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缪《放逐与王国》:自由的人在放逐中找到自己的王国

藍玉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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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头来将会明白,放逐,其实就是让自己练习摆脱,学习去暂时或永久离开一个我们习惯居住的王国、习惯依赖的他人和自我,在这种放逐中,寻找到可能是和他人的,也可能是和自己的新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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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与王国》是卡缪1957年发表的作品集,这一年也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年份,之后过了三年,他便发生了车祸意外过世了,使得这部作品成了他生前最后出版的著作。不像他最著名的《异乡人》或是《鼠疫》,《放逐与王国》不是单篇的长篇小说,而是六篇不同的故事组成的短篇小说集。但就像卡缪的其他作品一样,《放逐与王国》的每篇小说,文笔都相当精练,书中的文词虽然简单,却有剔透的美感和清晰的身影,仿佛凝视着令人意犹未尽的摄影,阅读起来相当动人。

「光亮的空气好像在他们周围震荡着,随着他们往上爬,震荡的感觉拉的越长,好像在他们爬阶梯的过程中,在这透明的光线上面自动产生了一种声音的波浪,不断扩大……望像一片无际的地平线,贾琳娜感觉天空爆出一声巨响,响彻云霄,在头顶上方回荡着不绝于耳的响声,无边无际,然后突然停止,一切复归于平静。」

〈不贞的女人〉是《放逐》中的第一篇小说,这篇小说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文中对光影和声音有非常细腻生动的描绘。除了画面感极强,人物的内在情感亦刻画地很有张力,使用的是很浅白的语词,爆发力却十足强大。

「冰冷的空气在她肺部燃烧,她处在半盲状态,在黑暗中奔跑着。大道的终点出现了亮光,光线以锯齿形方式向她投射过来,她停下来,感觉听到一堆飞翔的昆虫在嗡嗡叫的声音,亮光越来越膨胀,紧跟着出现一些巨大的斗篷,底下是闪闪发亮的纤细的脚踏车车轮,巨大斗篷在她旁边轻轻掠过,从她的背后冒出三个火球,一瞬间又消失了。」

放逐,在这部作品里,像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从主角贾琳娜的心里喷涌而出,周围围绕着迷样的光影和声音,向读者直接袭来。

〈不贞的女人〉描述主角贾琳娜和她的男友马歇尔因为某些缘故来到一处蛮荒之地发生的故事。这儿到处都是荒芜的沙漠,充满对他们而言陌生的阿拉伯人。

一望无尽的沙漠和陌生,让她的伴侣对这而感到厌烦,只想赶快过夜离开此地。但贾琳娜和他不同,在这广袤、无法看见地平线尽头的地方,她感受到一股自己以前没有感受过的力量,在自己心中忽然燃烧起来。尤其当她从要塞的平台上看着栖息在要塞外面,住在帐篷里,生活在荒芜沙漠的游牧民族时。

「(她心想)许久以来,有多少人不断在这块干瘪而被剥削得体无完肤的土地上流离迁徙,他们一无所有,却不卑躬屈膝,仰人鼻息,他们是一群奇怪王国里贫穷而自由的贵族……她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只有这个王国才是真正应许给她的,然而却又永远不属于她,永远不会,除非在这短暂的瞬间里,她睁开眼睛望向突然静止下来的天空,望向凝结的光之流动,底下阿拉伯城市里的吵杂声突然停止。她这时会感觉整个世界停止运作,从这时起,没有人会变老,也没有人会死去,在所有地方,生命都停顿了,除了在她内心深处,在此一同时,有人正为痛苦和惊喜而哭泣。」

在这样一个瞬间里,透过这片广袤的景致以及对游牧民族生活的注目,贾琳娜感受到自己似乎摆脱了某个一直纠缠她的事物,而我们后来将会知道,原来她想摆脱的,其实就是她和马歇尔之间的爱。

「他并不爱她,爱,或什至是恨,都不是这副皱着眉头的脸孔……他们只有在夜晚的时候,在黑暗中摸索,互相看不到对方,这时才相爱。但有没有另外一种爱,不是在黑暗中摸索,而是能够在大白天大声呼叫出来?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马歇尔需要她,而她需要这种需要,日夜依赖这个而活……她想摆脱马歇尔,不!她无法做到。」

在各种挣扎之下,她最后在这个夜晚里,鼓起勇气暂时离开马歇尔,在漆黑的夜晚里奔跑,想要再次来到白天的要塞上,睁眼注视着白天她未能好好凝视的天空与夜晚。

「此刻她正在为寒冷和欲望奋斗,在她面前,这些星星一颗一颗殒落,然后在沙漠中间的石头中间熄灭火光,这时她就更睁大眼睛去注视夜里的一切。她呼吸着,忘记了寒冷和生命的沉重,也忘记了错乱和凝固的生活,还有对生存和死亡的忧愁。过去这些年来,战战竞竞,漫无目标疯狂乱跑乱钻,现在终于停了下来,也终于找到自己的根,她的身体再度滋生出元气活力,不再颤抖。」

《放逐与王国》每篇作品中的主角,都在试着摆脱什么。他们之中,有的就像贾琳娜一样,在这种摆脱中找到新的自我,新的自由,理解到,生活不一定真的要依靠什么才能活下去,因为无论如何,自己都是自由的。但在《放逐与王国》中,也有一些其他也在试着摆脱的角色,后来失败了,他们没能寻找到新的事物,而是陷入更巨大的孤寂和无助之中。

第二篇的〈叛教者或精神错乱的人〉和第三篇〈沉默的人们〉的结尾,给人的感觉都是苍凉、绝望的。里面的主角:传道者和酒桶厂工人,分别想要摆脱自己依赖的信仰和自己赖以生存却遭受资本经济严酷剥削的底层工作。但最后,他们一个成了精神错乱的奴隶,一个则是罢工失败,继续着困苦的生活,对未来感到彷徨。某个程度上,这两个摆脱、放逐失败的故事告诉了我们,某些不义的事仍在世上不停发生,人们难以从中逃脱。

如果说在〈不贞的女人〉里,贾琳娜透过情感的放逐,找到的王国是新的自我,在第四篇〈访客〉已和第六篇〈生长中的石头〉,主角们寻找到的新王国,则是和原本陌生的他人、族群则是和原本陌生的他人、族群产生的新联系、新关系。这两篇作品,分别描写一个来到偏乡地区教书的法国教师和一名阿拉伯罪犯发生的故事,一个则是描写来到巴西负责建设工程的工程师,如何和当地人民解开殖民者与被殖民者间的嫌隙,最后得到接纳的过程。

第五篇〈乔纳斯或工作中的艺术家〉描述的放逐和孤寂,则又和前述不大一样,他描写的是关于创作的孤寂,或许也可以说是创作中的虚无。这篇作品中的主角乔纳斯,从年轻时便喜爱画画,后来顺利成为一个颇有名望的画家,事业飞黄腾达外,他也组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同时更有数不清的子弟向他求教。

虽然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画廊生意很好,有大量求教或是赞美他的画作的信件每天寄至他的住址,甚至有不少机构、政党想找他合作。他却慢慢感觉到,自己正被这些事物淹没,虽然看似获得很多事物,但其实也失去很多。尤其是他很家人之间的关系日渐疏离,同时,也不得不卷入文艺界私底下的明争暗斗,意识到名声、艺术的荣誉有多么虚假。很多弟子向他的「求教」其实也不过是想要听到他的鼓励,希望找到某个人来代表自己心中的权威,弥补心里的空洞。一当无法弥补,自然也就开始嘲讽,甚至发出暗箭了。最后,他甚至绝望地发现,就连自己和绘画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疏离,失去了创作的方向,不再有新的灵感,只能墨守成规。

在诸种打击之下,他最后选择将自己关入黑暗的阁楼,不和家人互动,也不理会拜访的客人。很少吃饭,只是对着空白的画布陷入日夜的沉思。

「跟过去比起来,如今好像身处沙漠之中或坟墓底下,他只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过去与他有关的一切吵杂声,如今传到阁楼里都与他无关。他像是在某些家中,在睡眠中孤独死去的人那样,早上来临时,在被遗弃的屋子里面,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声音飘荡在这已失去听觉的人身上。然而他却还活着,他听着这寂静之声,等着他那还隐藏的星星……」

在黑暗中,这个画家后来的确重新认出了自己心中的星星,但在认出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画,只在空白的画布上写下一个字:solitaire(孤寂)或是solidaire(团结)。由于单词中间的t或是d看不清楚,这幅画的意思可能是孤寂也可能是团结。但透过模糊的笔触,这幅画真正要画的却是两者难分的状态。很多时候即便处在一个团体,甚至就是在自己的家中,却感觉自己和周遭的人断了联系,看似在一起实则却像是被团体放逐,陷入无法表达的孤单中,一种人在人群中的孤寂。反过来说,放逐,看似是离开人群,是切断联系,却可能是在破除原本和周遭断了关系的重新寻求。

solitaire(孤寂)和solidaire(团结)无法分清的状态,也正像是人本身无法看清的含混内在。似乎,为了寻求自己,人每个时刻,都在面对生活与关系的虚无,寻求自我的放逐以及他人的联系,且只有在不停的放逐中,才能不停地找回自己,并且在这之中发现自己忘记的自由。

我们到头来将会明白,放逐,其实就是让自己练习摆脱,学习去暂时或永久离开一个我们习惯居住的王国、习惯依赖的他人和自我,甚至是像乔纳斯一样,进入彻底的孤寂之中,在这种放逐中,寻找到可能是和他人的,也可能是和自己的新的关系,因此抵达一个新的世界,重新打造一个新的自我与他人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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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玉雍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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