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房間的天使,走進污濁的客廳
談論政治是有性別分別的。就我個人經驗而言,如果看見一個男生大談特談,我會本能警惕地觀察他的言論裡是否有不自知的炫耀和厭女的影子;而如果是一個女生,我會覺得她聰明、堅強、勇敢,會不自覺地想要靠近她和加入她。
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自己對女性抱有更多信任是合理的。
男性對政治感興趣並大肆談論,並不一定是因為他在乎,還可能是因為他在成長環境中被教導,駕輕就熟地談論政治是富有魅力的。他被鼓勵這麼做,即使他的語言是僵化的,態度是輕佻的,邏輯是混亂的。他有時需要的只是一種在智力上參與歷史的悲壯感,並理所當然地期待通過這份悲壯吸引一個女人。
與此同時,女性公開地談論政治是不被鼓勵的。西方影視中常見的一個場景是,晚宴過後,男性賓客來到會客廳抽煙、喝酒、談論時事或公務,而女性來到另一個房間,喝茶,展示衣裙,坐在沙發上搖扇子,談論丈夫和八卦。她們像羊群一樣被驅趕到一個與世隔絕的美麗草坪上,不允許對草坪之外的事物感到好奇。
而當女性想要走進那間被男性統治的會客廳,男人們會告訴她走錯了房間。 “這裡不是女人待的地方”,他們會說。
當女性堅持要進入並就他們談論的話題發表看法時,他們會嬉笑著說“這不是你關心的事情”。同時,他們會覺得你“強勢”“不可愛”,把你排除在妻子的候選人之外。你說了什麼?根本不重要。
當女性明知自己承擔著被指責為“不可愛”“不好看”“不受歡迎”“跳梁小丑”和“沒有資格”的風險,卻依然站出來談論政治,本身就意味著她早已在感性和理性上說服了自己千萬次,她對她所談論的事物勢必懷著一種情感的關切,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感。因此,我相信她所談論的政治見解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而在不熟悉的領域,她會自然地保持謙遜學習的姿態。我選擇更信任一個可能經過了更加審慎的思考、被更加純良的動力所支撐的結果,有什麼問題呢?
在當今的現實中,那個專屬於男性的會客廳依然存在。這體現在,即使在一些和性別無關的政治行動內部,只有部分女性,和極少數具有強大反思能力的男性能夠覺察到,性別傾軋也可能正在發生。上野千鶴子在《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中提到,在她年輕時參與的學生運動中,男生沖在前面,而女生承擔了給那些“衝鋒陷陣”的男生捏飯糰的工作。舉一個我身邊的例子,女生會因為反對抗議口號中出現“操你媽”這樣帶有性別侮辱的話語而被排斥在整個政治行動之外。
政治伴隨著強烈的“爹味”。也許這種情況並不新鮮,而是早就存在在大多數人的成長環境中。也就是說,“爹味”的來源可能真的是爹。
在一個家庭中,父親往往是掌握了政治話語權的人。這也許是因為在傳統性別分工中,父親承擔經濟職責,在外工作也因此活躍在社會一線,他被動或主動地接收大量來自外部世界的信息,市場交換、勞工組織、新聞報刊、一起喝酒的同事,又或者僅僅是身懷使命在街面上的遊走,都帶給他理解世界的線索。與此同時,母親常年被困於家庭瑣事、生兒育女、看護照料,那個充滿硝煙、陷阱和污水的政治世界離她們多麼遙遠啊,她們的下午茶時光支撐不起如此沉重的現實。
還有一種可能是,被社會期待規訓的男性更加自然地走向一種宏大敘事。正如前文說過的那樣,選舉、政權更迭、流血事件、戰爭、遊行等等似乎更符合他們的“天性”中的男子氣概,甚至成為一種男性魅力的彰顯。而女性似乎“天生”只將注意力限制在情愛,家庭,以及被男性認為是微不足道的日常事物上。不過,這些“天性”都是在不平等的性別結構中一步步被構建的,父親將其傳遞給兒子,兒子繼續成長為同樣的父親。
有時我會想,在一個父親角色缺失的家庭中成長的女性,該如何在自我教育中掌握對政治的基本敏感度甚至是產生對政治運動的熱情。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在飯桌上聽聞最多的談話,就是菜市場裡食物的價格。外婆和母親就這一話題孜孜不倦,時不時穿插一些對我課業情況的關心。我去看望父親時,他則總會按時打開電視收看新聞聯播,對著屏幕裡一排西裝革履正襟危坐的人一個個叫出名字,緊接著簡短地評論一番。我一開始對那些死氣沉沉的面孔毫無興趣,也對他每次談論起這些話題時興奮的神態無法理解。
我對政治的興趣似乎是自然萌芽的,至少,我並不承認父親曾對我產生過思想上的某種影響。在對關注世界的熱情肆意生長的大學時期,我觀看新聞、閱讀書籍、聽老師講課、與朋友探討,卻從未接受過來自他的指導和教誨,只是突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能夠和他對話了。這種對話從一開始就彼此對立,我們對很多事物的認識相似,但是採取的應對態度截然相反。因為他的缺席,我似乎獲得了一種特殊的自由,那就是我從來都不認為只有類似父親的男性角色才有資格和能力去談論“重大事件”,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和他立場不一致,是不是我的問題。
我想我成長為了一個“色彩單調”的女性,不愛化妝,不愛美食,不愛追星,大部分時間只對宏大而無趣的事物好奇,這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反而讓我更不容易感到幸福;如果有什麼值得一提的,那就是無孔不入的社會規訓並沒能阻止我走向一個我真正嚮往的世界——政治的世界,藝術的世界,創作的世界,情感和思想的世界,那個在歷史上長期以來將女性排除出去的世界。我半隻腳邁了進來,就消耗了我最重要的那幾年青春的時光,可我早就準備好,在未來繼續把那扇門用力推開,推得更開,讓更多女性能夠進來,被光照亮。
也許房間裡煙氣熏天,或輕蔑或嚴厲的攻擊不絕於耳,也許我的衣裙會被弄髒,可我早已厭倦了被當作一塵不染的羊羔,被隔絕在美輪美奐而異常脆弱的伊甸園,也害怕自己像無數從前的女性那樣,雙手在永遠保持潔淨的同時,在無止境的家庭勞作中變得粗糙。就像伍爾夫所說的,讓我們殺死那個房間裡的天使。
我已經二十四歲了,在和父親偶爾的對話中,他依然無法停止對我說教,嘗試向我灌輸他的政治觀點和處事態度。我有時會想,如果他從未缺席,如果他在我小時候就在我耳邊唸叨這些,我會不會成長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犬儒主義者,或者一個體制的擁護者,或者一個徹頭徹尾漠不關心的人。
而在我對他說出,我不認同你,或者表現出我對他談論的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思考的時候,他往往會感到震驚。他會說,你居然知道這些?我說,當然。他說,我還總以為你是個小女孩兒呢。
一次又一次地,他停留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幻覺。我還是個小女孩,所以他依舊可以向我展示他智識的權威,在我身上看到他努力造成的影響。但我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我想也許他感受到的其實是一種權威的流失,不僅是作為一名家長,而且是作為一名男性,他無法對我說出曾對我母親說過的那句“你什麼都不懂”,即使事實上,我的母親遠沒有他認為的那樣不堪。
女性對政治的態度和言說方式,從不需要男性的擺佈和指引。我們男男女女,只是共同作為渺小的人類,謙虛地接受來自歷史上和現實中那些偉大頭腦的啟迪。毫無疑問,談論政治並不比談論蔬菜價格光榮,只是這個世界的偏頗在於,談論政治的男性往往顯得(也自認為)比談論蔬菜價格的女性光榮,以至於不得不把門緊緊關上,來鞏固他們高築而脆弱的尊嚴。是時候改變了,而且如果能夠改變,那靠的也一定是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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