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減壓舊文三章
子墨
宋子墨是一個商人,用直白一點不高大上一點的話說,他是個淘寶店長。
雖然網店行業的競爭越來越激烈,但由於宋子墨屬於最早開店的一批人,所以做得還算順暢,現在也積累了口碑和人氣,生意火爆。過去的朋友看到他的現狀,大都嘖嘖稱讚,尤為佩服他的商業眼光。不過,宋子墨自己清楚,十年前剛剛高中畢業的自己不過是個毛頭小子,根本沒有所謂的商業天賦,更別說預言能力之類的。他之所以毅然投身網店行業,是因為他的女朋友。
宋子墨剛上高中,便與一個女孩同桌。女孩叫莫凌,相貌清純,個性活潑大方、古靈精怪,不出三個月就讓宋子墨深深迷戀上了他,之後自然是接連不斷的追求攻勢,終於在高一的第二個學期,莫凌答應做他女朋友了。
高中時期,兩人十分甜蜜,雖說時常也會有小摩擦,但終歸都沒什麼。高考後兩人也順利考入同一所大學,不是清華北大那種知名大學,不過也很不錯。畢業後,他們決定向父母公開關係,也省得以後總被催著談戀愛。
宋子墨的父母挺喜歡莫凌,莫凌的父母卻不同意他們交往。莫凌的父親是一家家裝公司的老闆,母親開著一家花店,兩人都是精明強幹的人,他們只有這一個女兒,平時就十分寵愛,對女兒的男朋友自然也是百般挑剔。宋子墨儀表堂堂,一表人才,談吐得體,看起來也機靈,但在莫凌父母看來卻太缺乏“男子氣概”。原來,莫凌的父親從小就承擔家務,不到二十就出外謀生,做過很多苦差事。他一直認為那些80、90年代出生的人生活過於優裕,以至於年輕人普遍缺乏拼勁和責任心,像宋子墨這樣的白面書生,是最入不了他的眼的。莫凌的母親也有同樣的觀點,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嫌宋子墨家經濟條件不如自己家,擔心女兒和他談戀愛會受委屈,甚至懷疑宋子墨會當小白臉。
聽到這些理由,宋子墨自然是氣炸了肺,可又不敢和女友父母吵。最後雙方爭執許久,各退一步,如果宋子墨願意去工作,能夠負責自己的日常開銷,他們就可以繼續交往下去。
一邊要忙學業,一邊又要賺錢,無奈的宋子墨選了成本較低,對學業影響較小的網店行業,在父母的支持下硬著頭皮開了網店,向親朋好友宣傳了一番,賺了點生活費才算通過了條件。沒想到的是,網絡購物漸漸流行起來,在他的宣傳下,許多大學生也注意到了他的店,生意越來越紅火,幾年後居然成了淘寶上非常知名的一家店。宋子墨也就順勢努力經營網店,才取得今天的成就。
莫凌和他不同,她好玩,好奇心特別強,並且期待豐富多彩的生活,畢業後出國留學了三年,之後到處旅遊,因心血來潮嘗試過很多工作,做過網絡編輯、插畫畫手、街頭藝人等等。大家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她去玩,直到幾個月前,她才和宋子墨說想收收心,回去後就結婚。
宋子墨最近的心情都很好,這天還請店員一起聚餐。店員紛紛恭賀宋子墨,一口一個嫂子,說得宋子墨是心花怒放。資深單身狗小高甚至忙不迭地求店長給他介紹女朋友,宋子墨還沒回答,店裡的美工林曉菲就陰陽怪氣地說道:“這你還不明白,店長特地選我們這些其貌不揚的女孩子來做店員,就是為了讓你們認真工作,不要整天想著談情說愛啦。”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聚會上,宋子墨喝了不少酒,散場時已將近十一點了,小高想幫他找代駕,他擺擺手:“我今天準備喝酒,就沒有開車來,是坐地鐵來的。”小高為難道:“可這麼晚了,到了地鐵站也沒有班車了,要不我們找個人送你回去吧。”宋子墨再次拒絕了:“不必了,我下午是從長寧區過來的,我家離這裡不遠,走上一兩公里就到了,你也早點回家吧。”見小高還不走,佯怒道:“瞧不起哥是吧?都是要結婚的人了,走這點路能出什麼事兒!還不快走!”小高笑了笑,和他道別了。
宋子墨現在租住在一間公寓裡,他原本想買一套高檔小區的房子,無奈莫凌一會說她想要獨自選擇地段,設計房間,一會說喜歡古色古香的宅院,一會說想去古城體驗生活,就這樣,買房的事情一直沒協商好。反正莫凌大部分時間都到處跑,宋子墨就乾脆在上海租了一間公寓,打算以後再考慮。這幾年眼睜睜看著房價飛速上漲,宋子墨也只能乾著急。不過話說回來,他對這間公寓確實也很滿意,外觀漂亮整潔,物業服務好,安保也不錯,還結識了幾個熱心的鄰居,一時要他搬家,他還不太捨得。
到了。宋子墨一摸口袋,卻沒有抓到門禁卡,他急忙翻遍了身上的兜,都沒有發現。是不是丟了?他盡力回想著,似乎聚餐時也沒有註意到門禁卡,大概是自己忘了帶吧。他只好走向保安室,保安室的老陳正鼾聲如雷。宋子墨哭笑不得,推他幾下:“老陳!老陳!醒醒,這值班呢!”老陳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幾句,慢慢坐起身來,待緩過神來,他嚇了一跳:“子墨啊,你回來了……今天回挺晚啊。剛才的事,千萬不要和別人說!我就是不小心……”宋子墨點了好幾次頭,才轉身離開了。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見到老陳值班睡覺了,其實也不能怪他,最近另一個保安辭職了,還沒有招到新保安,現在只有老陳一個人值班,偶爾會有來做兼職的。老陳五十多歲的人了,實在撐不住睡一會也可以諒解,宋子墨不想為難他,只希望盡快招聘到新保安。
公寓樓不高,也就五層,沒有電梯,宋子墨住在四樓。他上到四樓發現不大對勁,聲控燈不亮,可能是壞了。宋子墨皺了皺眉,按印象摸黑打開了房門,不料剛邁了一步,他忽然被人攔腰抱住,嘴巴也被死死捂上,他隱約感到腰上那隻手似乎握著一個硬物,頓時渾身哆嗦起來,耳邊傳來沙啞的、冰冷的聲音:“不許喊叫,不許反抗,直接進門,不然你別想再見到你未婚妻。”宋子墨瞪大了眼睛,更加驚駭,但還是依照命令走入了房間。身後的人迅速將門關上,打開了燈。
“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的銀行卡在……”宋子墨還沒說完,就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頭。
“安靜!別亂動!”他邊說邊綁住了宋子墨的手腳,將他按坐在沙發上。宋子墨仔細觀察著這個人,看體形是個男人,高一米八五左右,他一身黑衣,臉上蒙著黑色面罩,連雙眼都只露出兩個黑色瞳孔,看起來就是個黑色的人形怪物。宋子墨打了個寒顫。
“說,銀行卡在哪,密碼是多少,還有微信、支付寶,你所有的賬戶。老實點,不要耍花樣,要是數目不對我就捅死你。”男人晃了晃手中的刀子。
宋子墨鬆了一口氣,看來是劫財的,應該不會殺人。他報出了自己所有的賬戶和密碼,甚至連QQ裡的Q幣有多少都說得一清二楚。男人滿意地點點頭——至少宋子墨認為他是滿意的——拉開一卷膠帶,封住了宋子墨的嘴,然後拿走他的手機,在屋裡翻找起來。
宋子墨的酒已醒了大半,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這件事情。
那個人,準確地說出了自己有未婚妻,而非女朋友或妻子,很明顯是了解他的情感狀態的。想到這裡,他不寒而栗。他和莫凌說定結婚也就幾個月的事情,除了自己身邊的人,他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那個人是如何知道的?他監視自己?還是……有人要陷害他?
他是有錢,但一向低調,不隨便和人交往,出門不穿名牌,不灑香水,從外表看就是個普通青年,頂多站在圖書館裡時會像個文藝青年吧,和土豪八竿子打不著。在上海,熟悉他的人只有他的店員,合作夥伴和幾個要好的朋友。這些人都不是愛講閒話的人,也正因此,宋子墨才特別信任他們。要說陷害,那更不可能,首先,據他了解,這些人都不缺錢,日常生活沒有困難,也沒有遇上什麼大麻煩,其次,都是相識幾年的朋友了,就是真缺錢花,他們也不至於派劫匪來搶劫他,畢竟,他既不吝嗇也不冷漠。
那麼,會是誰呢?會是誰處心積慮地陷害自己?
宋子墨十分恐懼,他拼命忍耐叫喊的衝動,控製表情和身體的顫抖,希望那個人不會發現自己的異常。
過了四十多分鐘,黑衣人回到了客廳,扯了把椅子坐到宋子墨跟前,似乎沒有離去的意思。
“宋子墨,江西人,上大學前一直生活在七水鎮,後到南昌上大學,畢業後來到上海。莫凌,你的未婚妻,近幾年一直旅居國外,四個月前才表示要回國。我說的沒錯吧?你的職業是網店……”黑衣人不緊不慢地說著宋子墨的信息,他完全了解宋子墨的背景,對他現在的生活狀況也一清二楚。宋子墨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拼命掙扎,發出聲音,黑衣人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好了,就是這些。你看起來有很多問題想問,我會撕開膠帶,但你要是敢讓鄰居發現異常,我保證,不僅是你,包括你的父母和未婚妻也會死無葬身之地。”說這段話時,他的聲音毫無波動,彷彿是一個機器人,宋子墨相信他能做出這種事。
“你不是普通的劫匪,你是誰?是誰派你來的?你怎麼知道這些事?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黑衣人站起身,在客廳裡來回踱步:“看來宋先生對現在的情況很迷惑啊,時間還長,認真聽吧。
“我與你素昧平生,告訴你我是誰並沒有意義。你的基本信息,我向你的大學同學打聽過。雖然宋先生平日行事低調,但覬覦你的財富的人可不少啊,呵呵。至於你家庭的一些細節,只要打開電腦,看看聊天記錄就什麼都知道了。宋先生對公寓的安全性想必非常信賴,根本沒有防備,真替我省事啊。
“我來這裡是為了殺害你,至於原因,我會在你斷氣前告訴你。一點時我會來告訴你你的死法,動手時間是一點半,一點前你就等著吧。我知道你現在已經陷入了精神混亂的狀態,你可以在這裡做一下心理準備,但是記住不要吵鬧,也別想逃跑,即使你僥倖逃脫了,也不過是多活一兩天罷了。”說罷,黑衣人走進了臥室,留下宋子墨一個人在客廳。
宋子墨已經驚恐到幾乎無法發聲了,他實在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忽然被一個陌生人殺害,震驚和恐懼正蠶食著他僅剩的理智。他呆呆地看著牆上的掛鐘,黑色秒針緩緩轉過一圈……又一圈……
三十二圈後,宋子墨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一樣猛然清醒過來。有人了解他的一切,知道他的人際關係,而且一心想置他於死地。眼下,那個人是誰,動機是什麼,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他快死了。
這個事實像烏雲般籠罩著他。他不想死,他還想給員工加薪,還想感謝自己的朋友,還想見到莫凌,還想給父母養老送終……還有那麼多事沒有做,還有那麼多人沒有告別,他,就要死了嗎?他不想死,他不甘心。不知不覺,淚水已爬滿了他的臉,他絕望的臉不由自主地轉向房門……或許,還有機會活下去。像是鬼迷心竅一般,當他回過神來,他已經摔倒在地,掙扎著向門爬去。他害怕,害怕被臥室裡的黑衣人發現,但他更無法忍受坐以待斃的煎熬。
好遠……真的好遠,從沙發到門的距離……六米……五米……四米……每多移動一點,希望和恐懼都增加一點,無法停止……
莫凌怎麼辦!距離門已不到兩米,這個念頭忽然冒出來。莫凌、莫凌會有危險!那些人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知道她的行踪,如果他跑了,他們會不會用莫凌來威脅自己?他們會不會將仇恨發洩到莫凌身上?莫凌一向單純,她根本想不到在異國他鄉會有人想要謀害自己,她又那麼善良,如果有人故意誘騙她……去年孕婦騙女孩供丈夫性侵的新聞一下子跳入腦海,宋子墨只能盡力克制自己的想像。除了莫凌,還有他的父母,他的員工,他的朋友,他們都可能受到侵害,因為他……
又是一次,大腦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擅自做出了行動。他動作急促,極度疲累,卻不敢喘氣。
他必須回去,他必須死。
他剛坐回沙發上,黑衣人就從臥室中走了出來,牆上的鐘不知什麼時候停在了零點五十二分。宋子墨依然恐懼,卻比之前鎮定了許多。
“我會將這把刀刺入你的腹部,然後砍下你的腦袋。”語氣平靜,大概殺人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的事情。宋子墨明白,接下來他要忍耐痛苦,不能發出任何聲響,也不能掙扎,他必須順從地被殺害。殘殺。
黑衣人重新用膠帶封住宋子墨的嘴,解開他的上衣,深吸一口氣,舉起了手中的短刀。
他的動作很慢,非常慢,這讓原本已經顫栗不止的宋子墨更加恐慌,幾秒鐘,彷彿幾分鐘那樣漫長,宋子墨咬住自己的嘴唇,眼淚又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短刀緩緩刺入皮膚。慢,卻很順利,疼痛不斷加劇,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宋子墨此時更希望黑衣人直接砍下自己的頭,肚皮似乎已被刺穿了,但疼痛沒有停止增強。第一次聽說日本武士會切腹自盡,他只感到不可思議,他無法相信有人會自願承受這樣的痛苦,更別說在這個過程中不發出聲音。然而,現在他自己卻在做相似的事。眼睜睜看著刀刺入身體,卻還要製止掙扎和叫喊。即使不是嚴格的切腹,宋子墨也已經痛到瀕臨崩潰。
涼爽的夜晚,宋子墨硬生生流了一身的汗,衣服已經完全沾濕了,汗水還不時滴落在褲子和沙發上。嘴唇傳來灼燒般的疼痛,牙齒卻像遇到珍饈一樣咬得更狠,舌頭已嚐到咸腥味,接著鮮血就開始流淌。他感到寒冷,身體無法停止抽搐,能不弄出大動靜已是奇蹟。他表情扭曲,面無血色,連希望早點死去的想法都沒有了。
黑衣人終於鬆開了手,提起地上的另一把大刀,這次他的動作倒是很快,眼也不眨地舉刀砍向宋子墨的頭。
肖雅
肖雅就是傳說中的剩女。為此,二十八歲生日那天,她還特意開了一瓶酒來慶祝。她是一名普通白領,每月的工資除去生活開銷,基本上都拿出去吃喝玩樂了,剩不下幾個錢。她的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常說“年輕就要灑脫”,對自己月光族的現狀毫不擔憂,婚戀大事早被丟到爪哇國去了。這種人生態度令許多人敬佩不已,加上她個性豪邁,自帶氣場,認識她的人大多喊她一聲“姐”。
現在的肖雅也是如此,叼著小籠包,緊握豆漿杯,霸氣地穿行於人流之中。肖雅晚了十分鐘起床,原因是早上鬧鐘響起時,睡夢中的肖雅一揮手將其摔到了地上,動作過於殘暴以至於電池都被摔了出來。
“楊浦區發生一起惡性入室搶劫殺人案件,年僅二十八歲的網店店長宋子墨,被人殺害於其租住的公寓。兇手手段十分殘忍……”電台的一則新聞吸引了肖雅,她扶了扶自己的耳機。引起她注意的自然不是案件,而是被害者的名字:宋子墨。
肖雅有一位初中同學就叫宋子墨,他們關係並不密切,只是這幾年的同學會上都見過面,閒聊中得知他也生活在上海。新聞中介紹受害者來自江西,開網店已有十年,平素低調,這些信息完全符合那位同學的情況。肖雅有點恍惚,畢竟自己認識的人死了,而且還是被人殘害,內心難免有些震動。
肖雅骨子裡是個遵紀守法,愛惜生命的普通人,但因為她有時表現得異常野蠻豪放,也有些特殊的人與她關係較近,魯莽就是其中之一。肖雅第一時間想到向魯莽打聽這件事。
魯莽也是肖雅的初中同學,據說他的父親在他出生那天喝了酒,寫名字時想也不想就寫了“魯莽”這個詞,後來居然覺得不錯,就正式定了下來。魯莽身強體壯,初中時就長到了一米八,面相又凶悍,同學們一致認為他人如其名,後來也“不負眾望”地做了一名混混。不過,肖雅聽說,魯莽是個很會來事兒的人,違法亂紀的事情做過不少,但還沒遇到過什麼大麻煩,如此說來,他其實並不魯莽。
“生命太短,明日無限遠,始終都不比永遠這樣遠……”聽過十幾遍鈴聲後,肖雅終於忍不住掛了電話。或許他現在沒有開機吧,肖雅知道他有不止一部手機,留給她的號碼是空閒時用的。她撥打了另一個人的電話,魯莽的跟班,強子。所幸,強子很快接了電話。
“餵?肖姐,有什麼事嗎?”
“魯莽在哪兒?我有事要問他。”
“莽哥最近身體不舒服,他說要休息一段時間,這幾天讓我們都不要打擾他。要不過幾天……”
“來不及了!”肖雅發覺自己過於激動了,清了清嗓子:“你直接幫我查查吧。知道宋子墨死了嗎?”
“宋子墨,是同學會上那個宋子墨吧,怎麼,他死了?肖姐,你不會懷疑是我們幹的吧?殺同學這種事也太……”
“行了行了,誰說是你們幹的了,我只是有點好奇,想打聽打聽。”
“好,我現在先看看新聞……”強子無奈地應下。
過了兩分鐘,強子忽然驚叫起來:“肖姐,這人死得也太慘了吧!肚子被刺一刀,還被斬首了!據說砍到頭和身子只剩一層皮連著了,女朋友進屋的時候連頭都滾下來了!還有還有……”
強子在那邊說,肖雅在這邊也是聽得膽戰心驚,她早上沒聽到案件細節,沒想到情況竟如此駭人。
“強子,這事……真的和你們沒關係?”她的聲音有點發顫。
強子沉默半晌,開口道:“肖姐,這事真不像是一般人幹的。一般搶劫殺人的罪犯,都希望動靜小,速度快,哪有用這種方法殺人的!仇殺倒有可能,但宋子墨這個人,我打過交道,特別低調,而且很老實,不嚼舌根也沒壞脾氣,就像個小職員,一點也看不出是老闆,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人會這麼恨他……我看這個兇手不是心理變態,就是想報復社會。”
“你們和宋子墨有合作過嗎?”
“經常和他買東西,他給折扣,但買的都是日用品、零食之類的雞零狗碎的玩意兒,還是莽哥再三保證不要他做違法的事,他才同意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真的不是那樣。再說,如果他真的賣違禁物品,那我也沒法認識他啊,很多人莽哥根本不讓我接觸的。”
肖雅一時無言以對,她知道強子不可能參與這些事,也覺得宋子墨不像敢賣違禁物品的人。強子見她不說話,又說開了:“肖姐,你說,會是有人想報復莽哥嗎?他們連和莽哥打過交道的人都不放過……肖姐,宋子墨死了,下、下一個,會不會就是我……我每天都跟著莽哥,他們肯定認識我……肖姐……我爸媽……”說著說著,強子的聲音帶著哭腔,哽咽起來,肖雅頓時驚慌起來。
“呸呸呸!說什麼胡話!宋子墨的事還不一定和魯莽有關呢,不然為什麼殺的是和魯莽關係疏遠的宋子墨,而不是其他為非作歹的混子?我看他就是運氣太差遇上了個變態劫匪!你有什麼好怕的?和你一塊兒住的人個個都不是善茬,掄起菜刀就敢砍的人,劫匪遇到你們躲都來不及呢!”肖雅努力安慰著他,他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下來,說自己要去找莽哥就掛了電話。
肖雅放下電話,心里遠沒有說得那般輕鬆,她在想強子。她認為,魯莽死了沒什麼奇怪,他作惡多端,死不足惜,只不過他不會對熟人下手,在外裝得像個好人,肖雅才和他偶有聯繫。可強子不一樣,他不應該死。
說是跟班,強子還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跟班。他膽小怕事,非但不敢做壞事,有時甚至還會勸阻魯莽,搞得魯莽煩不勝煩,好幾次想把他甩掉,最後還是留了下來,就讓他干點端茶遞水,記錄日程之類的瑣事。強子並不喜歡做混混,他的內心世界更接近普通人。因此,強子與魯莽身邊的人沒有交情,卻與偶然相識的肖雅關係親密,經常和肖雅聊天,有機會還約她吃飯。肖雅對強子的印像也很好,平時也比較關照他。
“肖姐,昨天那份文件你改好了嗎?現在發給我吧。”同事的聲音把肖雅嚇了一跳,肖雅忙應了幾聲,開始注意起工作來,想著這幾天找時間約強子出來問問這事。
這天,她沒能聯繫到強子,之後強子的電話也一直關機,直到十幾天后,強子主動給她打來電話。
“肖姐,是我,強子。莽哥死了。”強子略帶倦意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肖雅積了一肚子的埋怨頓時煙消雲散了,好一會才憋出一句話:“怎麼了?”那邊強子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他的經歷。
原來,那天強子給魯莽打電話,沒人接聽,其他人也都不知道魯莽去了哪兒。強子越想越害怕,就到魯莽的住所去找他。按了十幾分鐘的門鈴也沒人來開門,他就用備用鑰匙開了門。
他剛一進屋,就被眼前的一幕嚇軟了腿,距大門不到兩米處,赫然站著一具骷髏!骷髏空洞的眼眶似乎在引誘他,仔細看,還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回過神來的強子連滾帶爬地衝出房子。屋裡那具骷髏,應該是魯莽沒跑了,畢竟,以他對魯莽的了解,他請人到家裡的可能性可比被人害死在家裡的可能性還小。他不會在家裡殺人,更沒有擺弄骷髏的興趣。
強子不會跟著魯莽去幹殺人放火的事情,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情況,第一次見到殺人現場,死的還是自己的大哥,一時間六神無主。他給魯莽的幾個親信打電話說了這件事,然後報警了。貿然報警或許會令其他人不滿,但現在強子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強子對警察並沒有多少期待,他見識過不少警察無法解決的事情。他有心理準備,這個案件,警察多半也破不了。
他試著思考案情,宋子墨和魯莽,這兩個案件的兇手都非常殘忍,兩人都在家中遇害,兇手行凶後沒有拋尸。不過除此之外,也找不出其他相似之處了。是不是針對魯莽的報復還不敢肯定,可以肯定的是,魯莽被害的事情傳出後,會招來很嚴重的災禍,即使不被殺人兇手盯上,也會有很多人來尋仇。這種情況,強子是絕對無法應付的,對他來說,被當做嫌疑人拘留或許才是最安全的,這也就是他報警的原因。
後來的事情也和他預計的一樣,他被拘留了,十幾天后警察宣布他沒有嫌疑,可以走了。出來後才知道,這期間魯莽身邊的人確實被找過麻煩,具體情況他沒敢細問,只記住了不能再和別人提起魯莽。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肖雅說不上自己是什麼心情,得知魯莽的死,她並沒有多少震動,卻對強子隱隱有些擔心。
“處理完莽哥的後事,我就回家鄉去。”
“後事?你?”
“嗯。莽哥沒念完高中就離家出走了,兩年前我幫他去看了一眼家裡的情況,他爸媽找不到他,覺得沒希望了,就當他死了。莽哥說他在外面乾的都是缺德事,說不定哪天就給人殺了,回去見父母只是徒增哀愁,索性就不回家了。他家里人現在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莽哥交代過,如果他死了,一把火燒了,骨灰隨便撒進海裡就成。”
“……你走那天,我去送送你。”說完,肖雅掛了電話。
強子有些疲累,剛離開警局,沒來得及休息就給肖雅打了電話,現在他只想睡一覺。
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強子簡單洗漱過後,開始整理他從警局領回來的幾箱遺物。他不是魯莽的親屬,但他是魯莽在事先寫好的遺書中指定的繼承人。
有個箱子裡塞滿了錄音帶,魯莽是個狂熱的錄音愛好者,收集了很多經典音樂錄音帶,自己也常常錄音。箱子裡很多盒子還沾滿灰塵,明顯好久沒人動過了,看來警察沒有聽完所有的錄音。強子不知該埋怨警察不認真,還是該慶幸他們沒注意這些錄音帶,這些對警方毫無價值的錄音帶,對強子卻非常珍貴。無論如何,這裡面有很多魯莽和強子共同的回憶……魯莽不那麼像個壞人時的回憶。
他翻出了一盒貼著“愛之頌”標籤的錄音帶,那是魯莽最不愛聽,也最珍惜的一盒錄音帶。內容很普通,是魯莽上高中時創作的一首情詩,寫得挺長,全念完要四五分鐘。當年魯莽朗讀時自認為感情豐富到快要射了——魯莽原話——將錄音帶送給了心儀的妹子。結局是那妹子第二天就把錄音帶還給了他,並婉拒了他,且暗示他以後不要再和自己接觸了。魯莽,完敗。後來他也陸續寫過幾首情詩,按他自己的話說,已經沒有了最初的靈性,當然,最早寫的詩也沒有多好。強子忽然很懷舊,他拿出錄音帶,放進錄音機裡聽起來。
前面有兩分鐘是空白的,強子記得原來的開頭應該是口哨聲,不知怎的變成了這樣。
咔嗒!這個聲音把強子嚇了一跳,如果沒有聽錯,這應該是魯莽家的鎖被打開時發出的聲響。接著傳出一個人的腳步聲,剛走了幾步,突然發出重物撞擊聲,然後是人倒在地上的聲音。
強子頓感頭皮發麻,立即拍下暫停鍵,捂著胸口喘了好幾口氣。這不是原來的“愛之頌”錄音帶!魯莽的錄音帶被人調包了!而且,這卷錄音帶,應該就是出事那天錄的!把事情捋一捋,剛剛聽到的應該是魯莽剛剛回家,被人襲擊的情況,也就是說,這個兇手一開始就埋伏在魯莽家裡,偷偷打開了錄音機,殺害魯莽之後還悠閒地取出錄音帶,放進了“愛之頌”的盒子裡。這個兇手,居然敢記錄下自己行凶的過程,果然是變態!那麼,應該也錄下了魯莽被害的原因,和兇手殺人的全過程吧。強子很害怕,但好奇心終究佔了上風,他按下了播放鍵。
兇手將魯莽拖到了客廳,讓魯莽坐到一張椅子上,折騰了一陣子後,他——強子直覺認為凶手是男性——也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耐心地等待魯莽醒來。
“唔……怎麼什麼都看不見……啊!糟了!你是誰?搶劫嗎?別殺我,我會給你錢!”
兇手沉默著。
“不,你不是來要錢的。你是來報仇的?但你怎麼知道我的住址?怎麼進得了我家?誰背叛了我?”
“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你不記得你前幾天帶一個按摩店的小姐回過家?可憐那小姐,第二天下班就被人跟踪,最後慘死在一條巷子裡。至於門鎖,隨便找個鎖匠塞點錢不就撬開了。你放心,王二收錢幫人開門不是第一回了,盯著他的人可不少,他絕不會站出來作證的。再說,他很快就會下去陪你了。”這個人的聲音沙啞、低沉,聽起來確實是個男人。
“王二?這麼說,你確實是來對付我的?你究竟是誰派來的?他給你多少錢……啊!”回應他的是一聲槍響,對方在威脅他。兇手說道:“我不為任何人而來,我來是為了聽你的懺悔。你已經沒有活路了,不如趕緊想想你的經歷,待會配合點,說不定還能死個痛快。”
魯莽沉默良久,道:“你問吧。”
“你這些年交過多少女朋友?她們都怎麼樣了?”
“十六個。一個失踪了,一個難產而死,三個自殺了,三個逃跑了,五個被殺了,其他的,忘了。”
“那五個人怎麼死的?那些自殺的為什麼要自殺?”
“我情緒不好時會把獨自生活的三陪小姐帶回家軟禁起來,然後折辱她們,直到失去興趣。那些人基本上都被放走或殺死了,少數幾個留下來做了我的女朋友,是真情還是假意就不知道了。其中有一個受不了,就自殺了,我當時已經很小心了,門窗都反鎖了,但她還是用床單上吊自殺了。
“另外兩個自殺的女人,發現我和其他女人糾纏不清,要我徹底斷絕關係,我當然沒答應,後來她們就跳樓了。真是傻女人,不過是玩玩而已,我這種人怎麼可能不找女人?
“那五個被害的,其中一個是被我的仇人殺的,另外四個,純屬咎由自取。就說有個女的,老想跟我要錢,還要房子、車子、孩子、婚姻,想把我套在她身邊。她太勢利了,也不知道我當初怎麼瞎了眼看上了她,她這麼愛錢,乾脆就把她送進地府,讓她慢慢花冥幣吧。其它的情況也差不多,要求很多,糾纏不休,還揚言要把我的事情說出去,就殺了。”
暫停。強子感到震撼。他知道魯莽不是好人,也聽說過他幹過殺人放火的事情,但沒有接觸過,魯莽也不和他談這些,或許是怕他被嚇傻了到處亂講吧,總之,他從未體會過這類事情的殘忍和恐怖。現在親耳聽到魯莽的話,令他毛骨悚然,那個在自己面前總是衣冠楚楚,從來不談工作的魯莽,原來是這樣一個人面獸心的傢伙!對女友尚且如此惡毒,那對外人呢,對……自己呢?他想不出來,繼續播放錄音。
“不錯。市里關於強拆的案子,你參與過多少?”
“那哪數的清楚,反正是拿錢辦事,誰給錢就辦,只有幾次是我親自去的。就說那個老楊頭吧,他媽的給他多少錢都不走,非說那兒是風水寶地,他老婆的魂已經在那兒安了家,他也要留在那兒。這不他媽瞎扯淡嗎?這種事要是傳出去,以後這地還有誰敢住?雇主是跟我說了,無論如何得把這家人解決掉。我是對他夠客氣了,人也打了,樹也砍了,墳也挖了,就是賴著不走。那我能怎麼辦?人家不點頭,我只能拎著腦袋去交差咯。”說到最後,魯莽竟冷冷地笑了起來。
強子漸漸握緊了雙拳,他竟無法將這個喪心病狂的魯莽和自己熟悉的那個魯莽聯繫起來。
兇手又問了魯莽許多問題,魯莽都回答了。他交代了很多人的惡行,包括自己身邊的親信,他的記性其實很好,大部分案件的細節和參與者都能清晰地描述出來。強子聽著只覺得膽寒,不僅因為這些案件過於陰暗、惡劣,還因為魯莽竟如此徹底地出賣了自己身邊的人……自然,所謂肝膽相照、生死與共不過是誇張煽情的說辭,真出了事,誰都想要拉個人來墊背。
“你身邊那個跟班,強子,他做過什麼?”終於聽到這個問題,強子瞬時感到時間都凝固了,他害怕聽到答案,心裡卻又暗暗湧動著好奇和興奮。
“他什麼也沒做過。他只是個偶爾陪著出去吃飯,買禮物,算點小賬,什麼大事都乾不了的廢物而已。”魯莽的口氣十分不屑,像在數落自家的一條狗。
“只有他,什麼也沒做過。”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人弄不清兇手是嘲諷還是追問。
“沒錯。他就是這樣一個軟蛋。”
“強子三年前就跟著你了,關於他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
“前年八月中旬,你們嫖娼被抓,是他去交的保釋金。他出面解決的類似事情可不少啊。
“同年九月底,你們在一家飯店毒殺了一群聚餐的網商公司高管,證據也是當時扮作服務生的強子毀掉的。雖然警方從監控中看出了強子的身形,看見他收拾了桌面,但是最後調查時,卻查不出有這個服務生。當時幾乎所有的服務生都沒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審訊也沒有審訊出什麼,這個案件就此成為懸案。你知道那些人的親人有多少因此痛不欲生嗎?有人賭上自己的性命去求警察追查案件,最後絕望自殺了,而兇手依然逍遙法外。
“去年,你多次派強子處理第一現場,銷毀證據。沒有監控拍下這種畫面,但周遭的監控中出現了強子的身影,我還帶來了一部分。你看不見,我描述一下吧,監控中的人大約高一米七五,穿著都是休閒風格,不過仔細觀察,可以發現衣服上都有一個相同的卡通牧羊犬圖案,大概他特別喜歡這個品牌的衣服吧,結合走路的姿態來看,基本可以推斷是同一個人。一個人,屢屢在案件發生後不久出現在第一現場,而且第一現場都遭到嚴重的破壞,這能說是偶然嗎?至於這個人為什麼是強子,處理現場這種事你是不會讓小雜碎去做的,關係密切,而且能夠走在路上不被人注意的,只有你那不常露面的小跟班強子。另外,去年六月強子的腿受傷了,導致走路一瘸一拐,你猜怎麼著?去年六月的兩段監控,這個人走路時也是一瘸一拐的。
“事到如今,你還想說強子什麼都沒幹嗎?或許他確實沒直接殺人放火,但他為虎作倀,助紂為虐,讓正義無法得到伸張,這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軟蛋幹出來的嗎?”
兇手的聲音其實並不凶悍,但此時,他平淡的話語卻如刀子一般刻在強子心上。沒錯,的確如此,他始終將自己視作一個弱者,一個為了生存不得不依附於黑暗的人,他會反感,會逃避,甚至會勸阻魯莽,但他同樣做了很多天理不容的事,毀了很多人的人生……他只是一個懦弱無能的人渣,他只是不願面對罷了,沉浸在自己是一個好人的泡影中。
“不,你錯了。他保釋我們,只是因為那是我的命令,而且不需要他做什麼,他只不過想听我的話,討好我而已。他清理現場,是因為那個白痴確實什麼都不懂……他不知道做這些事會給受害人和他們的親友帶來怎樣的傷害,不知道這樣會毀滅他人,他心裡不是沒想過,但終究選擇了視而不見。我們還要用他,當然也不會揭穿事實。如果今天沒有栽到你手上,估計再過三年他也不會發現問題。”言罷,魯莽冷哼一聲。
“為什麼要這麼維護他?”兇手似乎毫不在意魯莽的解釋,平靜地問了下一個問題。
又是幾分鐘的沉默,強子可以想像被蒙住雙眼的魯莽死死地瞪著兇手的模樣。
魯莽輕輕嘆口氣,說道:“因為,他是個好人。”
聽到這裡,強子緊緊閉上眼,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沒想到,最了解自己,見證過自己所有罪惡的魯莽,相信自己是一個好人。接下來的話彷彿都不重要了,有這句話,他就隱隱感覺到了希望。
“一個愚昧的,活在自己夢裡,不願睜開雙眼的好人。”
“世界上的好人絕大部分都是這種好人!”
魯莽猛然怒吼起來,強子愣住了,兇手似乎也被震懾了,過了好一會才說:“沒錯,不過大多數人,也不會陷入強子的處境,他們沒有機會幫人交保釋金,沒有可能故意毀壞現場。在某種意義上,強子已經不再是好人了。”
“但他本質上和這些人沒有區別,幾乎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強子,強子也同樣可以做回普通人。”
“你羨慕強子嗎?你想做個好人?可別忘了你害死了多少無辜的人,你會為了一個強子就如此大義凜然?”
“他是唯一一個我可以選擇不害的好人。”
“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別說的好像我很可憐一樣,有些事的確不是我能選擇的,可我本性邪惡,即使可以選擇,我也會更偏好野蠻、罪惡的行事風格,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這麼說,你不後悔。”
“是的,成王敗寇,我只是敗了,而沒有錯。歷史上哪個開國皇帝不是造反上台的?我做的事和他們一樣,也和現在那些個達官貴人做的一樣,如果我家境好一點,你現在就不會在這個破屋子見到我了,八成會在電視上看見我吧。”魯莽內心明顯充滿了不甘。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有來生,你會做什麼人?”
魯莽做了幾次深呼吸,道:“普通人,普通的'好人'。我不願再終日生活於陰謀與黑暗中,也不願任人宰割。只要做個普通人就好了。”
“有什麼遺言趕緊說吧。”
“我的遺書在廁所的抽水馬桶水箱裡,你幫我取出來吧。最後有句話,想跟強子說。強子,好好做人。”
又是漫長的沉默,雙方很默契地沒有對話,然後,兇手用極小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告訴你,我的名字是……”
砰!槍聲響起,魯莽連人帶椅子歪倒在地,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傳來,錄音終止了。
強子已是淚流滿面,他無法再思考,複雜情緒的衝擊也讓他緩不過來,他再次睡著了。
醒來時是晚上十點,強子的情緒恢復平靜了,他開始考慮該如何處置錄音帶。交給警方?這是一個普通人應該有的行為,也是強子的第一反應。他猶豫了,錄音中揭露的事情太多,牽扯的人太多,即便給了警方,難道他們就能解決這些事情嗎?不但可能動不了這些人,還把自己給搭進去。再說,這錄音帶也到過警局,是他們不認真查案,才失去瞭如此重要的線索,就算是為了他們對不起魯莽在天之靈,也不能給他們。給魯莽的親信?何必呢,魯莽在臨死前可是把他們都賣了,魯莽死了,他們也有一大堆麻煩,再給人家添堵,沒準自己也會被人遷怒。同時,強子也心懷愧疚,他明白只有混這一行才能有過去那麼好的收入,可他其實沒有嫖過娼、搶過劫、殺過人,連銷毀證據都是在沒有明說,監控也無法拍到的情況下做的,他跟魯莽三年,不曾在警方手中留下把柄,甚至不曾做過明顯的大奸大惡的事。以前他以為是自己意志堅定,現在才知道是魯莽他們對自己特別關照,放過了他。他並沒有比別人優秀,只是幸運罷了,一直以來享受著他人犯罪的成果,還自以為善良,真是可笑、可悲。如今能回報的,就只有隱藏這盒錄音帶,不讓它落入警方手中了吧。他又想到毀掉錄音帶,最終還是沒下手。不管怎麼說,這都是魯莽在人世間留下的最後的痕跡了……這是他的罪惡與存在的證明。
他換了一個盒子,仔細地封好錄音帶,將它放到箱子中部偏下的位置,然後訂了一張回家的火車票。到時候,他就用一個行李箱塞滿錄音帶,安檢員不可能每一盒都拿出來聽吧。就算真拿到了,大不了假裝不小心扯壞就好了,他已經粘了一段多餘的帶子上去。
強子躲在家裡,靠方便麵和零食過了幾天,直到火車發車那一天,肖雅來接他。
肖雅請他吃了午飯,對幾天沒好好吃飯的強子而言,這幾個家常菜可是難得的美味。他狼吞虎咽地吃著,不住向肖雅道謝。肖雅沒接話,一直盯著門外火車站的方向。
“強子,你走了,不回上海了吧。”肖雅輕聲說道,語氣平淡,在強子聽來透著幾分同情和惋惜。他扒飯的速度慢下來,回道:“嗯,不回了,以後有空會來看看吧。”他低著頭,沒有看肖雅,肖雅也始終沒有轉頭。
吃過飯,兩人趕到火車站台上,肖雅先開口說:“強子,回去找份正當的工作,好好過日子吧。以後來上海,姐帶你去玩兒,保證沒人敢欺負你。有麻煩儘管開口,有喜事也要匯報一下。回去以後,電話聯繫。”強子偏了偏頭,抿著嘴唇,一字一頓地說:“謝謝你,肖姐。真的,謝謝……肖姐……我……”
廣播響起,打斷了強子的話,肖雅忙催他上車。強子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手鐲,將它遞到肖雅面前:“肖姐,這是我出門前,媽媽給我的翡翠手鐲。它就是在地攤上買的,不值幾個錢,媽媽讓我把它送給對自己有恩的人。收下吧,肖姐。”
“不,這怎麼行,其實我也沒做什麼……”肖雅連忙擺手拒絕。
廣播第二次響起,催促乘客上車。
“別說那麼多了,收下吧。肖姐幫了我很多忙,沒什麼可以回報的。就這樣,拿著吧!我回家後會給你電話的!”強子將手鐲往肖雅手中一塞,匆忙跑上了火車。
強子找到座位後,急忙湊到窗邊看肖雅,肖雅也默默地望著他。火車開了,肖雅向他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沒錯,肖雅也有可以被形容為“甜美”的笑容——向他揮手告別,那隻手鐲也隨之擺動著。強子拼命地揮手回應肖雅,目光盯住他,連眼睛也不眨一下,直到肖雅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他才安靜地坐了下來。
“是女朋友啊。”對面的一個女孩笑著問他,想必是他的動作太誇張了。強子微微一笑,回道:“不是,那是給了我很多幫助,對我有恩惠的人。”對面的女孩點點頭,繼續看窗外的風景。強子靠在椅背上休息,期待著回到家鄉。
肖雅送別了強子,獨自回家了。她不缺少朋友,不過強子這一走,還是讓她有些失落。她想,強子是個苦命人,他來上海是為了掙錢,原本有美好的憧憬,偏偏跟了魯莽這樣的人,這幾年,除了和她接觸的時候,他幾乎沒有機會過普通人的生活。現在魯莽死了,強子沒了靠山,回去做個普通人,也未必不是幸事。
算了算了,想那麼多幹嘛。這些事,以後還有的是時間想,大不了等待時間的答案就好,為一件小事憂心忡忡,這可不灑脫。肖雅自嘲地笑笑,刮了刮鼻子,心情輕鬆了點。
肖雅走到家門口,熟練地拿出鑰匙,開門進屋。她換好鞋,往裡面走了幾步路,忽然感到頭部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當即暈倒在地,不省人事。
孟凡
“古巴比倫王頒布了漢謨拉比法典,刻在黑色的玄武岩……”
《愛在西元前》的鈴聲在房間裡不斷迴響,一旁的男人卻蜷縮成一團,表情因驚恐而顯得扭曲,雙眼死盯著手機卻不敢上前。
糟了!糟了!肯定是那個警察又找上門來了,那個妖魔,不知用什麼方法得到了他的電話,現在正想用這個電話殺死他,只要他一接起電話,對面一定會傳來死亡預言,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接的!
鈴聲不知疲倦地響著,對面的人,不,鬼,似乎很有耐心。他忽然想起來,警察有定位技術,雖然不清楚他們能不能在電話未接通的情況下定位,但這麼開著手機總歸不是好事。
他小心翼翼地蹭到手機邊上,伸出手去按電源鍵,輕輕地按沒有反應,他加大了力道,一下沒控制好,把手機掀翻了過來。這樣,手機屏幕就朝上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號碼。他剛想去拿手機,屏幕上忽然躍出一個白影!淡淡的,霧一般的白影,依稀可看出是個微縮的穿長裙的長發女人。她現在背對著他,乍一看像個漂亮的娃娃。他還沒來得及害怕,那女人猛然回頭,露出了一張血肉模糊、表情猙獰的臉,兩隻手變成了血紅色的藤蔓,向男人爬去,身上還不斷滲出黑色的液滴,液滴落下的地方,冒出了一股股青煙。這分明是個小鬼啊!男人長大了嘴卻喊不出聲,只感到喉嚨疼痛,四肢也完全嚇軟了,無力反抗。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藤蔓纏上自己的雙臂,爬上他的臉,爬到眼睛下方,似乎就要狠狠刺進去!
“啊!啊!啊啊啊!”一陣淒厲的哀嚎從房間內發出,連門外經過的鄰居都被嚇壞了。這個年輕女人不禁搖了搖頭,這個住戶提前和鄰居打過招呼,說自己精神狀態不佳,有時會出現怪異的行為,但不會危及他人,請她們不要擔心。實在沒想到,他發病時竟然這麼可怕,自己有心理準備還是被嚇了個半死。
男人雙手胡亂揮動,無意中將臥室裡座機的聽筒撞飛了,聽筒里傳來急切的一聲“孟凡!”就安靜了,顯然那邊的人也被嚇得不輕。
穆峰感覺自己快被已經氣瘋了。剛找到孟凡,就發現他已經玩失踪了。好不容易聯繫上,他一聽是警察就表示抗拒,不要他們幫助,勸兩句竟然還被罵回來了,然後立刻扔了手機,又失踪了。他們找到他的一個小情人才獲知他其他的號碼。這次打過去都無人接聽,終於接通了,又發現孟凡在瘋狂地嘶叫,怎麼喊他也沒用。穆峰揉了揉太陽穴,這是他感到頭疼時的習慣性動作,彷彿目前的局面快要了他的命。嗯,其實現在這麼說也沒錯。
手機相繼傳出兩次撞擊聲,接著,哀嚎聲停止了,幾秒後,電話也被掛斷了。現場的警員面面相覷,猜想大概是孟凡掙扎的時候掉下了床,還打翻了座機,結果人暈過去了,電話線也被拔掉了。看著面色陰沉的穆峰,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敢說話,就這樣,眾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
孟凡爬起來,眨了眨眼,一切正常。原來剛才是夢啊,還好還好,他擦去額角的汗珠,去客廳喝了一大杯冷水。回到房間後,他拿起手機,發現有上百個未接來電,號碼是陌生的。哼,大概又是那個該死的警官吧,也不知道他怎麼查到了茜茜,看來,警察很快就會來這個出租屋了。孟凡拿出他新買的手提包,換了一身女人的行頭,準備出門。
“命還沒還我呢,就想走嗎……”一個幽怨的女聲從身後傳來,孟凡寒毛倒豎,拔腿就跑,不料客廳的景象更加可怖。
目力所及之處,盡為冤魂……
“兒子,兒子,你還我兒子啊!”尖叫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看打扮是農村人,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懷裡緊抱著一個已經開始腐敗,散發出惡臭的死嬰。那死嬰卻轉頭面向孟凡,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
“凡子,叔的錢啥時候能還上啊?叔不要利息了,要本錢就夠了。叔的棺材本都在裡面啊,叔現在好冷啊,凡子,快來看看叔啊。”一個目光呆滯,嘴角流著涎水的老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孟凡。
“凡哥,你那四十萬可不能不作數啊!娟兒就等著這錢救命呢,娟兒,你也說句話啊。”男人轉頭看向他身邊的女人,那女人詭異地倒立漂浮在空中,頭破血流,腦漿迸裂,明顯已經墜樓身亡。她不說話,只衝著孟凡微笑。
數十,乃至數百個冤魂幾乎塞滿了屋子的每個角落。他們舉止怪異,樣貌恐怖,聲音淒厲,簡直將屋子變成了地獄!
滿屋的冤魂,緩緩向孟凡圍過來,陽台外還不斷有新的冤魂爬進來,門鈴聲急促地響起,門外的鬼似乎迫不及待了。孟凡被群鬼圍住,動彈不得,喊聲被淹沒在群鬼的哭嚎中,最近的幾個鬼已經亮出了尖利的獠牙,興奮地伸手去抓孟凡。
叮鈴鈴鈴鈴鈴鈴鈴……
穆峰等了三分鐘了,屋內沒有一點動靜,他示意警員破門而入。
所幸,孟凡沒怎麼在意這套剛租了沒多久的房子的安全性,連鎖都沒換新,很快門就被撞開了。
穆峰率先沖入屋內,然後查看了臥室、衛生間和廚房。沒有,哪裡都沒有孟凡的踪影。客廳的茶几上有一台筆記本電腦,沒有休眠,電量顯示15%,或許孟凡還沒有走遠。
現在的孟凡扮作一個不起眼的女人,安靜地等待公交車到站。
夢中夢,也不是頭一次了,他小時候就體會過,最近幾年越來越頻繁,甚至有過五重夢。孟凡一上車就暈車,怎麼調整坐姿都沒有用,或許像道長說的,自己的魂魄已經被鬼侵蝕了吧。
他正趕往郊外的一座道觀,清風觀,那是個破舊的道觀,現在只有一個老道士在裡面居住,聽說道行很高,每天足不出戶,只待在觀裡修行,餓了吃幾個水果,渴了打一桶井水。因此,認識這個道士的人非常少,孟凡也是偶然得知的。
一個月前,他在街上遇到一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主動上前攔住他,說他被鬼纏身了,陰氣很重,恐怕活不了幾個月了。孟凡嚇得連忙哀求算命先生救自己一命,算命先生無奈地告訴他,糾纏孟凡的是冤魂,而且不止一個,至少有三四十個,自己道行不夠,無法解決這種情況,有能力救他的人,他只認識一個,就是郊外清風觀中神秘的老道長。
那位道長身形瘦高,貌不驚人,像個六七十歲的普通老人,實際上已經九十二歲了。大約四十年前,算命先生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曾遇到過吊死鬼,被其纏住,幸虧過路的道長心地善良,冒險幫他和冤魂溝通,最終讓冤魂放下執念,離開人世了。這樣算命先生才撿回了一條命,後來,他認了道長做義父,也是因此學到了一些本事,做了算命先生。無奈他天資平庸,只能感受到鬼魂的存在,無法與之深入溝通。平息怨氣,超度亡魂這種事,只有道長才能做。
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孟凡立即決定去尋找道長,沒想到真被他找到了,道長也答應了嘗試化解仇怨,而今天,就是孟凡和道長約定的日子。
他想起這些天來一直尋找自己的警察。警察,他們懂什麼!他們只會那套偵查破案的手段,這些鬼神的事情,他們除了會否認事實外還會做什麼!一群狂妄的所謂唯物主義者竟然想和鬼鬥,那是違背天道的事啊。如果向警察尋求庇護,恐怕老天降罪時連自己都會被牽連進去。
孟凡來到時,道長已經做好了準備。道觀正門貼上了鍾馗像,門口擺著大蒜和狗牙,觀內地面用黑狗血和墨汁畫出一個圖案詭秘的法陣,道長面北而坐,頸懸玉佩,腰掛桃木劍,神情凝重,不怒自威。孟凡看見這陣勢,險些以為這道長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冤魂還沒來便做好了脫身的準備,直到道長遞給他幾張黃符,兩件玉佩和一把桃木劍才放下心來。
道長在孟凡額頭上貼了一張符紙,讓他喝下一碗粘稠的透明液體,就讓他到法陣中央坐下。最後,他用一塊黑布蒙住了孟凡的雙眼,警告他絕對不能睜眼,凡人是不能用肉眼看鬼魂的,只能用心神感知鬼魂,一旦睜眼,不僅無法再與鬼魂溝通,嚴重的話甚至會引陰邪入眼,導致雙目失明。孟凡連連點頭,再三表示聽從道長指示。
這天是陰天,傍晚時分,道觀裡的光已經很暗了,風大了一些,溫度也更低了。這樣的環境令孟凡十分緊張,似乎身邊已擠滿了鬼魂。
道長在掌心間夾了一張符咒,口中念念有詞,距離太遠,孟凡聽不清楚,料想是在念咒語。過了一會,道長站起身,抽出桃木劍,開始舞劍,似乎偶爾還夾雜著一兩句話。孟凡盡量不去注意道長,專心致志地感知鬼魂的存在。
風聲大作,狂風吹亂了孟凡的頭髮,孟凡感覺到好幾隻手在扯他的頭髮,但是想到道長的話,還是不敢輕舉妄動。環境更加陰冷,孟凡不禁後悔出門前沒有帶足夠多的衣服,他現在懷疑這空氣中都充滿了陰毒。他隱約聽見一聲嘶喊,是個女人的聲音,他安慰自己這是幻聽,可是下一刻又傳來了新的叫喊聲。漸漸地,喊叫的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孟凡聽清了一些字句,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冷汗也冒了出來。此時,他感覺到一隻冰涼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胳膊也被好幾隻手抓住了。
“救命啊!道長!救命啊!”
道長沒有回答孟凡,不過冰冷的觸感很快消失了。
“你看見了什麼?”
“鬼,很多鬼,他們質問我,撕扯我的身體,還要來抓我!道長,快救救我吧!”
煎熬地過了十幾分鐘,道長才開口道:“你聽好了,這群冤魂怨氣極重,我也鎮不了他們多久,你只有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他們要求你誠心悔罪,補償受害者,兌現曾經許下的承諾,還有其他的事情,他們說你自己心裡清楚。半小時,半小時內無法化解仇怨的話,你就會被群鬼殺死,被永遠鎖在這個法陣中,永世不得超生。”
孟凡心下一驚,他才想起來,這個法陣不是一般的法陣。追殺他的冤魂太多,力量太強,只有這種法陣能連接陰陽,讓人和鬼能夠交流,然而,如果時限過去,鬼魂仍沒有離去,法陣中心的人就會暴斃而亡,魂魄被鎖,永遠不能逃離。所以,這種法陣極其凶險,即使是被厲鬼纏身的兇犯,也鮮有敢嘗試的。
“我的房子,我的房子,我的房子……”一個男人蹲在孟凡眼前,雙手抱頭,嘴裡不停地念叨這句話。孟凡努力回憶,終於想起了這個人的遭遇。
他是一個頑固的釘子戶,軟硬不吃,讓當地官員十分苦惱,後來就有人找到了孟凡,請他解決這件事。孟凡派人去挑釁他,他因為打架鬥毆被拘留了,回來時房子已經被強拆了。他無家可歸,想起訴拆遷負責人,卻被律師事務所的律師認為神誌異常,被關進了精神病院,還被劃為症狀最嚴重的那一類人。後來,他就變成了這副樣子,無法與人交往,見到城管模樣的人就要衝上去拼命。
有一次,他真把一位省裡來的官員打死了。原因只是那個官員恰好來到這個城市,和他的做城管的外甥走在一起時,那個男人看見了。他撿起一塊板磚就衝過去打人,一板磚打倒了外甥,處於瘋狂狀態的男人又打倒了官員。然後,他扔下板磚嘿嘿的笑,伸手去翻他們的口袋,看到人動了就補一板磚。最後什麼都沒翻出來——應該是沒發現他的房子——他便坐在路邊嚎啕大哭,邊哭邊說他的房子……按說精神病人殺人應該接受治療,但是官員這邊的人硬是拿出了一張精神病痊癒的證明,還說男人原本就沒病,都是裝的,最終判了他死刑。
孟凡得知他的經歷時是非常不屑的,不過是一套房子,就讓他搭上了性命,實在是蠢透了。可現在,鬼魂就是大爺,他必須得哄好這位大爺。
“阿威啊,你的那棟房子沒有被拆,我們已經讓人把它裝回來了。你現在好好回家去,很快就有房子出現了。你要錢也有啊,只要你回家,你就能拿到三千萬!”見阿威不回話,孟凡繼續說:“三千萬不夠嘛,給你五千萬!另外再送你十五套房子!你一套,哥哥一套,爸媽一套,老婆和嫂子一人一套,你的好朋友一人一套,好不好啊?”
阿威終於抬起頭,看了看他,痴笑著點點頭,慢慢消失了。孟凡鬆了一口氣,總算哄走了這個傻子。
這次湧到孟凡面前的,居然是一群小動物,讓他傻了眼。這些動物種類不一,有貓、狗、蛇、螞蟻、老鼠、兔子、麻雀、鸚鵡……全都是孟凡殘害過的動物。它們都保持著死相:一條小狗右前腿斷了,一隻眼流著血,腹部還露出部分器官。一隻鸚鵡被剪了舌頭,一隻翅膀被生生扯下來,另一隻被砍斷了,它的脖子,則被強力扭斷了。一隻麻雀被狠狠砍了一刀,左右兩邊身體分開了,就這樣躺在地上,離得很遠的兩隻眼睛都死死地凝視著孟凡。其它動物大都死得淒慘恐怖,有被開水燙死的,有被燒死的,有活活被剝了皮或弄爛了器官而死的,甚至有一隻小貓,皮開肉綻,四肢殘缺,身上少了不少肉和器官。它是被撕食至死的,而且,它沒有被立刻殺死,而是被折磨了很久才死去的——孟凡悉心為它療傷,給它餵食,就是為了讓它晚一點死。
孟凡無法慰藉這些動物。它們不要金錢、權力、名望,所有能吸引人類的東西都不能吸引它們,它們想要的只有報仇。狠狠地咬碎他,撕爛他,讓他死上千遍萬遍,把他施加給動物的痛苦全部數倍返還回去。由衷的恐懼,原始的仇恨和獸性是他不能理解也不能控制的,他這個人類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它們的發洩。他的褲子被挽起,上衣被掀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現實的,下一刻動物們就撲到了他的身上。小狗撲上來撕咬他的身體,它們胡亂啃咬,有時還會扯下一塊肉來,但都沒有咬他的喉嚨,攻擊多數集中在四肢。小鳥紛紛上前攻擊他的眼睛,不一會兒,他的左眼就被叼走了,僅剩的右眼被集中猛擊,很快,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螞蟻爬滿他的全身,鑽進他的耳朵、鼻孔、眼眶……他感到很噁心,但無力反抗,全身劇痛,他根本分不清哪兒在痛,更別說罪魁禍首是誰了。所有動物都竭盡所能地折磨他,如果是現實,他應該早就死了吧,而他不僅沒有死,連神誌都始終保持清醒。大概正如道長所說,進了這法陣,生死的界限就模糊了,他現在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
道長見孟凡手舞足蹈,胡喊亂叫,意識到他已經遭遇險境了,急忙提醒孟凡保持清醒,繼續安撫冤魂。過了一會,孟凡狀態好一點了,開始嘗試與鬼魂交流了。他的話語逐漸響亮、清晰起來。道長也能聽清其中一些,內容大概是欠了什麼人多少錢,自己在何時殺了什麼人,拐賣過哪些孩子之類的,沉痛地表示自己已經知錯了,決心悔改,也一定會補償他們。不過,從他的表情來看,鬼魂們並不買賬。
道長眉頭緊皺,臉色越來越陰沉,孟凡怕是兇多吉少,他該好好考慮如何撇清干係了。要應付的不止這些鬼魂,還有警察呢,如果他還有命的話。
要不是那個道士報了警,他們恐怕再花十天也想不到孟凡會去荒山野嶺中的一個破道觀。說的好像孟凡沒去荒山野嶺的地方他們就想得到他在哪兒一樣。穆峰無奈地自我吐槽。孟凡死了,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但聽到這個事實還是讓他心情沉鬱。
穆峰趕到時,鍾馗像已經被雨水打濕,落在地上了,透過門看去,有不少法器散落在地上。穆峰不懂道術,只認得出其中桃木劍是辟邪的東西。而孟凡,現在正靜靜地躺在地上,至於那個報警的道士,半個人影都找不到。聽說,報警時他說自己還要超度那些沒有離去的鬼魂,有可能會失敗,如果他失踪了的話,就不用找他了。穆峰自然不相信,立即派人去尋找道士了。
當然,他們沒有找到道士,他們什麼也沒找到。像之前的案件一樣,沒有任何有用的線索。
孟凡死於驚嚇,千真萬確,結合他生前的種種表現來看,他應該是被鬼嚇死的,換言之,他死於幻象。孟凡生前的行踪已經確定了,沒有發現線索。他們打聽到孟凡是被一個算命先生介紹去道觀的,但是沒有人認識他,他也沒有再出現過。道觀被清理得很乾淨,沒有留下任何腳印、毛髮、血跡,也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更糟的是,當晚下了一場暴雨,即使有什麼證據可能也被毀了。事實上,他們趕到時,連那個法陣都已經被沖刷殆盡。至此,線索基本中斷。
這座道觀早已廢棄,很多年沒有人居住了,當地人都不清楚它的情況,許多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關於它唯一的信息就是一個謠言:破舊的道觀內會聚集了許多陰魂,活人一旦進去就會被吸取陽氣,變得虛弱,嚴重的甚至會一命嗚呼。這樣一來,當地人即使碰見了道觀,也一定會快速逃離,根本不敢進入。顯然,那道士就是看中這里人跡罕至,才選擇在這裡接待孟凡,可孟凡不了解這些隱情,見道觀古老破舊,還以為道士是世外高人。
穆峰了解完情況並不驚訝,不如說,他已經被迫習慣了陷入困境。畢竟,之前每個人的案件都是這樣的——孟凡是一起特大連環殺人案的第三十四個被害者。他們的對手不是一個一般人,不是“一般人”也不是“一個”。
兇手用各種方法讓被害者受盡折磨,再殘忍殺害。犯罪現場沒有凶手的任何痕跡,連凶器都不會留下。圍繞被害者展開人際關係調查是徒勞無功。調取監控錄像同樣一無所獲,兇手了解監控盲區,行凶時總能避開監控,錄像中找不到疑似踩點的人,大概相關的錄像已經被刪除了。他們也嘗試過暗中增強監控,結果人就在外地被殺了。他們也不能強制把人監禁起來,只好派人跟隨保護,結果往往是一不留神,人就不見踪影了,或者被殺了。而且,將近一半的被害者拒絕接受保護,態度強硬點的還會威脅他們,這也給他們造成了阻力。
偵查屢屢受阻,保護不斷失敗,參與案件的人,逐漸陷入了消沉狀態,他們對查明真兇已不抱什麼希望,只希望能保護剩餘的人。唯一的例外是穆峰,他的決心極其堅定,一直沒有放棄偵查,而且非常重視保護可能的被害者。他安慰、激勵過每一個人,自己卻從未表現過沮喪或焦慮,即便是現在。
兇手要殺的人,只剩一個了,穆峰的妻子,宛琴。
孟凡死後第八天,一家冷清的西點店的露天座位上,一對男女正在悠閒地聊著天。
女人打量著面前這個青年,他看起來剛二十出頭,個性靦腆,比自己還小了好幾歲,實在很難想像,他不久之前還是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面前這副相貌,想必也不是他的真實面目,他的長相、身份,從來都是謎。
“這個喪盡天良的傢伙,竟然會害怕鬼神,這倒省事。”女人攪動著面前的冰沙。
“思想問題,他來找我的時候,已經有幻覺症狀了,而且噩夢不斷,聽他的自述,在你們刺激他之前,他就是這種狀態了,只不過沒那麼嚴重。我想他患了精神疾病,可是不敢去看醫生。這個人早就瀕臨崩潰了,我們只是點燃了導火索。”
“如果孟凡不相信你,你還有什麼計劃?”
“我還可以給他引薦西方靈媒和私人心理醫生。”
“謝謝。”
“合作愉快。最後一個人,需要我幫忙嗎?”
“不必了,我已經準備好了。”
“有需要隨時找我。你的委託,有點意思。”
女人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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