,他缓缓走向我们这桌,伴随着某种节奏那是脚下辅具磨擦地面的声响,匡啷匡啷一段一段的厚实步伐逐渐靠近,我不由得正襟危坐。因为,那身影熟悉得就像是在街上巧遇到无法怠慢的亲人般,使我整个脑袋都清醒了。
没人料到拍摄这部叫「完形肉义肢」的纪录片导演,本人罹患小儿麻痹,她那不耐烦的脸色瞬间消散,全身站起来表达着歉意,「实在抱歉,导演先生,应该和您约在一楼就好了」,连我也不得不陪着躬身说几句话,可是呢,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说实话嘛,「很抱歉,我家光碟机突然故障,那部关于肉形义肢什么的,阿,其实是因为各种无法掌握的原因,我还来不及先看过您的大作,总之,十分抱歉。」我在心底确实是这么说了喔,只是喉结突然肿成核桃,让我发不出一丝声音。
偶然认识一位正在复健科实习的学长,曾经陪伴一位右腿截肢的年轻女孩做了半年的复健,后来喜欢上人家,不料对方却说:「可是我并没有打算一辈子都在复健耶」,学长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阿,俗话说,只要条件具备,没有什么不可能,可是呢,截肢女孩与复健师直立人在医院相遇,这样的情境设定,很难成为爱情的起点,你问我为什么?就像这位身障导演拍摄身心障碍人士的题材是很顺理成章的吧,可是一位直立人想要进入身障的世界,是需要「正当理由」的,不是随便一句我想关心对方就可以成立的喔,他们已经是另一种人类了,导演用科幻元素当作配乐,我想啊,是相当有自觉的呢!
「 导演使用科幻调性的配乐,是为了搭配像是机器人造型的仿生义肢吗?」她提问了。那么导演会怎么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呢?
「嗯,我的纪录片是在探讨肉义肢的存在论理。」导演会这样回答吧。
「那么什么是肉义肢呢?」既然如此,她也只能这样提问吧。
不过啊,她必定会逞能:「 那是一定的。这个说法是来自那位下半身瘫痪的女公务员,她说车祸之后做了二年复健,可是,下半身还是完全动不了,就算先生进入她的身体也不太有感觉,只能从对方的动作节奏想像若有似无的讯号,这种演戏的性生活让她十分厌倦......」
那个画面大概就是她描述自己很像情趣娃娃任人摆布着,整个下半身都是虚空的存在。她受访时坐在轮椅上拍着大腿自嘲说:「我的义肢是用肉做的喔!」,可是肉义肢完全不实用,甚至无法撑起自己的身体,它只是看起来比较完整罢了(还不时萎缩着)。为了度过那段扁平黯然的被动时光,她不时玩弄着自己的长发,用一种十分平淡的眼神观察着对方,突然自言自语起待会晚餐要吃什么:「披萨吗?」没有想到对方竟也温柔搭着腔:「好啊墨西哥辣酱口味,可是要很辣很辣的喔」,那画面好像情色电影的一幕,男人奋力挤压女人身体,可是音轨的部分像是从另一段完全不相关的影片截取下来的日常对话:「怎么样?你想吃咖喱香肠义大利面还是酪梨沙拉三明治?我想喝啤酒,那妳呢?一样是苹果气泡水吗?」脊椎一旦受损,灵魂和身体就不再同步了,像是影像轨和声音轨已经分离的影片,变成蒙太奇剪接的预备动作,要嘛就替换一个新的灵魂,不然就找一具新的身体。
他们的心阿,像一张纸被揉成结结实实的一团,已经「完全变形」了,像是个新造的人,重新用前所未有的实在感活着,和这样的新人种相比,一般人倒像是漂浮在空气中过着虚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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