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通貨|烏克蘭危機,法德為何甘當張伯倫[第一期]
壞事情總是從芯片開始。
去年,美國商務部以應對全球芯片危機為名,要求多家芯片企業交出商業機密數據。很快,台積電、聯電、Tower Semiconductor、日月光、環球晶、三星和SK海力士等都“交了卷”。
過去,國家算“大賬”,看的是對外貿易的動態利益;企業算“小賬”,要的是真金白銀的靜態利益。現在,“大賬”“小賬”攪在一起。這固然是逆全球化時代打破人們全球化“歷史經驗”的現象,而逆全球化只是結果,不是原因。
貿易的基礎是分工。貿易出了問題,意味著分工出了問題,也就是全球價值鏈體係出了問題。
2021年以來,集成電路和原油天然氣均爆發短缺危機,對中國影響尤其大。它們既是中國進口的主要商品品類,也是政策下中國科學院、工程院需要“全力攻堅”的“關鍵核心技術”。
“出口導向”政策四十年,中國創造了“經濟奇蹟”。當下的“進口危機”不僅令人反思“為出口而進口”的企業策略,也令人好奇全球價值“鏈”為何忽然朽如長繩。
以納米為單位的“小玩意”
為了應對“缺芯”危機,中國的“造車新勢力”不得不想盡各種辦法。比如,先交車,後補雷達。
這是理想汽車發布的“理想ONE交付方案溝通”:原定於2021年10月和11月交付的車輛,僅安裝1個前正向毫米波雷達和2個後角毫米波雷達,12月到明年春節前再補裝剩餘2個毫米波雷達。 12月提車的用戶不受影響。
理想汽車方面表示,僅安裝3個毫米波雷達的車型暫時不開放自動并線和前方橫穿車輛預警功能,其他ADAS(高級駕駛輔助系統)功能均可正常使用。 NOA(輔助駕駛系統)的後期OTA(空中下載技術)需要在補裝完5個雷達後,進行升級。
由於馬來西亞新冠病毒病夏天再度爆發,當地生產的毫米波雷達專用芯片無力供給中國。理想汽車9月銷量為7094輛,環比下降24.8%。
蔚來汽車也同樣受到芯片短缺的影響,8月銷量環比跌幅為25.86%。蔚來汽車方面的解釋是,馬來西亞疫情影響意法半導體的生產,意法半導體是博世ESP(車身電子穩定控制系統)的供應商,所以博世給蔚來的ESP也無法按期交付。
新能源汽車對芯片的“追求”,是從狂飆突進的特斯拉開始的。就在8月的“人工智能日”上,特斯拉展示了一款用於訓練人工智能網絡的新型微芯片,為實現自動駕駛而開發。此前,特斯拉從英偉達採購了不少堪稱“尖端”的芯片。自2016年起,馬斯克就開始挖專家並設計定制芯片,並和三星開始合作。
當然,特斯拉的特點,既有前瞻性思維,也少不了炒作吸睛。雖然離自動駕駛的那一天還有點遙遠,但其“掌握芯片”的思路,還是給整個汽車業敲了一記警鐘。
大眾汽車已經表示,要為自動駕駛汽車開發定制芯片。梅賽德斯-奔馳去年開始與英偉達合作,也是同樣的路子。英特爾的首席執行官帕特‧基辛格援引知名諮詢公司羅蘭貝格的預測稱,到2030年,芯片將佔高檔汽車材料成本的20%,高於2019年的4%。他們希望通過自己的芯片“來服務這一增長市場”。
今年8月,高通初步報價46億美元,擬收購Veoneer,後者是一家銷售輔助駕駛傳感器和軟件的瑞典公司。這一計劃,和2017年上一波自動駕駛熱潮中英特爾收購Mobileye的交易類似。
本來,芯片之間的差距,誇張一點說,就跟牲畜和自動化農業機械的差距差不多。手機芯片、FPGA(現場可程式化邏輯閘陣列)這些前沿部件,是在使用最先進的工藝的最先進晶圓廠造出來的,光是建一座廠就得耗資數十億美元。高端芯片的短缺,將波及到中國的高精尖行業以及部分行業測量、控制、試驗、檢測等高精尖環節。
不過,人們日常使用的絕大多數芯片,都不算“高端貨”,汽車用芯片尤其是——它們都是在上一代或上幾代晶圓廠,用舊工藝做的。比如EPB(電子駐車)芯片,正常價格約為6元/片,貴不過街頭8元一碗的素面。有傳言近期理想汽車對EPB的收購價格達到約5000元/片,超出正常價格800倍,理想汽車予以否認。
雖然汽車用芯片的未來趨向於“高端”,但一年來“低端貨”的緊缺,已經使整個地球的汽車供應鏈接二連三地斷掉——韓國、德國和巴西的汽車製造商一路關閉生產線。大眾汽車在第三季度的交付車輛總數,同比下降24.5%。同期奔馳的全球銷量同比下降了30.5%,寶馬旗下的寶馬、MINI和勞斯萊斯的全球銷量同比下降12%。
中國機械工業聯合會執行副會長陳斌在“2021中國汽車供應鏈大會”上表示,以往在汽車供應鏈上並未引起足夠重視的芯片,卻對中國汽車產銷產生巨大的影響,今年5至9月中國汽車產銷已經連續五個月同比下降。按此推測,全年有可能減產近200萬輛。
從整個製造業的進出口狀況看,企業生產線上所需關鍵設備大多依賴進口,汽車領域更加突出;電子信息行業把重點都放在消費類電子和信息產業的應用端上,致使高端芯片、傳感器等工業用基礎元器件和開發軟件也全仗進口。
在中國海關總署出版的《2020中國海關統計摘要》中,2019年中國主要商品進口量值(美元)前三名分別是機電產品,高新技術產品,集成電路,量值之和超過1.8萬億美元。
以噸為單位的“大傢伙”
陶瓷原料供應商黃先生清閒了下來。目前他的日程是,每個星期游泳三次,打羽毛球兩次,還想著再去學台球。因為他的客戶陶瓷廠已經停工——“天然氣上漲得太厲害了”。
廣東是中國瓷磚第一出口大省。 2020年陶瓷出口省份中,廣東佔比高達41%。去年爆發疫情,瓷磚出口幾近停滯。今年稍有好轉,但下半年以來,電、原材料和燃料的成本大幅上漲,陶瓷上下游企業的日子還是不好過。
目前,中國陶瓷行業使用的常規天然氣熱值大約為8500大卡/m³、煤炭熱值大約為6000大卡/公斤。考慮到煤製氣過程中的熱值損耗和製氣成本,1公斤煤炭熱值大致相當於0.5m³天然氣。
陶瓷行業高能耗,高污染,十幾年前就實行“煤改氣”措施。如今碳中和目標一出,“改氣”更是不可逆轉的“大勢”。
首先,“煤改氣”的轉換提高了陶瓷企業的生產門檻。燃燒系統、操作技術都要重新調整,交學費不可避免。而且,只有大型陶瓷品牌企業可以通過用氣量獲得更優惠的“長協”價格,但企業不分大小,也都得研究怎麼提升燃燒效率來降低單位能耗。
比如,一片質量較好的11mm厚、800×800mm的拋釉磚,重量大概17公斤,每公斤瓷磚耗能大約為550大卡,需要大約1.7m³天然氣/㎡,這是理論上的最低能耗值。有些起步早的廣東陶瓷企業,同樣規格的瓷磚能做到1.8m³天然氣/㎡,已經逼近“理想”極致。
其次,氣價波動也大大增加陶瓷企業“改氣”的成本。過去十年間,福建省陶瓷產區的氣價一度超過4元/m³,在用氣與用煤間多次反复,2016年後才逐漸統一穩定用氣。
11月11日的天然氣價格接近5元/m³,漲價前的價格是2.2元/m³。一個擁有3條生產線、日產瓷磚約7萬平方米的陶瓷廠,按原來兩塊多的單價,每月使用天然氣的成本大約100萬元,漲價後,單天然氣成本就是200萬元。相當於一塊800mm×800mm的瓷磚,成本要增加1~2元。
用煤,煤價也漲了。今年年初,煤價900多元/噸,10月以後2000多元/噸。陶瓷行業成本結構就兩大塊:原材料,燃料。現在燃料全都漲出一倍多,又不能向經銷商大幅提價——畢竟國內房地產業低迷,海外物流成本高昂。所以,只有停產才能減少損失,“今年再生產的話就基本白乾了”。
中國是能源進口大國。 《2020中國海關統計摘要》中,2019年原油進口量值排名第四,為2418億美元,天然氣為417億美元,煤及褐煤為234億美元,三項加起來是3069億美元,比第三名集成電路的3055億美元還多一點。
2021年上半年,中國天然氣需求在“碳中和”和“煤改氣”背景下快速增長,總表觀消費量達到1851億方,同比增幅16%。其中,LNG(液化天然氣)進口量增加了26%。總體需求高速增長,國產氣量和管道進口氣量具有一定的供給剛性,因此,彈性部分只能由LNG進口補足。
天然氣出口國的版圖也在不斷變幻。俄羅斯是全球最大天然氣出口國,歐洲有三分之一的天然氣由俄羅斯提供,其中一半以上需過境烏克蘭,但因兩國政治齟齬,供應量有限。近期美國已經對涉及“北溪2號”的多個實體及其船舶實行經濟限制。澳大利亞在2020年超過卡塔爾成為全球第一LNG出口國,其中接近40%為中國購買。
從2013年至今,卡塔爾的天然氣產量幾無變化,超過95%的出口量為長協單。隨著來自美國和澳大利亞的競爭壓力不斷加大,卡塔爾在降低售價的同時,開始擴大產能。與中國石化簽署的200萬噸/年長協將在2022年供貨。
作為頁岩氣開採大國,美國的LNG出口全球第三。但拜登的“綠色新政”在稅收、鑽井許可證等方面限制天然氣勘探開採。另外,油氣價巨幅波動,大多數頁岩氣生產商要償還債務並維持產出,擴產能力十分有限。
“貿易打造的世界”
芯片,天然氣,過去的每一天都掠過天空和海洋。
世界上最頂級的芯片之一,蘋果為iPhone 13 Pro Max自主設計的A15 Bionic,採用智能手機芯片最先進的5納米技術製造,大小接近一塊方糖。它們又輕又小,和包裹在外的成品手機一樣,“乘坐”寬體波音747來往於幾大洲之間。
天然氣必須在低於零下163℃的時候進行運輸,因為它在零下162℃時才能被壓縮成液體狀態。大宇公司製造的“瑪格麗號”,採用破冰船型,容積超過17萬立方米,載重超過8萬噸,運輸的天然氣足夠瑞典使用一個月。 “儲氣罐”又大又重,乘坐專門的LNG船隻,在海上乘風破浪幾個月。
和曾經的黃金、白銀、香料、木材一樣,伴隨著人口的遷徙,體積差距巨大的芯片和天然氣也在地球上飛速流動。提洛島上出售的奴隸,美國礦山上挖掘的礦工,以及在羅馬妓院勞作的女工,和哈里發巴扎大亨,威尼斯商人,羅馬教廷反對宗教改革的主教,東印度公司的買辦,以及美洲大西洋沿岸的新興工業領袖,都在技術和能源的“庇佑”下尋找夢想、幻覺和財富,改變了歷史的發展。
貿易打破人們的“想像”,並非“總是”按照一種模式發生。
中國的“出口奇蹟”,過去學界有“為出口而進口”的判斷:進口先進的製造裝備以滿足國際大買家的消費品需求。一個值得思考的現像是,《2020中國海關統計摘要》中,2019年主要商品進口量值的前兩名和出口量值的相同,分別是“機電產品”和“高新技術產品”。兩類商品在出口和進口中有交叉。
這意味著機電產品和高新技術產品進口進來,在中國完成“中間品”環節,再出口在高收入國家或地區。這些中間環節,往往是高技術產品中的勞動密集型環節。好在出口品類並非都是“中間環節”,2019年的數據裡,出口量值比進口量值多6000億美元,至少等於集成電路進口量值的二倍——中國的自主創新在加強,本土大買家也在擴大。
而且,進口和出口經常不遵循“等價交換”原則。這也是算大賬和算小賬的區別,不等價交換對貿易一方不一定完全不利。因為互利的範圍是一個幅度,而等價交換是一個點。
因此貿易關係的實質,是要貿易雙方必須處理對專業化分工利益的分割問題,這種分割要處在“大賬上有利”的互利範圍之內。
所謂的全球價值鏈,就是生產在何處分工,商品在何處交換,利益在何處分割的一套過程。 2021年的芯片和天然氣短缺,暴露了全球價值鏈的脆弱。其中固然要怪新冠病毒病多次流行,大多數企業追求“精益生產”減庫存而毫無餘糧,物流不暢,人們普遍消費力不足,但根子還是因為國際分工格局已經基本定型,進一步深化的邊際難度加大。
通信技術的發展,接近強弩之末;邊境開放制度的紅利已經釋放完畢。無論是技術變革,還是製度變革,在上一輪全球化的過程中,都已經把能做到的做完了。
新技術還沒有露出什麼端倪,矽谷的巨頭只能狂炒“元宇宙”來“創造”需求。國界邊境開放,逐漸向“境內開放”過度,TPP、CPTPP、RCEP正在試水。
有時候,真實的貿易世界可以抽象成模擬的遊戲。就像筆者前一陣子玩過的桌遊《卡坦島》。玩家通過擲骰子的方式收集自然資源,然後使用資源在一座空曠的島嶼上建造道路和定居點。每個人獲得自然資源的機會有限,玩家們不得不相互交易資源。隨著遊戲的進行,自身的“勢力範圍”變得越來越多,發展自己的勢力或者搶奪他人資源都有機會獲勝,但任何衝突都僅限於經濟層面。
在《卡坦島》裡,玩家的角色既像國家,也像企業——自己本來擁有的一切都有偶然性,自己想要的一切都要絞盡腦汁去交易,沒有人“什麼都有”。當你傾向於和兄長頻繁交易時,你的同學很可能加入另一陣營;而工業化、城市化是“做大”的唯一途徑。
“整個故事就是一個解不開的繩結”,羅西尼在歌劇《灰姑娘》的六重唱裡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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