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5 |家是什麼地方
以前我做公立醫院做過社工,那時候搞什麼結構調整,要求每個人都必須在不同的病房輪流。不知道那會兒是不是水逆,從普通病症gen med被輪轉到癌症類。
癌症這個東西,真正開始密集接觸以後,我發現這簡直就是玄學。對A病人非常管用的藥物組合,到了B病人身上,很可能毫無效果甚至造成更大的傷害。又或者好不容易藥物組合產生了很好的效果,結果半年以後因為某種原料不再生產,而在也找不到同樣效果的替代藥物。
這背後是無數提心吊膽又無所適從的病人,還有家庭。
有一個70多歲的希臘老太太,我至今還記得她得的是胰臟癌。胰臟癌這個東西,一來可以說非常痛苦,二來死亡率很高。我接手的時候,她已經是stage 4晚期了,身體非常虛弱,很多治療手段只會cause more harm than good,所以都已經不再用。系統裡她的病歷標註著for comfort care。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將死之人的樣子,灰敗到發綠的皮膚,毫無生機的眼睛。她還是可以跟人交流,也能動,只是同為人類,DNA的影響下,你會不由自主的害怕。第一次見完她出來,我坐在休息室裡緩了好一會兒。
她家裡人很多,常常擠滿已經非常寬敞明亮的病房和外面的走廊。我的工作一是提供短暫的心理諮商和輔導,二是提供家人所需的社會資源,以及如何安排老太太過世後的社會與法律事務。
因為家裡人多,我甚至沒有辦法一對一的提供情緒上的支持,索性訂了一間小會議室,給他們集體講了一下5 stage of grief and loss。
有一天,老太太突然精神特別好,我去病房visit的時候,對我說她要回家。我給她解釋了她的情況不宜回家,甚至打算請醫生來給她解釋一下。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很認真地說:“你還年輕,不明白。我已經快要死了,我死了,我的孩子們就沒有家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聽見這句話,鼻子一酸,差點兒落淚。
老太太又說:「我死了,這個家就散了。我是唯一把他們還聚在一起的人。我希望這個家,能最後再一次重新完完整整地呆幾天,在我們的家裡,不是在你們的醫院。”
我給家屬和醫生都說了,老太太簽了自願出院的字,家人把她帶回去了。
癌症方向的工作,我做了半年,覺得自己心理素質還不行,申請調職。領導同意了,結果把我調到ICU。
我真是謝謝領導家八輩祖宗。
ICU裡,生離死別更多。
我一直想著老太太的那句話,「我走了,他們就沒有家了」。
家,到底是什麼呢?
不是那棟房子,有時候甚至不一定是養育人與小孩。
如果一定要下個定義,應該說是一種聯結,是一種依戀,是一種互相扶持又彼此尊重的親密關係。
在哪裡不要緊,是什麼人也不要緊。就像夜市上躲在媽媽熟食攤位小車下安然寫作業的孩子,就像無數個愛著彼此的多元家庭。
再後來,我轉做行為分析與矯正,與許多堅強的自閉症兒童家庭一起工作。
最常聽見的抱怨,是這孩子在外面都好好的,一回家就犯病。我會給他們解釋,這是因為小孩子在外面會努力掩蓋自己(mirroring),模仿正常小孩,這是非常非常耗費心力和體力的事情。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安全環境,他們終於可以休息了,拿下面具,就會出現行為問題。
其實我們也一樣吧,出門的時候像個人樣,回家吧唧一下就在沙發上癱成一條。吃薯片刷Netflix,洗碗池裡泡著昨天的碗什麼的。
所以家,是個讓我們覺得安全放鬆的地方,是個讓我們可以坦然做一個充滿瑕疵的人類的地方對嗎?
我的家,有三個還在上學的小孩。
二女兒或許有些中間子綜合症,常常會偷偷問我:「媽媽,is it hard to have children?「
我知道她是害怕我嫌棄她們,因為有時候我也會難以擺脫身上東亞家長的弊病。我跟她講:」一開始你們當baby的時候不肯睡覺,我覺得真的很辛苦。可是我應該也是個幸運的人,因為我覺得我的小孩實在是很不錯的小孩兒。“
她應該很滿意,沒怎麼再問。
大女兒剛進入青春期,我也只能接受她越來越沒大沒小,情緒高低起伏的階段。
前幾天忘了她做了什麼,可能又丟三落四了,我裝作生氣罵她。她笑嘻嘻地跑過來摟著我的肩膀,我罵一句,她就笑嘻嘻地說一句”mama you love me“,然後沒形沒狀地把該做的事情做完了。
至於我自己,我們家有個古怪的母親節傳統。
到了母親節那天,爸爸帶著三個孩子做好早餐,奉上禮物,然後集體消失一天。
畢竟我也是個有瑕疵的人類,再好的媽媽,有時候也不很想當媽媽。
母親節,我可以回到不是母親的那一天。
家,應該就是幾個有瑕疵的人類,因為愛著彼此,而互相包容互相扶持,一同走下去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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