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在野:紫陽街詩歌斷代史

闽南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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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寫肉慾的詩是下流的,那首先是時代更為下流。

1

九月上旬的一個午後,陳十八走上台階,自動玻璃門滑開,重逢之島西餐酒吧的店長kiko走上前來招呼他。他魁梧而面無表情地寒暄了兩句,往深處走,重逢之島正在試營業,除了兩桌嘗鮮的客人外,就剩下服務員們注視著陳十八和我,口罩嚴肅,眼神謹慎,kiko介紹說,吧台前方是個合適做活動的地方,投影機這週就裝好,並詢問陳十八,講座現場還需要什麼設備嗎?

陳十八說,逛逛。於是我們走到露台,寬闊,正對著吾悅廣場。陳十八說,這裡風景好,車水馬龍的。我們又走到另一個露台,露台中間是水池,水池週邊鋪滿了沙灘,沙灘上散落著椅子,椅子旁槳板迎著風樹立,露台側邊是永寧江,颱風將來,天壓得又黑又低,江水也深灰起來。陳十八說,這裡一定花了大錢。

我說這點沙子很便宜。陳十八驚愕了,是嗎?他總是相信看似精美的景緻一定價格不菲,我看他傷感的樣子,又補一句,但策劃貴呀。他才寬心下來。

我們走回吧台,和店長kiko敲定了國慶期間的某天,陳十八將會從臨海市趕來黃岩區,開一場詩歌講座,時長大約90分鐘,作為新店開業的第一場活動。

陳十八坐在吧台上,說,我要走了。我說,你別走了,你回家了還是自己一個人哭,不如在這裡喝一杯。

他說好吧。我對酒保說,我要混世魔王IPA,給陳十八一杯爽口的。一杯拉格擺在陳十八面前。

重逢之島黃岩店是西餐廳和精釀酒吧複合體,官方說法是作為「永寧公園新業態」的一部分出現。股東三人也都是陳十八的讀者,在台州地區的飲食業界,陳十八有著一定的知名度,臨海市有101餐廳被陳十八認真品嚐,並寫成《臨海覓食手記(上下)》 ,從新榮記到蒼蠅館子無所不包,在《臨海覓食手記(上)》剛問世時,甚至有家餐廳的老闆偷偷改名,佯裝一位資深食客留言,力薦他們家的鯽魚湯,在《臨海覓食手記(下)》中,這家魚莊如願上榜,理由一欄寫的是「老闆可愛」。

陳十八是個詩人,就這個時代的大多數31歲男人而言,他是清閒的,事業編,五險一金,年終獎,每天工作六個半小時,還有一疊大潤發購物卡。

同時,他也是忙碌的,在六個半小時之外,他要用手機寫詩,躺沙發上抑鬱,偶爾抑鬱過頭了,不免要大睡一場,每週三七點,他會坐在台州臨海市紫陽街再望書店打理肚抖喜劇公社,這是他發起的計畫之一,每週六要擔當俱樂部脫口秀的主持人或演員。最近,他更忙了一點,忙著到單位領導找他談過話了——因為新詩集《跳銀河的人》上市,他奔走於長三角的獨立書店間,在一場又一場約90分鐘的講座中,高談名為《消亡與目的》的主題,闊論自己寫作的心得,最遠,向南到達了福建泉州。

陳十八有許多讀者,但他和讀者們並不是一個同溫層,想必這對作者和讀者而言,都是較好的狀態,他的詩風有著出其不意的冷峻或溫暖,讀者們不需要在他的作品中互相擁抱彼此,只需要欣賞他的痛苦和快樂即可,在他筆下,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而且往往互相傷害,他則常是屬於沒有勇氣去傷害別人的一方。

他寫詩幾乎是不間斷的,比如在喝酒片刻,他會突然沉默,在便籤上寫下一段段分行,按他的話說,這不僅是寫詩,還是「在用超出生活的部分來修補生活”,這是他寫詩的第4年,也是他自認為人生真正開始的第4年,他感到自己度過了平庸乏味的27年。在4年裡他彷彿天垂靈感,接連寫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人物小傳、美食評測,以及完成了兩本坊間傳閱的詩集,一些人以為,是五險一金的保障讓他安心創作,但他想的是:「有五險一金,寫成這樣不容易」。五險一金也不是全無代價的,身為寫作者,要在與平庸乏味鬥爭中耗費許多精力。他用剩下的精力寫下:

我看見的星星

是開朗的星星。

他似乎很喜歡這句,在《跳銀河的人》詩集扉頁,這是他手簽給多數人的寄語。

臨海市曾是台州府城,一千多年來,巾山腳下、靈江岸畔的這條紫陽街一直是繁華地帶,直到改開以後情況有所變化。紫陽街以前不叫紫陽街,但傳說紫陽真人住這裡,朱自清當年坐船從靈江上岸,往北走,穿過興善門,路過悟真坊、奉仙坊,去臨海中學教書,他就住巾山腳下。從朱自清故居往東走個百步不到,就是龍興寺。鑑真第四次東渡日本,從這裡出發,唐代貞元年間,日本僧人最澄先到台州府天台山求法,後在龍興寺受菩薩戒,回日本創立天台宗。宋朝的國務院部會帶領趙抃離開台州時,寫了句「賞遍丹丘上畫船」。

丹丘,就是神仙住的地方。現在,這裡是網紅和遊客打卡的地方。街道兩旁建築仍古色古香,青石板路仍然狹窄,一些網紅店門口排著長隊,假日時摩肩接踵,官方會僱一些人穿上明朝軍裝,伴手禮店售賣著戚繼光抗倭的文創。明朝嘉靖年間,浙江參將戚繼光曾在這裡抗倭,在四里之外,就有308顆倭寇的頭被戚家軍砍下,這條戰績被記錄在中國人民抗戰紀念館。紫陽街週邊長達5公里的城牆完整得讓人疑惑,考古隊一分析,宋唐清三次擴建的城磚都在,建國後為了防洪,城牆才得以保留。

村上春樹寫作的起點,是目睹棒球的一擊,而陳十八寫作的起點,則是一場聚會。那次,陳十八被人帶到當地作協的聚會上,人人都分享新詩,他無詩可讀,只好朗讀自己新寫的一篇小說,前輩們說這就是詩歌,於是他開始寫詩,無法停止。他在一場連自己都覺得平庸乏味的飯局中,就這樣無意間看見了開朗的星星,他是幸運的,這場飯局之後不久,他認識了老五,不過他偶爾會遺憾運氣來得稍微晚了些。

田中小百合位於大田街道的出租屋常燈火通明,他和老五、陳十八、謝然羽四人徹夜長談文學和藝術。多年後,田中小百合想起那間出租屋──日式風格,在畫室樓上。有那麼幾個月時間,田中小百合白天教完書法和國畫,就開始等他們來——陳十八從巾山中路的單位下班,老五停下醫療器械的銷售工作,謝然羽從再望書店趕來,上半夜吃喝喝,下半夜悲天憫人,謝然羽主要參與上半夜。我懷著好奇心,細究那是怎樣的日式風格,主要有兩個重點:進門脫鞋和家徒四壁。這段歲月的珍貴程度,讓陳十八將自己的人生起點從“開始寫詩”,修改為“認識老五”。

老五那時還不是再望書店主理人,彼時再望書店還在風景優美的靈湖邊,遙望著全世界第一家新榮記。再望書店創辦人謝然羽感慨道,「當時好火啊,來的人好多,就是不買書。」後來搬到紫陽街,確切地說是街上一條叫三撫基的小巷子,老五放棄了醫療器械的工作,加入書店當主理人,接著田中小百合的畫室關閉,也加入書店成為駐店藝術家兼設計師。兩本詩集的封面,都由田中小百合操刀。在謝然羽看來,陳十八和田中小百合雖然都是男人,但特別契合,他們甚至可以結婚。說著說著,吃著面的謝然羽拿出了一瓶茅台,配麵喝,老五說,今天賣了800多塊的書,喝一下吧。

田中小百合來自甘肅岷縣,他被謝然羽稱為土裡長出來的,直爽而不落世俗成見,這種不落成見落在陳十八身上就是標誌性的童真,能看懂田中小百合畫作的人不多,謝然羽是其一,她眼見田中小百合的畫風朝著返璞歸真的方向一路發展,從國畫到蠟筆畫,再到彩繪,如今有的人誤會他是「兒童畫」。田中小百合現在的畫室原是家首飾店,緊鄰再望書店,我幾度在珠光寶氣但狹窄的畫室裡看他創作,既有案牘勞形的文人妙趣,也有迎接財神的空前盛況,還有山海經的飛禽走獸,與其說這是兒童畫,不如說這是回應古典的嘗試。在《跳銀河的人》的封面上,田中小百合畫了一隻小恐龍。

期待

一億年後

發生的團圓

一億年後的白骨

替我說出

我不是陳十八

我是叫陳十八的小恐龍

——《夏天41》

九月中旬,陳十八來到杭州良渚,參加杭州閱讀生活節。他驗了票,戴上標示著工作人員字樣的手環,直奔「尤利西斯書店」攤位。老闆胡一刀正挽留讀者:「你再等幾分鐘,詩人馬上到了,讓他給你簽名。」這位客人比較著急,前腳剛走,後腳陳十八就到,不巧沒趕上。這場書展在防疫政策收緊的情勢下舉辦,在一千多平的面積上,人頭攢動,看著就像頂風作案,堆滿了上百家出版社、出版品牌和書店的攤位,其中有三家攤位賣著《跳銀河的人》,陳十八坐在再望書店的攤位上。一位國中生被封面上的恐龍吸引過來,買了這本詩集,她要陳十八幫忙手簽中考願望。陳十八說,叫叔叔。女孩從口罩後面發出沉悶的笑聲,似乎讓他感到一種無奈的溫暖,他在扉頁寫下:星星是開朗的,明年上附中。

《跳銀河的人》是他的第二部詩集。在他寄給我同名文件的7個月後,詩集走完流程順利付印,這時我才發現足有三分之二的內容被換掉。回頭去看7個月前的《跳銀河的人》,那些被換掉的詩歌,大多洋溢著驚人的情緒、生猛的想像力,包括更為隱密的情感描寫和兩性關係的思考。陳十八的好朋友陽莯和我聊過為什麼這些詩歌會被排除在結集之外,她認為,第二部詩集更尊重閱讀者,也更尊重文學了,基於某種考量,這部詩集努力邁向樸素和確切。

書展結束,離開杭州向東出發,陳十八隨我前往嘉興市王店鎮。舊城區是落寞的江南水鄉,一條狹窄河道的兩岸,擠滿了傾斜的木屋和錯綜複雜的電線,一座鐵路橋跨越河道上方,我們走進橋下,火車呼嘯而過,在頭頂隆隆作響,橋洞發出飽滿的哀鳴,在夕陽裡,我們看向遠方,試圖辨認當地人說的那座侵華日軍遺留的碉堡。

在王店鎮梅里有為圖書館二樓,陳十八看著漸漸落下的日頭,談起這部詩集的完成過程,有些波折,反复,最終發現不是一開始的模樣。 「我甚至想把那個女孩的名字寫在扉頁上,」他說,「這部詩集就是獻給她的。」陳十八寫下

遺憾的事那麼多

我選最輕的一件

放在海邊

陳十八說,她就是最輕的那一件,在詩集編輯過程中,隨著對那段夏日往事記憶的理解、消融和變化,他換掉了三分之二的詩。

2

去年夏天,陳十八一邊失戀一邊忙得不可開交,他和再望書店一起舉辦的城市詩歌節正緊鑼密鼓推進。 10月初的頒獎典禮上,胡了在602位青年詩人中脫穎而出,榮獲首獎,獎金10000元。最讓陳十八開心的是,在投稿郵箱裡收到了許多令他稱奇的青年詩作,為了給青年詩人一個舞台,第一屆再望青年詩歌獎應運而生,再望書店創始人謝然羽將詩歌獎向外擴展,衍伸為聲勢更為浩大的“城市詩歌節”,本地的五月工坊、白噪點等公司相繼參與,當時臨海古城佈滿詩句。在詩歌節的預告片裡,一位白髮老人搖頭說:“現在隨便寫一句話,就成了詩歌,叫人覺得不可思議。”陳十八最後發言——“大多數人誤解了現代詩歌” 。

翻開首獎胡了的詩,可以看到的是雖然年輕,但他的題材有吳敬梓、計劃生育或xxx等,他在評論自己的新詩集《節日》時寫道“我相信文學對個體心智和行為的提純,使人有更健全的人性和良知。」李柳楊獲得提名獎,後來,她在個人公眾號推薦陳十八——《假如一個人喜歡布羅斯基,我就向他推薦陳十八》,陳十八欣賞李柳楊橫衝直撞的性格,以及對於寫作的堅定。李柳楊像一陣風,雖未見她,但到處是她的傳說,比如說另一個詩人曾告訴我李柳楊是在不曾謀面的人中最熱情和善良的。

1997年出生的胡了在“提純個體心智和行為”,1996年出生的李柳楊在“貫通意象和口語兩種詩歌思維”(頒獎詞),陳十八有句戲謔的比喻:“當代青年作家的困擾主要是中年作家,像我的父親一樣,不可撤銷,無法更改。”

在胡了領獎過後幾天,週雲蓬來到台州市印刷廠倉庫,這是一座被主辦方改造為展廳、演唱會現場的廢棄廠房,週雲蓬的《中國孩子》,作為詩歌節的高潮,也作為落幕,也某種程度上與胡了的《計劃生育》形成互文。幾個月後,印刷廠布一場藝術展時廠房崩塌,究其原因,發現是上次演唱會的加固工程令天花板鬆動。

小朋友見沒有反應

又冒出來一句

這就是計劃生育嘛

理髮師推著他的頭髮

悠悠地說,嗬

連計劃生育都知道

他得意地對著鏡子

小腿興奮得亂蹬

他媽媽鐵青著臉

——胡了,《計劃生育》(節錄)

陳十八喜歡一種叫東方樹葉的飲料,他常常對著瓶身上的茶馬古道插畫發呆。去年夏天的北鳥並不寬裕,但每次出門,他都會給陳十八帶一瓶東方樹葉回來。在陳十八家住的日子,他三番幾次想要從物質上拯救北鳥,想幫北鳥介紹什麼工作,或做點什麼,漸漸甚至有恨鐵不成鋼的憤意。這種憤意是可以理解的,在好友陽莯看來,陳十八是一個難以忍受貧窮的人,他大部分的工資都花在了美食上,他對美食的熱愛是他雅俗共賞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畢竟是《臨海覓食手記》的作者,他會對自己好友吃不起新榮記而感到生氣,而非輕視。一次聚會上,本地大哥陳威風說要花五萬塊錢,買北鳥一部武俠小說,北鳥就離開了,前往武漢成為一名保安。拿到薪水時,他給陳十八發了個不小的紅包,備註是:陳十八,請你喝東方樹葉。

作為遠近聞名的書痴,再望書店主理人老五在店內一隅有他自己的廬藏,常出沒於書店里城垛般的鄴架間。他曾擔心陳十八的創作。再望青年詩歌比賽初選時,老五反對一位小有名氣的口語詩人入圍,他認為「口語詩歌寫作存在某種技巧性陷阱,轉折手法就是其中之一,很討巧,但如果不打動人,特別是如果無法擴容我的情感,那便沒有意義。」在他看來,這位詩人就掉入了這樣的陷阱中,陳十八最初進入口語詩的創作時,也在技巧性方面用力頗深,讓老五感到欣慰的是他避開了這樣的陷阱,反而傳承了更古老的情感。許多朋友都認為陳十八變化很大,那些原本喜歡《關雲長》的朋友們,如今他們大多都看不懂。 5年前臨海作協的改稿會上,北迴歸線詩人傷水受邀前來,直言各位作品都是垃圾。 《關雲長》被傷水看中,連說好詩。此後,陳十八將傷水視為自己的老師,直至現在,主要教導的內容是美感。陳十八回憶起那場改稿會對他的影響:「如果我一直寫關雲長這種詩下去,我早就是作協副主席了,至於哪個作協,再說吧。」傷水可能有所不知,這首《關雲長》原本是篇散文,被陳十八多按幾次回車鍵了一下:

一開始關羽是可以被描述的。

衣著兵器馬匹,瞳孔裡的神采。

和所有東漢人一樣,春天交配,秋天殺人,冬天關起門來閱讀。

而更多時候他站在劉備身旁,沉默鋒銳,像一把剛鍛好的刀。

曹操說,好刀。

——《關雲長》節選

他確實是作協的一員,至少在退會之前都是。陳十八和許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可以隨波逐流,在生活的牌局上偶爾跟牌,但在觸碰底線時會掀翻牌桌,像初中二年級的孩子。一個午後,大家在書店裡讀詩,市博物館長進入書店,一些作協老前輩眼疾手快,跟上前去,與館長一行嘩喧,對現場活動的參與者們視若無睹之際,陳十八把牌桌掀翻了——他的大聲質問將那群沉浸在寒暄世界當中的人們拉回現場。所有人都沉默,有的人難堪,然後離開了。當天,陳十八退出了所有和作協有關的微信群。從此,他幾乎不和作協來往,在作協那邊,陳十八自然也成了一個負面人物。

詩的潮流演變之快一點也不亞於市場經濟。在陳十八的老師傷水開始寫詩時,他是台州學院(時為台州師專)的大學生,多年之後,他從台州玉環縣外貿局一把手離職,加入蘇泊爾集團擔任CEO,與北島、加里·斯奈德們恰同學少年。如今北島出走香港、斯奈德隱居內華達山林,他們的談笑風生凝聚成泛舊的合照,懸掛在福建漳州瑞竹岩別墅的客廳。搬來這棟別墅,他抱著某種尋親的懷抱。我曾前往傷水的玉環老家,他妹妹在廚房裡烹調蚵仔煎,傳來滋滋油響,傷水泡了茶向我講述家族歷史——清朝道光年間,祖先從福建泉州府崇武城向北出發,臨行前刨了祖墳,骨灰背在身上一路走到玉環。改革開放後,玉環縣外貿局長傷水沿著祖先來時的路,往回南下,在廈門他一個人就是一個縣的銷售員,見到衣著鮮麗者路過酒店大堂他便上前攀談,那多是港台商人,不可錯失商機。

傷水的記憶中,曾收到黃霑的信。在千百惠的《走過咖啡屋》傳唱大江南北後,黃霑從香港來信,邀請「牧莎先生」作詞。那時他只是台州師專的學生,寫點遊戲之作,用筆名牧莎投稿,意想不到會被選中成為《走過咖啡屋》的歌詞,也不知道寄信人是寫下《滄海一聲笑》的黃霑,年輕氣盛的他甚至覺得自己受辱,畢竟那是出書可以買別墅的1980年代,寫歌詞又算什麼。多年後,他前往香港,尋到黃霑的「黃與林」廣告公司,問寫歌詞能賺多少錢?傷水被一串數字震驚,但他只記得自己到手10塊。現在,他偶爾到台州學院兼職教書,主要教授行銷,以及詩歌。

在台州教過書的名詩人,還有朱自清和鄭振鐸。五月工坊和再望書店的中間點是朱自清故居。 1922年,朱自清來到紫陽街執教台州中學(時為浙江省立第六師範學校),同時寫下了一系列作品,他的台州生涯中,既有名滿天下的《匆匆》,也有不為人知的《宴罷》,這首詩由一場覬籌交錯的宴會出發,注意到伺候宴會的僕人餓得兩腿發抖,感慨朱門酒肉臭。

就文學成就而言,同在台州中學執教的鄭振鐸更欣賞朱自清在這時期寫下的另一首短詩《燈光》——「功力的深厚,已經不是嘗試之作,而是用了全力來寫的。”

那泱泱的黑暗中閃閃發光的

一顆黃黃的燈光呵,

我將由你的熠耀裡,

凝她明媚的雙眼。

——《燈光》

1956年,鄭振鐸最後一次回到台州,前往國清寺研究印度佛教東來與中國戲曲的關係。 1958年10月17日,他搭乘圖波列夫-104訪問埃及開羅,當他飛行到蘇維埃聯盟楚瓦什共和國時,飛機失事,伏爾加河流過楚瓦什,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副部長、中國科學院院士鄭振鐸不幸遇難。

出訪開羅前的10月1日國慶節,鄭振鐸在天安門觀禮台上對冰心說,「我們都回來後,我一定請你去我家吃一頓老太太做的家鄉菜。」冰心回憶起和鄭振鐸在五四運動中的初識時,特別之處在於鄭振鐸一個溫州人在組織旅京福建省同學會、編印《閩潮》。鄭振鐸曾祖父是福建長樂人,遷徙溫州已是第四代,但他能與冰心流暢的講福州話,鄭振鐸母親做的福建菜遠近聞名,連胡喬木都慕名吃過。儘管鄭振鐸從未回福建永樂長居,但藏書章一直刻的是:永樂鄭振鐸西諦藏書。

31年後,作家木心以鄭振鐸《文學大綱》為底本,向陳丹青等一批藝術家開講世界文學史,這場「文學的遠徵」長達5年,2013年出版為《文學回憶錄》,經過一些寫作者的考據和對比,在古典文學方面,木心大量引用了鄭振鐸的觀點,當然,木心的洞見另有出處(“淹然”)。

1922年,朱自清第二次來台州前夕,和鄭振鐸一起出席了文學研究會南方會員大會,和周作人、葉聖陶、沈雁冰等人在上海一品香飯店討論會務,並為紅學家俞平伯的訪美踐行。朱自清南下了,周作人北上了,而鄭振鐸則留在上海,後面幾年的風雲際會裡他投身革命,參加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又在四·一二政變中敢於發聲,最後不得不流亡歐洲,與愛妻的書信即是《旅歐日記》的來源。

回到台州後,朱自清在教學之餘,陸續寫完了長詩《毀滅》,台州中學的學生幫他謄寫,發表在《小說月報》上。朱自清的《毀滅》發表後,紅學家俞平伯評論道:“只有屈子底的《離騷》差可彷彿。”

3

台州在寧波和溫州之間,也處於山海之間的朦朧地帶當中。市區裡人們吃著海鮮,宣傳部的筆桿子生產出一篇篇關於海文化如何開放包容的文稿,而漁民則默默無聞,在陳十八的詩中,我們能找到關於這樣地域風情的貼切描寫:

若干公里外有海

陸地上的人看不見海

海上的人意識不到海。

——《海遊街道》(節錄)

這樣的割裂與吹捧的景況從大連到三亞莫不如此,實際上,就我所觀察到的海洋來說,常常意味著走私與流亡,因為海邊的居民,往往是最開始流亡的人,地方政府的筆桿子們對此一無所知。

台州共有3個縣級市3個區3個縣,從臨海市出發,向北開50公里回到三門縣,回到他狹義上的家鄉,這裡,他的名氣就小下來了。三門縣不大,中心城區是海上街道。沿街的一些店面販售漁網、連身雨衣、海上導航系統、衛星電話,讓人覺得這裡離海比報紙更近。

這裡的台州方言聽起來凌厲凶狠。陳十八在珠嶴鎮長大,三門縣作為他世界的首都足足有25年。接著,他是“宇宙錦標賽冠軍,後來寫詩”,這是他寫在詩集封面上的簡介,他在一個並不存在的比賽中獲得了冠軍,但他又反問我道,這個比賽真的不存在嗎?我努力想像這場比賽的存在方式,也許他是在遷都的過程中自我加冕為冠的。 25歲之後,他畢業,那年「上岸」一詞還多是偷渡客在用來表達上美國的海岸,P2P還在央視上打著廣告,他僥倖進入了事業編,搬到臨海,成為一家銀行的小職員,在他那台仍是win7系統的辦公室電腦上,貼著醒目的字條:嚴禁處理國家機密文件。或許無人知曉,他已在一場不存在的競標賽中奪冠。

翻開陳十八名為「短暫荊棘史」的公眾號,改名歷程彷彿一部黑道文豪電影。最初他懷疑自己的公眾號可能用來記錄“山炮文學家和他的朋友們”,2016年到臨海工作,在奪得宇宙競標賽冠軍的同時,開始膨脹到以為是“你們的爸爸”,2017年在單位渾渾噩噩一年,他感到自己是“巾山中路一匹夫”,2018年做了甲狀腺手術後,因一場上文提到的飯局開始寫詩,寫詩時,隱約聽到腦海中的那個“未命名的搖滾樂團”,2020年,詩歌開始被更多人閱讀,做了名為“短暫荊棘史”的個展,延用至今。

現在,他的公眾號簡介只有三個字:飛行員。在他的詩當中,飛行員視角無時不刻存在:

在熱帶

飛行員並不存在。

潑天的大雨中

僧侶從淡綠轉向深綠。

——《x》

他多少有點熱帶僧侶的感覺,既難耐赤道的酷烈,卻安然接受命運。但他從未坐過飛機,說起這事他甚至有點小激動,國慶日要去大理一家書店做個分享,這是31歲的他第一次坐飛機,即便在詩歌中他寫了無數次星際旅行的體驗,他問我,飛機上有沒有可樂喝。

身為隱形冠軍,一晃6年過去了,臨海穩固成為陳十八世界的首都,他在單位漸漸從小職員變成老職員,追憶起大學時光,他最常幹的事是宿舍裡看韓劇,以及讀廣告學專業。他承認創作人物小傳有運用廣告學專業技術進行操作,許多人重視他的詩歌創作而忽略人物小傳,他寫作人物的過程並不輕鬆,每行字都在控制傳播效果,拿捏著適當的戲謔,特別是把握語感節奏。他寫詩才4年,但寫人物小傳已有10年之久,寫作對象包括但不限於15歲就在街上砍人的陳威風、臨海美女們的老朋友小喬、文學良師生活益友老五、酒肉親人王雅婷、人民教師兼媽媽金昊昊等,收錄在公眾號「短暫荊棘史」的#奇怪人類#專欄當中。他們要么在街頭飛馳,要么徹夜聊文學到天亮,或者從相親變成朋友,人物小傳是他有史以來最為嫻熟而驕傲的技術性寫作,他對此野心勃勃,“遲早要出一部集子,標題叫《好人相逢》。」他說:“什麼是俗世奇人,這就是俗世奇人。”

在母親過世後,他忽然想起自己才二十歲出頭,這輩子往後的大多數時間裡,也許都要和父親一起度過,一個他曾經不那麼喜歡的人。他也不那麼喜歡這份事業編工作。在第二部詩集發行後,他從未如此渴望離開小城一段時間。環身於不喜歡的事物中間,他似乎在極力保持自己世界的平衡,小城生活雖然寂靜,但打破寂靜往往驚天動地,至少對於自己而言,早已在詩歌中描寫過這樣的縱身一躍:

海風寂靜

坐在島嶼深處

平底鍋慢慢煎著宇宙的平衡

毫無疑問

我將成為一個跳銀河的人。

——《跳銀河的人》

寫詩4年,雖說短暫的,但他感到佈滿荊棘,並把寫詩稱作一種過程,是開鑿情感與記憶的過程。他不斷回想起母親,以至於詩人北鳥都勸他少寫點母親,以免傷身。母親是在他大學時代過世的,父親在他眼中並不稱職,他也常把當代中年作家給青年造成的文壇困境比喻為自己的父親——無法撤銷,不可更改。他面臨的困境不少,除了文壇詩風的老舊之外,家族史的秘密也常在他體內隱隱作痛,似場久遠而復發的風寒。他與母親這邊的家人更親近,直到現在,也常思索那個年幼癡呆的舅舅,是否死於一場謀殺,畢竟水位那樣淺,舅舅為何面朝下方溺水而亡?傻子會自殺嗎?陳十八在詩中透露瞭如此悲傷的疑惑:

那些明亮的東西突然變暗了

舅舅走在山林裡

那些秘密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紅色的間諜佈滿了整個山坡。

——《舅舅》

陳十八的悲傷,是一種暗房風格的悲傷,記憶作為底片,不斷被往後的歲月沖洗,呈現更多形態的表達方式,其中之一是詩歌。有些藝術成就,是創作者本身無法超越,但卻成為後來者的養料,同樣,有些記憶他無法釋懷,但成為詩歌的養分。

在詩歌中,他重視真誠。 “我是豎,我這個人有一點兒瘋”,這是他所欣賞的一位詩人豎的詩句,是他心目中的巔峰造極的真誠之作。他和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容貌出色的女性,而他自己的容貌卻不那麼出色,去年陷入了失戀中深感痛苦,不過似乎只有最為堅強的人,才能下地獄去經受反复折磨,顯然陳十八更為幸運,也沒有那麼堅強,品嚐不了太多地獄,至少他還有陽莯,他說這是世上的另一個自己。在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名作《兩生花》中,有兩位分隔巴黎和華沙的女性,秉性相同,樣貌相近卻從未謀面,但會因對方而感到莫名悲傷,心痛而不自知。陳十八和陽莯外貌相去甚遠,性向也男女有別,他們在一位共同的詩人朋友北鳥介紹下相識,很快,他們便發現兩人的贏弱如此相似。在目睹他們的來往後,我有理由相信,陳十八在華沙,而陽莯在巴黎。

陽莯的微信通訊錄裡有個叫冬瓜茶太郎的人,這是她給陳十八的備註。陽莯從事攝影和當代藝術的創作,2020年從美國回來,她常用「弱」這個字形容自己,不會人情世故,也忍受不了複雜生活。剛回國時,陽莯狀態欠佳,便開始在音樂、詩歌當中試圖緩解自己,她發現這兩種藝術形式觀感舒適,整理情緒,甚至走向平靜與理解。一開始,陝西詩人北鳥向陽莯介紹說,陳十八是位詩人,她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位嚴肅深沉的創作者,沒承想陳十八大俗大雅到和她聊韓國綜藝,她意識到過去製作電影、攝影時,常常需要更趨向「聰明」、「高級」的技術或素材來達成更好的作品,但現在,語言作為素材在她面前攤開,她開始寫詩,她感到那些看起來低階的語言,在詩中展現了平等。關鍵在於運用語言。

陽莯23歲從加州大學藝術學院畢業時,華東師大給她一個教職,她拒絕了。在她回國前,她認為自己才華橫溢,一個教職不算什麼,但回到家鄉後,發現在川渝地區,女性創作者要比男性創作者好上一兩倍才能被關注到,「潤學「在與「最後一代」齊飛的年代裡,她發現拒絕教職是過於直率的決定,但她喜歡這樣的自己。

這是陳十八的詩藝觀之一:語言作為素材。一首詩不因為用詞繁復就顯高級,華麗與粗俗的詞藻都一樣屬於素材,一首詩的好壞,取決於創作者的運用素材的方式和挖掘情感的深度,而不是作為素材的語言本身。

杭州的書展結束了,回台州的車上,陳十八突然說:「我對《鄭伯克段於鄢》念念不完」。這個故事是中學語文老師講給他聽的,他意識到整個標題只有6個字,卻表達了兄弟不像兄弟,國君不類國君的態度,「歷史學家充滿態度,這群讀書人其實很雞賊,恢復週禮就是他們看著牌打不下去了,讓所有人都把牌碼回去。”

2018年之前的歲月,在陳十八看來,他是個沒有社會關係的人,沒有社會關係是危險的,因為會激發人想要推倒牌面的衝動。那一年,他在博物館看到臨海百工項目,驚訝於這樣精美的項目竟然不是在一線城市,而是在一個縣級市。五月工坊是臨海百工計畫的發起人,接著,陳十八很快給五月工坊供稿,他的《肥腸宗師|臨海府前街157號》流布相當廣泛,吸引了許多人前往府前街157號,前些天我也去吃了,一位老婆婆守著一鍋鹵味,霧氣在空中升騰,她的袖套發舊到已經褪色,府前街157號仍舊沒有招牌,只有味道。

五月工坊是文化公司,是一座廠房,是小城裡的文藝更興。這片園區坐落在紫陽街邊的小路上,導演張迪生在裡頭開了一家重逢之島小酒館,也是陳十八筆下的人物之一,他是一位導演,拍了豆瓣評分8.0分的《隨辮兒喝》,也拍了豆瓣搜不到的《南日島》,他最近會糾結,去,還是不去法國領獎,出國一趟好折騰,回來還得隔離。他走路姿勢一直有點怪,配合上真誠的瞳孔與粗大的眼眶,我一度以為他每天喝大了才出門,直到他告訴我,他有身體原因,我追問是哪種病,他說不適合喝酒那種。但我每次去重逢之島小酒館,都能看到他喝到盡興,他說這是以販養吸。

重逢之島黃岩店,張迪生也有股份。本文開頭提到的陳十八去店裡和店長kiko敲定細節後不久,10月中旬的一天,他的詩歌分享活動如期進行,講完後,他捧著一束花,是店裡送他的,牆上,PPT留在最後一頁,大家合照時,我注意到這頁的四個漢字下方提及陳丹青。

陳十八的詩歌講座PPT非常簡單,白底黑字,鋪陳一些觀點,比如寫作是自私的,讀者是微不足道的等等,最後一頁的四個漢字,是「依然在野」。 1979年的某個冬夜,陳丹青在中央美院聽講座,現場燈光昏暗,擠滿了人,台下坐著學院教授,台上一位無業青年、藝術家馬德昇大叫道:「你們完了!就知道他媽賺錢!」。馬德昇是星星畫展的發起人之一,在那個政治剛解禁的年代,他和朋友們在公園展出藝術品,到處貼展訊,後來畫展被警察關閉後,竟鬧了幾百號人,打出要藝術自由的旗號,在北京示威。陳丹青稱星星畫派的藝術家們為“野種們”,即一種野蠻蓬勃的力量,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的大幕拉開後,他們多數走的走,沉默的沉默,但沒有誰厚顏無恥投身讚美權力的行列。 2007年,陳丹青寫了一篇《紀念星星美展28週年》,全文最後四個漢字就是──依然在野。

十月下旬,陽莯來到台州。我們在再望書店二樓的茶室席地而坐,玻璃窗外是近在咫尺的城牆,明代造的,苔蘚沿著磚縫往上蔓延。陽莯坐在茶几的右側,喝了幾道正山小種後,我們去吃飯,吃了酸菜章魚湯,全城最好的鴨血,炒土豆片,每一樣陽莯都說很好吃,她似乎是那種很容易滿足,又很容易失去的人。

晚間時分,我們從飯桌又回到茶室,畫家田中小百合拿出許多酒來,大家開始說傷心事。陳十八說最近讓他最傷心之一的事情就是韓寒,往日的叛逆少年如今是主旋律電影的監製。他這輩子目前只追過三次星,分別是韓寒、姚明、楊超越。現在只剩下楊超越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為什麼一個詩人會喜歡楊超越?很多人問他,他也給過很多莫名其妙的回答。但這些回答中,我最喜歡的一個回答是──楊超越有一次被採訪,問財富自由你想幹什麼,楊超越說,看得起病。

離開再望書店時,我再次經過田中小百合的畫室,玻璃窗外被工整的寫上了幾個字,顯然是他自己寫的:“最近有些憂鬱。”

這是10月下旬的晚上,大家坐在再望書店裡喝酒,抽煙,然後唉嘆氣。

如果我們仍然把標語式寫作和讚美權力排除在詩歌之外的話,在朱自清離開後,紫陽街的詩歌歷史陷入了停滯。直到陳十八和他的詩到來,紫陽街的詩歌史大跨步躍過了朦朧、先鋒、廢話、下半身等等世代與流派,一路小跑進入當代口語詩,並在新的讚美潮流中逆水行舟。朱自清《宴罷》表達的主題古已有之,但在一百年前的紫陽街乃至台州毫無疑問是先鋒的,因為他用真誠直白的新白話叩問這個社會:「我們都病了!為了什麼?”,在新白話文運動的批判中,文言文的弊病是套語濫調、重視對偶、言之無物等等,一言以蔽之:無法“我手寫我口”,當年知識青年倡議新白話文以求煥新中文,站在2022年,環顧標語林立,從勝利走向勝利,很明顯當代漢語已經成了一百年前新白話文運動的批判對象。

胡適收到一封激進的傳單:「漢字不滅,中國必亡」。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裡甚至當上砲兵——「誰敢反對我?三門大砲轟你們!」在網路時代之前,青年的知識普遍要少於中年,所以我在那個時代青年的無知與無畏,現在網路部分解決了關於無知的權力問題,但無畏者反而寥寥了。

一百年過去,社會層面的先鋒愈發冷淡,於是詩歌的先鋒只得向內求索,我開始理解下半身派詩人為何要寫器官與慾望,因為除此之外著筆都是惶恐的。像陳十八一樣的青年寫作者,不再敢關心家國與社會,和朱自清相比,他只能說“我病了”,而不敢說“我們病了”(《宴罷》) 。如果說寫肉慾的詩是下流的,那首先是時代更為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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