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四地公投:民心何在
注:首發在百家號。
俄國控制的盧甘斯克、頓涅茨克、赫爾松和扎波羅熱地區在最近舉行了公投,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不必多說了。此舉的法理自然荒誕,但要緊的問題是:四地的居民在多大程度上真的心向俄羅斯?如果答案對俄羅斯有利,那麼普京也許可以指望當烏克蘭人反攻之時,四地被動員起來的民眾或許能有哀兵之態。
事到如今,我們都知道,烏克蘭東西兩部在過去確實有歷史和族群上的分野,東部較親俄,西部較親歐。在過去的二十年裡,烏克蘭政治上的分裂就是由社會上的這種分裂所導致的。但這種分裂是不是已經到了東部人民決意與烏克蘭決裂的地步呢?戰爭本身又會如何影響他們的認同?
很顯然我們現在極不可能在槍口下去找尋答案。幸好,在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之前,有學術機構和學者已經在烏克蘭東部做了一些相關調查,可以稍作線索以資推測。
在2014年4月的一次民意調查中,當人們被問道,“你是否支持你的州脫離烏克蘭,加入俄羅斯時?”,烏克蘭南部和東部地區的8個州中,只有15%的居民說“是”(有70%的人表示反對)。當時頓涅茨克州和盧甘斯克州分別有27%和30%的受訪者支持脫離烏克蘭,比其他州高出約兩倍,但還是有一半以上的人不支持這樣做。原因很簡單,這些地方與基輔雖有衝突,但一位學者在描述這些政爭的時候說,“這或許是場內部衝突,但不是內戰”。簡而言之,烏克蘭東部和西部確有隔閡,但還不至於到全面兵戎相見的份上,東部諸州居民整體上也沒有決絕到要離國他去。
當然,一場漫長的衝突或者內戰可以改變人們的想法,極化某個社群,讓他們另作他想。自2014年開始的烏克蘭東部武裝衝突會不會已經將某種政治不滿變成了族群內戰和屠殺了呢?如果這是真的,東烏克蘭的人們在恐懼、憤怒和報復欲的影響下完全可能拋棄原有的烏克蘭國家認同,投向他方。
這種事情真的發生了嗎?
柏林東歐與國際研究中心(ZOiS)分別在2016年和2019年在盧甘斯克、頓涅茨克做了兩次大規模民意調查,而這兩次調查的結果具有異乎尋常的穩定性。以下是我們從這兩次調查中知道的東西:
1, 在俄國控制的盧甘斯克和頓涅斯克地區,約有三分之二的人的母語是俄語,剩下的三分之一則是雙語使用者。相比之下,在烏克蘭政府控制的地區,約一半的人的母語是俄語,16%的人的母語是烏克蘭語,剩下三分之一則是雙語使用者。由此可知,俄語人口在該兩地區確實是主流,同時該兩區也存在大量雙語使用者。
2, 當問及這兩個地區人民的首要身份認同時,下圖是2019年調查在俄控地區的問詢結果。
我們能看到這俄控地區居民的認同稍顯混亂。即使我們把所有認同為俄羅斯人或俄國公民的選項數據加在一起,也不過只有21.8%。在烏克蘭族裔、國家與俄羅斯族裔、國家之間取中立態度的人有27.6%。兩邊誰也不選,認為自己首先是地方人的人有29.4%。由此可知,不管如何,一心只向俄國的人應該只是少數。
3, 在對未來的政治期許上,結果是這樣的:
在2019年,俄控兩地居民的未來期許明顯有分裂,多一半(54.5%)的人覺得應該留在烏克蘭(有或沒有特殊地位),少一半(45.5%)的人覺得應該併入俄羅斯(有或沒有特殊地位)。由於從2016年到2019年的數據幾乎沒有發生什麼太大的變化,說明漫長的武裝衝突並沒有對這一期許有太大影響。
4,在烏克蘭控制的頓巴斯地區,數據都要比俄控地區來的對烏克蘭有利,此處就不贅述了。
從上面這些數據來看,我們能得出幾個結論:一,自2014年開始長達8年的武裝衝突恐怕並沒有陷兩地居民於水火之中,也沒有演化出種族仇殺,不然選擇俄羅斯人身份認同的人一定會大大增加;二,衝突中的主要參與者都未能提供任何對民眾有吸引力的東西。但在另一方面,它也意味著在民眾間的對立是靈活性的,而不是像在世界上很多地區一樣存在根深蒂固的、基於族群身份的對抗關係;三,儘管武裝衝突本身確實減少了本地民眾的烏克蘭國家認同,但就兩地民眾心向俄羅斯民族主義和俄國的程度而言,無論是分離主義者,還是俄國政府的宣傳,都是大大夸大了的;四,這兩個地方或許跟烏克蘭西部相比,確實存在較大的認同和政治分歧,但是它們內部的分歧已足夠大,使這兩個地方不太可能主動出現萬眾一心的分離主義運動;
我們現在可以稍稍得出一個推論了:既然烏克蘭東部諸州的居民過去同基輔並不是徹底離心離德,既然自2014年開始的內部武裝衝突也沒有演化成族群內戰和仇殺,從而大幅改變本地人民的認同(雖然ZOiS的調查是在2019年進行的,但2019年以後澤連斯基上台後執行的是一條東西妥協、緩和政策,恐怕也不會加劇形勢)。那麼9月27日頓涅茨克、盧甘斯克、扎波羅熱、赫爾松四地區入俄公投的數據——頓涅茨克99.23%,盧甘斯克98.42%,扎波羅熱93.11%,赫爾松87.05%——就不大可能是本地人民真實意願的表現。
我們可以稍稍再猜測一二:既然這些數據並非民意體現,那麼當烏克蘭軍隊反攻回四地時,如果再伴以相當的政治解決方案(比如允諾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將來能有某種政治特殊地位),這些地方的人民恐怕是沒有那種同仇敵愾保衛鄉土的想法的,從而也不會給俄羅斯軍隊提供支援與心理支持。
參考文獻:
Haran, Olexiy, Maksym Yakovlyev, and Maria Zolkina. "Identity, war, and peace: public attitudes in the Ukraine-controlled Donbas." Eurasian Geography and Economics 60.6 (2019): 684-708.
Wilson, Andrew. "The Donbas in 2014: Explaining civil conflict perhaps, but not civil war." Europe-Asia Studies 68.4 (2016): 631-652.
Sasse, Gwendolyn, and Alice Lackner. Attitudes and Identities across the Donbas Front Line: What Has Changed from 2016 to 2019?. Zentrum für Osteuropa-und internationale Studien (ZOiS),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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